返程的路在我的感覺中比實際上要長得多,我想,在藍月和戈爾的心中一定也有這樣的體會。有幾次我們都聽到一些奇怪的響聲從周圍的農作物叢林中傳來,以至於我們三人都曾開槍射擊—當然,除了在玉米樹的粗幹上穿出幾個洞來之外沒有任何收獲—開始,我們還保持著合適的速度,到後來,盡管我不願承認,但我們已的確是在狂奔。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崩潰的時候,我們終於遠遠地看到了密碼門。

“別忙。”藍月阻住就要進入出口的我和戈爾,“我們應該再和另外四個組聯係一下,一旦我們出去就和他們再也聯係不上了。大家是隊友,說不定他們需要幫助。”

戈爾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他看上去累壞了,“那可不成,這個鬼地方我一秒鍾也不想待了。我隻想早點出去。”

藍月咬住下唇,用漆黑的眸子看著我。我有些慌張地低下了頭。說實話,戈爾的話正是我的意思,也許我比他還急著出去。

戈爾大聲對藍月說:“這是關係我們三個人的事情。現在我們兩個打平,就看何夕的那一票。”

我沉默了幾秒鍾,感覺快要虛脫了。但我終於還是說:“就等一會兒吧。”

藍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什麽。她發出了聯絡信號,並把重複發送時間間隔定為40秒,“我們等30分鍾,看看有沒有回應。”

我在藍月的旁邊坐下,默默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她不自在地回過頭來問道:“你幹嗎這樣看我?”

“為什麽不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訴我們?這不公平。”我盡量使自己語氣平靜。

藍月的臉上微微一紅,“你在說什麽?我不明白。”

她的態度激怒了我,我有些失控地大聲吼道:“你一開始就瞞了我們很多事。你完全知道這是個什麽地方,你也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事,你為什麽不對我們講明呢?難道我們出生入死卻無權知道一點點真相嗎?”

戈爾走過來,他無疑站在我這一邊。我們兩個人直勾勾地瞪著藍月。

藍月怔怔地盯著遠方,似乎對我的話充耳不聞。良久之後,她才輕輕地歎出一口氣說:“我並不是存心欺騙你們,從西麥農場開始運轉以來從沒有人進來過。我也是到了這裏之後才終於明白了許多事情的;而在此之前,我並不像你們認為的那樣知道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既然你們那麽想知道真相,那我就把我知道的全說出來吧。反正一旦回到基地,你們馬上就會想清楚是怎麽回事的。這件事情的源頭要從32年前說起。當時,我父親取得了他畢生最大的研究成果。就在那一年,他發現了‘時間尺度守恒原理’。這個名字聽起來複雜,其實意思很簡單。根據這個原理,隻要不違背守恒性原則,人們可以改變某個指定區間內的時間快慢程度。舉例來說,人們可以使包含一定數量物質的某個區間的時間進度變為原先的兩倍,與此同時,減慢包含同樣數量物質的另一個區間的時間進度為原先的二分之一。”

我倒吸一口涼氣,“你是說西麥農場正是一塊被改變了的時區?”

“準確地說是一塊被加快了的時區。”藍月糾正道,“我們從進入西麥農場算起已經過了5個小時,可等到返回基地時,我們會發現時間停留在了5個小時之前。送別的人群還在那裏,在他們看來,我們隻是剛走進傳送門就立刻出來了,這5個小時隻是對我們才有意義。就算我們在西麥農場過上幾十年甚至老死在這裏,對他們來說也不過才過去了10多個小時。還記得在機房裏我念到的那個‘917402年’的時間嗎?對人類來說,西麥農場是在二十幾年前修建的,但在西麥農場裏卻已經春種秋收過去了90多萬年,也就是說,西麥農場的時間進度是正常世界的四萬多倍。西麥農場裏的一年差不多隻相當於正常時區裏的10分鍾,所以,在我們的世界裏會感到西麥農場總是按這個時間周期循環輸出產品。你們無法體會當我見到這個時間時的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正是西麥農場90多萬年的生產,才供給了地球人這20年來富足的生活。”藍月說著話轉頭看著戈爾,“你好像說過,你有九個孩子。”

戈爾一愣,“是啊,我帶有他們的照片,你想不想看?”

“等等,”我打斷了戈爾的話,“有一點我不太明白,既然是你父親發現了這個原理,那為什麽卻是由西麥博士創建的農場?”

“這件事正是我父親心中的一個結。當年他剛一發現這個原理,便立刻意識到了它在解決食物能源等問題上的應用前景,但幾乎就在同時,他意識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一個稱得上可怕的問題。想想看,我們人類其實也是從低等生物逐步進化而來的,如果我們把那些暫時比人類低等的生物放進一個比我們快了許多倍的時區……”藍月不再往下說,或許她也知道根本不用再說了,因為我們已經見到了後果。

“所以,我父親忍痛放棄了他畢生為之奮鬥的成果,對整個世界秘而不宣。但他沒想到的是,他最得意的學生和助手卻背叛了他。”

“你是說西麥博士?”

“就是西麥。”藍月苦笑道,“他創建了與外界隔絕的西麥農場,用高度聚集的太陽光束作為農場的能源。老實說,西麥也是少有的天才。從‘時間尺度守恒原理’到西麥農場之間其實還有不短的距離,就好比從愛因斯坦的質能方程到核聚變發電站之間還有莫大的距離一樣。等到我父親發現時,一切都來不及了,西麥已經成為人類的英雄。我父親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盡可能地避免他所擔心的事情發生。可是這一切還是發生了。”

“為什麽沒有早一點發現問題?”我有些多餘地問道。

“剛開始時,西麥農場的時間隻是比正常時間快兩倍左右,但是人們很快就不滿足了,他們不斷提出要過更高水平生活的要求,於是,西麥加快了農場的時間。但人類的欲求越來越高,以至於後來成了以需定產,人們隻管對西麥農場下達產出計劃,由農場的計算機自行安排時間速度,最終使得一切失去了控製。沒有誰願意到西麥農場裏去工作,因為這實際上意味著和親人的永別,所以,人們將一切都交給計算機來管理。你們也看到那些機械了,它們都是農場的計算機根據需要自行設計的,單憑機械的升級換代速度,你們就能想象農場裏的生物進化得有多快了。如果有一種辦法能站在正常的時區觀察西麥農場,你將會看到怎樣一幅圖景呢?”

藍月沒有再往下說,她的目光有些迷離了。其實用不著她來描述,因為我想象得出那是怎樣一幕可怕的情景:白天黑夜飛快更替,以至於天空像是灰色的;人造太陽在空中飛快地畫出一道道連續不斷的亮線;風雨雷電、雲來霧去等自然景象走馬燈似的頻繁出現,永無終結;植物像是慢錄快放的電影般瘋長又枯黃,看起來就像是動物一樣,而那些真正的動物則如同跳蚤一樣地來來去去,所有的生物都在以比人類快成千上萬倍的速度生長、繁殖、遺傳、變異;死亡以不可想象的速度追逐著生命,同時又被新的生命追逐,造物主在這片加速了的實驗室裏孜孜不倦地驗證著生命最大限度的可能性……

良久都沒有人說話,我隻感到陣陣頭暈。藍月描繪的圖景讓我不寒而栗,戈爾的情況也不比我好多少,他無力地癱坐在地,身體仿佛虛脫了一樣。

藍月看了下時間說:“30分鍾已經到了,我們回基地吧。不過,我們今天的談話內容一定要保密。”

就在藍月低頭去取通信儀的時候,戈爾突然跳了起來,他的目光釘在了我身後。與此同時,我也看到自己腳下出現了一片巨大的陰影。我馬上就明白發生什麽事了。幾乎是在本能的驅使下,我立刻把藍月撲倒在地並一同向旁邊滾去,手中也已多出了一把激光槍。但戈爾先開火了,我聽到了一聲令人肝膽俱裂的號叫,就像是千萬頭野獸一起發出的聲音。等我回過頭去時,卻隻看到一片猶自搖擺不定並被踐踏得狼藉不堪的玉米林,而我和藍月剛才所在的地方留下了幾道深達一尺的爪痕。

戈爾的眼睛瞪得很大,仿佛要從眼眶裏掉落出來,他的腰部以下都不見了,地上血跡斑斑。我默默地走過去把耳朵貼近他仍在嚅動的嘴唇,想聽清他在說些什麽。許久之後,我抬起頭用手合上了戈爾那雙不肯閉上的眼睛。

“他說什麽?”藍月臉色蒼白地問我,“他看到了什麽?”

“他一直在重複著兩個字,”我低聲說,“妖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