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離開後的事情

除了哈徹,渡邊佑能夠感覺到一層隔閡,當他向他們講述參與捕鯨時,那層隔閡更加深了。在“卡爾·萊茵號”船員眼裏,渡邊佑就是異類,一個不同世界的人,就連瑞秋的眼裏都能看到那種冷漠。

他們將自己關起來也好,這樣渡邊佑的自由空間反而更大一些。

在船上待了兩天,渡邊佑才想起來要和他的委托人聯係。哈徹大方地讓他使用船上的衛星電話,可電話那頭的安迪聽到渡邊佑的事之後,並沒有因為他死裏逃生而感到高興,因為拉爾夫已經登上“迅影丸號”了。

“不過,以那家夥的機智,應該不會很慘。”安迪這樣安慰渡邊佑。

放下電話,渡邊佑又想起自己的叔叔,在家裏瘦小懦弱的形象和捕鯨時一夫當關的威武竟總也重合不起來。他還沒能真正了解這個除了父親之外唯一的親人,可現在,他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

從回到村子那天開始算,到現在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他的人生已經被完全改變了……

渡邊佑晃晃腦袋,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他必須讓自己忙碌起來。

兩塊鯨魚肉,兩柄廚刀,一張小桌,一個單獨的艙室,還有一盞烹飪噴燈,這就是“卡爾·萊茵號”所能提供的所有。

渡邊佑從肉塊裏剝離出塑料網狀結構,但也僅此而已。他沒有設備進行更深層的研究,僅能根據現有的情況提出無數種猜測,但是沒有一種能夠被證實。

瑞秋偶爾來看看渡邊佑的情況,沒事的時候還會聊聊天,但是看渡邊佑的眼神還是怪怪的。

“我聽我的朋友說,你們把和‘迅影丸號’作戰的視頻發在了網上。”渡邊佑問。

“對,”瑞秋心不在焉地回答,“這是我們這次唯一的成績了,如果不是為了救……”她停住,迅速看了渡邊佑一眼,然後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渡邊佑知道是自己耽誤了“卡爾·萊茵號”的計劃,他聳聳肩,接著說,“如果不是有人把我從通風管上解下來,你們打算怎麽辦?”

瑞秋想了很久,最後坦誠地說:“不知道,我們完全沒有這方麵的計劃。如果你沒有那個運氣,可能還是會被人殺死在那艘船上。”

“我想也是。”渡邊佑說,他們就這樣對視著,不知道該如何繞過這個話題,船艙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樣。

“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最後,渡邊佑撇了撇嘴說。

“嗯。”瑞秋點點頭。

“那段視頻你們……打算怎麽處理?”

“哪一段?”

“就是……我叔叔,和藤原岩被殺的那一段。”

“我們暫時不打算公開,這是一樁謀殺案的證據,是法律上的事。你放心,那個人會受到正義的製裁的。”

渡邊佑張了張嘴,沒有問下去。他站起來,默默地走出房間,中斷了這次沒頭沒尾的聊天。

他走到甲板上,“卡爾·萊茵號”已經快離開南極海域了,天氣晴朗,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再沒有了之前那種又濕又冷的感覺。在陽光的照耀下,連海水都恢複了原本碧藍的顏色,而不是南極圈附近那死氣沉沉的鉛灰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海風帶來的空氣,胸部擴張,好像憋在胸口的那些怨氣也都減輕了些。

正在他放鬆的時候,頭頂傳來了“嗡嗡”的聲音,渡邊佑抬起頭,看到一個黑點盤旋在頭頂,他記得那就是那天在“迅影丸號”上拍攝的那架無人機。

他向無人機招招手,無人機降低了些,懸停在他身旁,然後又拉起飛高。渡邊佑的目光追隨著無人機,看到駕駛室頂上坐著一個人,那個人手中拿著遙控器,操縱無人機落在自己身邊,他低頭看著渡邊佑,笑了,黝黑的臉上露出一口白牙。

渡邊佑記得這個黑人來自布魯塞爾,但是名字模糊了,他回了一個微笑,然後順著梯子也爬到駕駛室頂上。

“這東西什麽都好,就是電池太不耐用。”“飛行員”正在拆解飛行器,見到渡邊佑上來,邊自來熟地開始聊了起來。

飛行員又換上一塊新電池,然後把飛行器舉起來,檢查機身。

渡邊佑坐在他旁邊,撿起換下的那塊電池擺弄,“在‘迅影丸號’上的時候,是你發現的我吧?”

“嗯,沒錯,”飛行員說,“幫我拿一下起子,十字的。”

“哦,”渡邊佑找到起子遞過去,“我還沒有謝謝你呢。”

“為什麽謝我?”飛行員問。

“那個……如果不是你發現了我,我現在可能……就……”

“那個啊,沒什麽,不用在意。”

飛行員很直爽,沒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他隨意地擺了擺手,這反倒讓渡邊佑難以將話題繼續下去了。

飛行員檢查完畢,把飛行器放在地麵上,拿起遙控器,四個旋翼發出蜂群一般密集的嗡嗡聲,然後拔地而起,飛向天空。

“它能飛多遠?”渡邊佑問。

“信號範圍是10公裏,在這麽寬闊的海麵上,半徑能達到15公裏吧。”說到心愛之物,飛行員來了興趣,“我喜歡看它飛的樣子,高高在上,俯視著下麵的一切。我隨船出海,就是為了用它記錄下所有的一切。”

他從設備箱裏拿出一個平板電腦,“這次出海,我拍的東西都在這上麵,你看,美不美。”

渡邊佑接過平板,上麵全是未經剪輯的原始視頻片段,大部分是在海麵上飛行的畫麵,隻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海水,還有偶爾出現在鏡頭中的魚、海鳥和天空。但即使是這一成不變的畫麵,也讓渡邊佑看得如癡如醉,他隨著無人機的視角在海麵上飛掠而過,那種感覺就像是自己已經化身為海鷗,正在享受飛翔的自由。

“太美了。”渡邊佑由衷地說。

渡邊佑快進了一些,視頻的內容變了,進入了南極圈,陽光不再充足,到處都是灰蒙蒙的,海麵上漂著浮冰。但是那些浮冰竟不是白色的,而是被大量的血染成了紅色,在視野的盡頭,忽隱忽現的是一艘船的輪廓。

他們遠遠地跟隨著“迅影丸號”,通過無人機遠遠地拍攝船上的情況。渡邊佑從視頻上,看到從“迅影丸號”上傾倒出來的鯨魚殘骸,還有完整的肉塊,那些被船員們稱為“被汙染”了的東西。

“你們為什麽不公布這些視頻?”渡邊佑問。

“公布?”飛行員笑了笑,“公布了有什麽用,以前不是有人潛入你們的老家,拍了一部關於捕殺海豚和鯨魚的紀錄片,還在國際上拿了好幾個大獎。結果呢,沒有任何改變,那條路是走不通的。”

飛行員說得隨意,但句句都是戳在渡邊佑的痛處,他這次出海的目的就是為了偷拍,然後在網絡上公布,但是卻有人當麵說這樣沒用。

“那你們是怎麽做的?”渡邊佑問,語氣裏帶著不服氣。

“我們?當然是盡可能地辦點實事了,如果這次不是中途返航的話,我們一般會在他們捕鯨的時候衝到捕鯨船和鯨魚之間,阻止他們射擊。這是比較溫和的行動,再激進一點,就是用乙酸臭氣瓶或者其他的非致命武器,攻擊捕鯨船,幹擾他們的捕鯨行動。不過到現在為止,我們大多數行動,都是溫和的。”飛行員搓搓下巴,接著說,“實際上這幾年,在我們內部,溫和派和激進派也總在爭辯,沒完沒了。幸好我隻是一個記錄者,通常不直接參加行動,也沒有人問我的意見。”

渡邊佑繼續翻看飛行員記錄的視頻,當看到所有記錄的最後幾段時,他放慢了播放的速度。從他摔落之後,無人機還繼續跟蹤拍了幾段視頻,都是他沒有看過的。

渡邊佑快速看了一眼飛行員,他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遙控器上。

他點開其中一個,從畫麵中可以看到,那個時候“卡爾·萊茵號”還沒有返航,仍然在“迅影丸號”的附近,飛行器從“卡爾·萊茵號”上起飛,緩緩地向“迅影丸號”靠近。飛行員選擇從“迅影丸號”背麵跟進,這樣甲板上的大部分視野都會被駕駛室擋住,讓無人機處於監視的盲區。

待飛近了之後,無人機逐漸上升,越過駕駛室,從空中俯視著“迅影丸號”的甲板。

甲板上的人明顯分成兩撥正在對峙,少的一方有七八個人,仔細看時,這些人明顯都帶著傷,最嚴重的一個連站都站不穩,被左右兩個人架著,才能勉強站立。兩隊人在爭論著什麽,無人機換了個角度,繞到“迅影丸號”的側後方,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被圍困的那些人的側臉。

那些受傷的人,都來自海澤町。

渡邊佑端起平板電腦,湊近了看,直到那些人模糊的麵容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像素點,沒有錯,渡邊佑還記得那些人,他曾與他們一起泡澡、喝酒、聊天,雖然他不記得他們每個人的名字,但是他知道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

船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在藤原和叔叔死後,海澤町的人還和其他人發生了衝突?

兩方人爭吵了幾句,然後甲板上的局勢發生了改變,半圓形的包圍圈緩緩地轉動方向,將缺口轉向了船頭。海澤町的人被其他人推搡著向船頭走去。

渡邊佑知道那裏是什麽,是拖鯨魚上來的滑道。

他們要逼著海澤町的人自己走下滑道!

同鄉想必已經知道了會有怎樣的下場,他們低著頭,麻木而緩慢地走著。隊列第一個人站在了滑道口,他停下,回頭看了看四周曾經的同伴,大聲罵了句什麽,然後走下滑道,消失在視野裏。

隊列裏出現一陣騷亂,一個身體瘦高的人——渡邊佑還記得他的歌唱得特別好聽,試圖衝出包圍圈,但很快被四麵落下的長刀砍翻。漫長的自殺程序停了片刻,又開始繼續,第二個,然後是第三個。受傷最重的那個人無法自己行動,他不想死,試圖掙紮著推開架著他走向終點的兩個同鄉,但他僅僅拖延了幾秒鍾,三個人就一起掉進滑道,一路衝向大海。

眼淚湧了出來,這一切的起因都是由於自己,如果不是因為偷拍,不是因為叔叔介紹自己上船,不是因為藤原要保護自己,大家怎麽會跟著遭殃。現在,村子裏所有的壯勞力都死在了南太平洋,海澤町那個閉塞的小村子隻剩下孤兒寡母,離毀滅不遠了。

“夥計,你怎麽了?”飛行員發現了渡邊佑的異狀,關心地問。

渡邊佑的耳朵裏隻有呼呼的風聲,還有夾雜在風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慘叫。海澤町全村的靈魂都盤旋在他的頭頂,要向他討回一個公道。

飛行員看了看,又把注意力轉回到無人機上,也許這個日本人喜歡沉思,就像自己喜歡飛行一樣。

無人機已經飛在了十公裏以外,前方突然躍起一大群飛魚,它們個頭不大,但是數量繁多,同時飛躍起來,幾乎遮住了整個海麵。這種生活在太平洋的上水層小型魚類,大自然沒有給它們壯碩的身體或者堅硬的甲殼,但是給了它們其他所有魚類都沒有的能力,就是飛翔。當遇到危險的時候,它們通過尾鰭快速撥動來給加速,然後衝出水麵,張開寬大的胸鰭,在海麵上滑翔。順風的時候,飛魚能夠在空中滑翔一百米以上。

飛行員當然不會放過如此壯觀的景象,他操縱無人機靠近,跟著飛魚群一起滑翔,鏡頭緩緩地從頭到尾掃過魚群,屏幕上的畫麵就像是非洲野牛遷徙時的壯觀場麵。

當最後一條飛魚落回水麵,除了一層層向外擴散的波紋,海麵上還留下一樣物體。它是圓形的,高高隆起,在太陽下呈現出蠟一樣的粉紅色,那東西漂浮在水麵上,看上去軟乎乎的,也許這就是讓那群飛魚感到恐懼的東西。

飛行員還想仔細觀察,但是無人機的電池已經亮起了警示燈,他可不想讓這昂貴的玩具因為沒電掉進海裏,他罵了一句,就讓無人機返航了。

那奇怪的東西就留在海麵上,距離“卡爾·萊茵號”不到10公裏的距離。反正在回到新西蘭之前也沒有別的事可幹,他呼叫駕駛室,讓船稍微拐個彎。

“喂,夥計,別躺著了。”飛行員拍拍渡邊佑的腿,“我發現好東西了,你要不要看看?”

渡邊佑還沉浸在深深的自責當中,毫無反應。

飛行員聳了聳肩,抄起手邊的水杯,將半杯已經冷了的水潑在渡邊佑臉上。

冷水的刺激將渡邊佑召回到現實世界,他猛地坐起來,用手擦掉臉上的水,大聲叫道:“你幹什麽!”

無人機嗡嗡地從遠方飛回,飛行員等它降落,然後關掉電源,“來,幫我幹活。”他將無人機拆卸開,放進裝備箱裏。

“我……”

“我知道你很悲傷,”飛行員說,“也許有東西能讓你暫時忘了那些。”

“什麽?”

“你先下去,幫我接著箱子,然後我們去船頭。”飛行員把箱子遞給渡邊佑,“你是學生物的對不對,你肯定會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