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接 生

唐露?

這個名字喚起了李時力的記憶,他想起那個不常說話的女孩,坐在教室的前排,總是紮著羊角辮。

記憶繼續蔓延,童年的畫麵湧現出來,學校總是漏風的窗戶、嘎吱作響的板凳,還有那些曾經一起玩耍的少年……

“胖墩!”李時力脫口而出,雖然這個人一點都不胖,可是從他緊張時咬下嘴唇的小動作中,李時力認出了他。

“哎?”胖墩聽到有人叫自己童年時的外號,回頭看了一眼,但是並沒有認出來這人。他轉頭抓著李時力的父親,“李叔,我現在走不開,您去替我請大夫吧。”

“行,車呢?”

“在我家門口。”

父親和胖墩開始往村子裏跑,李時力跟在後麵。

“叔,那是誰啊?”胖墩邊跑邊問。

“你都不認識了?那是我兒子。”

“阿力?”胖墩回頭看看李時力,“他什麽時候回來的?”

父親擺擺手,“你別跟我廢話了,我跑得氣都喘不上來,你自己問去。”

“哦。”胖墩答應,但是卻沒有靠過去。

記憶中,胖墩家和李時力家在同一條巷子裏,中間隔了六戶。可是進了村胖墩卻往另一個方向拐,跑了七八百米之後,他們停在一戶人家前,看方位應該是唐露的家,胖墩推門進去,“爸,媽,唐露怎麽樣了?”

李時力猶豫了一下,也打算跟著進去,被父親一把拉住了。

“你幹什麽?”

“幫忙啊。”

“人家生孩子你幫什麽忙,過來過來。”

父親走過唐露家的大門,又向前走了一段距離,一輛藍色的奧拓停在路邊。父親拉開車門進去,發動了車,李時力坐到副駕駛位置。

“這是咱家的車?”

“陳豪家的。”陳豪是胖墩的大名。

“那怎麽你有鑰匙?”

“現在村裏就我和陳豪會開車,又沒有外人,他家的鑰匙都不用拔。”父親把車倒出巷子,拐上大路。

“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去北岸村請大夫,村裏本來有會接生的,前兩年也搬走了。”

“陳豪和唐露是……是兩口子?”

“啊,結婚七八年了,陳豪他爸媽跟著他哥進城了,他住到唐露家,他爸罵他沒出息倒插門,吵了幾次,現在也不常回村裏了。嘿嘿,別看老陳強得跟頭驢一樣,等孫子一出生,他還不是得乖乖地回來伺候小祖宗。”

“真沒想到啊,他倆能成了兩口子。”

“他們孩子都有了,你呢?”父親冷不丁地問。

“我……那個……還沒做好準備。”

“有機會就別放過。”

“嗯。”李時力哼了一聲表示答應,沉默降臨,幾乎塞滿了奧拓車狹小的車廂。

到北岸村有十幾分鍾的路,一個又高又胖的女人正等在村口。

“陳豪已經打過電話了,那個就是醫生。”父親說,把車停在大夫身邊,“你下去。”

“什麽?”

“你下去坐到後麵,她太壯了,後麵坐不下。”父親催促。

等大夫坐好,父親在北岸村門口繞了一個圈,調頭返回江口村。

“產婦情況怎麽樣了?”大夫縮在座位上,抱著手提包,隨著車子的顛簸,提包裏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大概都是生孩子需要的工具。

“產婦?”

“就是要生孩子的那個。”

“不知道,兩三年沒見了。”父親照實回答。

“你是他家什麽人?”

“鄰居。”

“後麵那個呢?”

“我兒子。”

大夫問了幾句,一點有用的消息都沒問出來,她哼了一聲,開始閉目養神。

父親也沒多嘴,他雙手握著方向盤,把車開得很穩。不知道是因為謹慎,還是大夫的分量壓住了車。

奧拓車開進唐露家的巷子,陳豪和唐露爹正搓著手焦急地等待著。不等車停穩,陳豪就衝過來拉車門。

“你是……”大夫邊下車邊問。

“我是孩子他爹。”陳豪說出“他爹”兩個字的時候,聲音突然尖了上去,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將要成為一個父親。

“產婦……孩子他媽怎麽樣了?”

“從早上說肚子痛,一直哼唧,到現在都沒消停。”

“一陣一陣的?”

“嗯。”

“啊——”從房間裏傳來一聲尖叫。

“這又開始疼了,今天這麽叫了一天了。”

“可能是快生了。”

“還有,”陳豪看了看李時力父子,大概是覺得外人在不好意思開口,但還是壓低了聲音說,“你來之前,我媳婦都疼得尿褲子了。”

“那是羊水破了。”大夫一把推開陳豪,快步走進屋裏。

“熱水?”

“有。”

“毛巾?”

“有,還有剪刀,剪那個……”

“剪刀不用,我自己帶了。”

……

陳豪領著大夫進了屋子裏,李時力站在門邊向裏麵看了看,“我們怎麽辦?”

“先等等吧。”他問的是自己的父親,回答的卻是唐露的爹。他蹲在自己家門樓下麵,點起一支煙,抽了一口,忽然記起旁邊還站著兩個人,他連忙站起來遞煙。

父親拿了一根,李時力擺擺手說不會抽。

三個人沉默地在門口站著,煙頭隨著院子裏麵的尖叫一明一滅。

屋子裏的叫聲越來越大,李時力聽在耳朵裏,覺得臉上發燙。他從後麵拽拽父親衣服,低聲說:“咱們走吧。”

父親搖頭拒絕,圍著車繞了一圈,找了一堆碎石頭坐下。

李時力沒辦法,隻好沿著巷子向外溜達,好讓那些令人尷尬的叫聲離自己遠些。

尖叫持續了很久,唐露爹的腳下扔滿了煙頭,可是他還不停地抽著,看他猛嘬煙嘴的樣子,李時力真怕老頭子在孩子出生前就把自己抽出個好歹來。

叫聲突然停了,父親站起來,快步走到門口等著。唐露爹抽了最後一口,把還剩半截的煙扔在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側著耳朵,抻長了脖子在聽。

四周安靜得可怕,沒有風,沒有海浪的聲音,沒有鳥飛過,僅有的幾個人都屏住呼吸,仿佛整個村子被籠罩在真空中。

一聲嘹亮的啼哭劃破了那層無形的膜,世界仿佛又恢複了生機。

“你還在這愣著幹嗎?還不進去。”

父親拍了拍不知所措的唐露爹的肩膀,唐露爹才如同大夢初醒一般,“哦,對,對,進去。”

他跨進院門,前一隻腳剛落在地上,哭聲微弱下來,然後停了。唐露爹的腳停在半空,仿佛一瞬間老了十歲,他的精力仿佛隨著孩子的哭聲一起消失了。老人臉色變得蒼白,雙肩也塌了下去,雙腳如同被釘在地上一般動彈不得。父親走過去,把手搭在唐露爹肩膀上,“沒事,都好著呢,你放心吧。”

“是……是嗎?”

李時力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他離開正靠著的奧拓車,也走到大門口。

“快……”父親還打算再安慰唐露爹兩句,陳豪突然從偏房裏出來,重重地摔上了門。他走了兩步,突然腳一軟,跪倒在地上,開始號啕大哭。

看到這一幕,唐露爹徹底垮了,他雙腿發軟,不得不靠在門框上,兩行眼淚順著他臉上層層皺紋蜿蜒爬行,最後落到地上。

“爸,怎麽了?”

“唉。”父親歎了口氣,擺擺手,示意李時力別問。他從地上攙起唐露爹,“老唐,你現在可不能垮,後麵的事還得你做主呢。”

“老唐!”父親又叫了一聲。

唐露爹有了點反應,他木然地看著李時力的父親,顫抖地伸出手,卻懸在半空,不知道想抓住什麽。“老李……全……全托付給你了。我……我不敢看。”

父親鄭重地點了點頭,他走進大門,走進唐露所在的偏房。

片刻之後,門開了,父親懷中抱著一個由黃布包著的包裹,上麵用金線繡著盤龍。

是個男孩,李時力想。

父親緊緊抱著包裹,快步走過院子。

“站住,”陳豪突然說,他從地上爬起來,步履踉蹌,好像醉鬼。“這是我們陳家的,你不能抱走。”

“陳豪!”唐露爹喊道,“你想幹什麽?”

趁陳豪愣神的工夫,父親繞過他走到大門口。

“老唐……”父親放慢步子,對唐露爹說,似乎想給他一個重新做決定的機會。

“快走快走。”唐露爹揮手,好像是在轟開一群蒼蠅,“走!”

父親點頭,路過李時力時,他把包裹塞進李時力的懷裏,“我們走。”

李時力不知道該不該接,“爸,這是……”

“別囉唆,上車再說。”父親嚴肅地說。

李時力順從地上了車,那個包裹很輕、很軟,他把它放在懷中,卻又與身體保持著一些距離。

“爸,到底怎麽了?”

父親緩慢地開著車,用下巴點向那個包裹,“你自己看看吧。”

“我?”李時力驚訝地問。

從剛才發生的一切,以及那個包裹的觸感和輪廓,他知道那是什麽。但是讓他自己打開來看,李時力卻沒有勇氣,畢竟這和生物學標本有很大的區別。

“爸,這個……我……”

父親長出一口氣,“看了你就知道原因了。”

他活動手指,仿佛長時間不動已經發麻。包裹打開,露出裏麵小嬰兒皺巴巴的臉,身上還掛著羊水和胎膜,烏黑潮濕的頭發一縷一縷的,從眉眼中能夠看出一些唐露和陳豪少年時的影子。

李時力把包裹再打開些,手指碰到滑膩的羊水,他的頭皮一陣發麻。除了皮膚發青,嬰兒看上去一切正常。他看看父親,父親正看著前方,奧拓車走在往海邊去的路上。

在村子裏有個講究,未滿周歲的孩子早夭,是不能埋到土裏的。他們必須把這個還沒有名字的孩子,放到海裏去,讓他隨波逐流,獨自去到遠方。

他捧著嬰兒,將他翻了個身,頓時知道了所有的原因。那個可憐的孩子從屁股開始,沿著脊柱向上,一直到肩膀下方,敞開著一個口子,鮮紅的肉向外翻著,原本應該是脊柱的地方,長出了畸形的棘狀骨刺。這像是椎管閉合不全的症狀,但是卻完全不同,畸形脊柱並沒有完全閉合,從參差不齊的裂口處可以看到,貫通全身的脊髓呈現出模糊的黑紫色。

李時力打了個冷戰。

“爸,停車。”他草草地包好嬰兒放在儀表盤上。

“幹什麽。”

“停車!”

等不到車挺穩,李時力就打開車門跳下去,在路邊的草地上幹嘔起來。他一天沒吃什麽東西,隻能嘔出一些又苦又澀的酸水,嗆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父親安靜地等著李時力吐完回到車裏,直到兒子呼吸均勻後才發動車子。

“這是第八個,也可能是第九個。”父親緩緩地說。

“什麽?”

“從幾年前開始,楊村就生了這麽一個孩子。當時都說那家人不知道幹了什麽缺德事,結果沒過幾個月,上堂村也出了一個這樣的,後來越來越多。”父親向車窗外吐了口痰,“有人說這片地方受了邪氣,再加上海邊都被封了,受不了的那些人就都走了。”

“那你們為什麽不走?”李時力問,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父親沒有回答,隻是歎了口氣。

海邊到了,父親在前,李時力抱著包裹在後,沿著海岸線向南走了很遠,一路上全是成片的垃圾,幾乎看不到下麵的海水。在一處稍微平坦的淺灘前,父親停下。

“就這裏吧。”

“為什麽要走這麽遠?”李時力問。

“這裏是一大片死水,放得離村子太近,被人又找到怎麽辦?”

父親平靜地說,話語裏聽不出一絲波瀾。

李時力走下淺灘,走進水裏。從腳板和小腿處傳來海水冰涼的觸覺,可是從表麵上卻看不到一絲水分,幹燥的黑色垃圾袋上結了一層又一層的白色花紋,那是海水蒸發留下的鹽。

他看向父親,父親點了點頭,他把手中的包裹輕輕地放在塑料垃圾之間。黃色的布包在黑灰色的塑料之間擠開一塊空間,然後向下沉沒,塑料垃圾緩慢合攏,仿佛一張貪婪的嘴吞掉了那個可憐的生命,用金線繡成的龍消失在李時力眼前。整片海沒有起伏,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回去的路上,李時力一言不發,海水的觸覺還留在腿上,不停地提醒他剛才發生的事。幾十年來,他試圖挑戰塑料對人類的危害卻一事無成,然而現在,塑料已經攻占了他的老窩,狠狠地將了他一軍。

父親看出李時力受了太大的刺激,默契著,開著車子回村。唐露家此時應該還處於悲傷之中,所以他沒打算還車,而是直接把車開回家。

母親晚飯做了幾個菜,還弄了一條大魚。李時力一點胃口都沒有,他在桌前象征性地坐了一下,連筷子都沒有動,就站起來離開低矮的庫房,走到院裏。

“阿力,你怎麽不吃東西?”母親問,但李時力什麽也沒有說,母親還想再問,被父親擺擺手製止了。

村子裏的空氣比城市裏好得太多,沒有一絲汙染,頭頂上群星璀璨,李時力不知道有多久沒有見過這麽多星星了。他借著星光溜達出家門,沿著小路隨意前行。叫不出名字的昆蟲在草叢裏鳴叫,除此之外,偌大的江口村一片寧靜。

不知不覺中,他出了村子,再次來到海邊。他還記得真正的海是什麽樣子,在星光之下,海麵上反射著寶石一樣的光。而現在,整個海麵烏蒙蒙的,沒有任何光澤,隻是一片純粹的黑暗,像是黑洞一樣,吸收了所有的光,還有生命。

李時力從兜裏掏出一個小瓶,舉在半空,對著星光端詳。小瓶裏有一株綠色的幼苗,青翠欲滴,垃圾填埋場事故的第二天,也是這樣一個晴朗的夜晚,李時力悄悄回到那片廢墟,在碎石和泥土中發現了它。也許這是瘋狂的綠蘿留下的最後樣本。

他把這株危險的植物裝在瓶子裏,用木頭塞封住,每天喂一點塑料碎片,像對待小寵物一樣飼養著它。他並不知道為什麽要留著它,也許隻是因為是他創造了它。

現在,隻要拔掉封住玻璃瓶口的軟木塞,把那株幼苗倒進這片垃圾之海,這裏的塑料足夠提供給綠蘿所有的營養。很快,這片海域將得到徹底的淨化,並且留下足夠強壯的植株,能夠移植到其他的地方,繼續消化塑料。

這是李時力一生的夢想,隻需要兩個動作就可以達到。

他注視著那片黑暗,拔開木塞的欲望越來越強,幾乎無法抑製。

綠蘿的破壞力他是見過的,這片海域的麵積比垃圾填埋場不知道要大多少倍,若是瘋狂生長起來,後果一定不堪設想。

況且……

還有一個事實擺在眼前,李時力不願意去想。唐露家嬰兒體內的那些東西,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它們來自唐露的身體。如此說來,這個村子裏的人,身體大概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塑料侵入,有陳豪、唐露爹,還有……自己的父母。

在李時力尋找途徑向塑料發動進攻時,塑料垃圾也在進化,他現在還不明白在這座村子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經成了那些塑料垃圾的人質,對於這件事,他無可奈何。

李時力把裝著綠蘿的小瓶放回口袋,向大海吐了一口唾沫,向村子走去。父母還在過著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塑料在他們體內蔓延,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發動總攻,李時力必須在那之前摸透這一切發生的原因,還要找到治療的方法。他不能待在這裏,他要回到麓城市去,這場戰鬥還要繼續,他需要更多更好的裝備和武器,他需要實驗室,需要器材,需要資金,需要能夠得到的一切。哪怕再次跪倒在夏強麵前才能得到幫助,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的。

口袋突然震動起來,李時力掏出手機,屏幕上方提示有一條短信,他點開,短信提示他收到一封新郵件。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手機信號很差,5G信號更是一片空白。他點開郵箱,顯示讀取的圓圈轉個不停,卻沒有收到任何數據。手機又震動一次,“您收到一封新郵件”。然後是第三封、第四封……

李時力一共收到四百八十一份郵件提醒,但是他一份郵件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