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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23歲那年,我人生的黃金時代,我列過一個清單,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我對未來女朋友的各種標準和要求。那時的我,大學剛畢業,野心勃勃、意氣風發,敢於挑戰一切權威,敢於路見不平一聲吼,認為有一個美滿幸福的前程在虔誠地等待著我的蒞臨。然而,兩年之後,我不得不狠下心把大部分條件從上麵畫掉。又過了兩年,隻剩下苟延殘喘的兩條:身材苗條,麵容姣好。然而在我30歲生日的時候,野心變成了窩心,意氣也不過被證明是意氣用事。在現實麵前,灰頭土臉和形單影隻的我坐在公寓的沙發上,吹熄了蛋糕上麵那團像調皮小孩搖晃著的腦袋似的火苗,然後默默許下願望:神啊,賜給我一個女人吧。隻要是個女人。

“每個程序員心裏都有一個女神。你們的女神都是範冰冰,而我的女神卻在我的電腦裏。”

林昊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坐在辦公室的轉椅上吃著石家莊的特色早餐——雞蛋灌餅。因為無法抵擋這句話的殺傷力,我噗地一聲把嘴裏塞滿的食物吐出來,被咀嚼得粉身碎骨的胡蘿卜絲和土豆絲在黑色的顯示器上交相輝映。

林昊上個月才來到我們公司就職。說來也奇怪,林昊跟我原本就像是南極和赤道一樣,是兩個不同的人,他熱情、有活力,喜歡說黃色笑話,跟誰都聊得來。才一個月,他在公司混得比我都開,許多我連名字都叫不上的員工,他已經和人家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了。即使是女員工,他也可以遊刃有餘地打情罵俏。和他比起來,我這個已經待了將近五年的老員工則相形見絀。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林昊跟我關係很好。這主要體現在,他每天中午都會跟我一起去公司對麵的地下小吃城就餐,而且不止一次跟我說公司其他人的壞話。這讓我想起初中時光。那時候,除了早戀,學校裏另外一種流行就是,跟你的好友並肩站在走廊裏,憑欄杆遠眺,隨意指著操場上一個根本就不認識的人碎叨他的缺點。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比別人聰明。就為這個,我對林昊的好感陡升。

“上大學那會我還堅信愛情是命運的安排。”

“然後呢?”

“然後我就畢業了。”

“那你現在覺得愛情是什麽的安排?”

“現在,”我想了想,搖搖頭說,“我不相信愛情。”

擦幹淨屏幕之後,我又抽了一張紙擦嘴,卻從中帶出來一張紙條。我有些奇怪,從紙抽裏抽出紙條還是頭一次遇見。我捏過紙條展開,一眼就認出是誰的筆跡了——標準的宋體小四號字。

請停止你現在做的事!

我不由得一驚,把紙條攥進手心,四下張望。

這時,我們連C語言都不懂的主管走進來,準確地說是站在門口,煞有介事地輕敲幾下玻璃門,把辦公室所有人的目光和注意力吸引過去之後,說:“我們公司推的遊戲快要公測了,最近一段時間除了婚喪,其他的假都不準。”

“那例假呢?”林昊捏著嗓子發出怪聲。

我們幾個都掩嘴偷笑。

“誰?”他怒目圓瞪,目光逡巡一周,聲線變得尖厲起來,“有問題提出來,不要私底下搞小動作。今天晚上,全體加班。”

主管走了之後,林昊向我吐了吐舌頭,我則攥緊拳頭用勁晃動一下,責怪他一個人吃不了,讓我們所有人都兜著走。

我打開電腦,主機的嗡嗡聲漸次增高,然後隨著響聲趨於平緩,顯示器睜開眼睛,電腦活了過來。我打開瀏覽器,迅速瀏覽了一眼昨天發生的新聞,大多是明星的緋聞。誰跟誰好了,誰跟誰散了,誰跟誰曖昧了……我習慣性滑進科技頁麵,那天最醒目的標題是類腦計算,我大概看了一遍,然後返回上一級,看了一些宇宙觀測最新發現之類的新聞——什麽超新星爆炸是太陽係形成的第一動力,什麽科學家發現一顆異常年輕的“木星表哥”之後便打開工作頁麵。

整個辦公室都響起劈裏啪啦敲擊鍵盤的聲音。不明白的人突然造訪,一定會以為誤入網吧。對我們來說,時間就是在無數次地敲擊中,哢嗒、哢嗒、一秒秒、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如同故鄉一樣,離我們遠去。又或者,每當我回想起過去,時間一腳就把我從一臉懵懂的小鮮肉踹成了滿臉沮喪的怪叔叔,我真擔心,幾個踉蹌,一次跌倒,等我從地上爬起來時就已經行將就木、垂垂老矣。

我害怕就像突然長大一樣突然老去,我更加恐懼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的死亡。

這一整天我都精神恍惚,去飲水機接水,杯子滿了都毫無察覺。我的情緒被那張紙條所牽製,到底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