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實驗成果

“那是幾號培養槽?”李時力問。

“太亂了,根本看不清。”陳言一幀一幀地回放視頻,但是那個綠點隻是一閃而過,再也找不到了。

“是左邊的架子嗎?”

“確定不了。”陳言搖頭。

“再仔細看看。”夏強說。

李時力回到自己的電腦前,打開實驗記錄,“左邊一排二十三至三十五,還有三十七、三十八是我做的,底材綠蘿,在根係加入了Ideonellasakaiensis菌的兩種合成酶的基因片段,還添加了藻類植物的片段讓它能夠在海水環境下存活,並且更改了另一種合成酶的開關,讓它可以降解PVC材料。其他還添加了……”

夏強走到李時力身邊,伸手關掉顯示器。

“夏老師,你這是……”李時力驚訝地問。

“小李,三十分鍾之前,你親口說的,要退出小組。”夏強慢條斯理地說,“現在你不應該再碰我們組的研究材料了。”

“夏老師,你……”李時力沒有料到夏強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站起來,腿有些發抖,他扶著桌子,“我……我那隻是……”

“夏老師,他頭被踢了,說的都是氣話。”陳言說,“你就別當真了。”

夏強耷拉著眼皮,斜眼看李時力,“是嗎?”

李時力覺得嘴裏發幹,他使勁咽了一口口水,卻覺得更難受,他點點頭,“我說的都是氣話,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夏強嘴角動了動,露出一個假惺惺的笑容,然後站起來,走了,對李時力的表態不置可否。

“這算什麽?”確定夏強走出實驗樓後,李時力氣哼哼地坐在椅子上。

“你管他呢,反正他沒說讓你走。”

“我們這些實驗,他到底做了些什麽。”

“這些錢可都是他弄來的,”陳言伸手在麵前一揮,示意機房裏所有的東西,“如果是咱們兩個出馬,連頓飯錢都要不下。”

李時力歎了口氣。

“我們加入的時候,夏老師在國內也是數一數二的專家,怎麽……”

“人是會變的,四年前你什麽心態,你能想到自己會說出‘我不幹了’那樣的話嗎?”

“唉。”李時力又歎一口氣。

“行了,你走吧,你在這唉聲歎氣的,弄得我心情都不好了,回去休息休息。”

“那實驗?”

“現在已經有進展了,早晚的事,不急。”

“好吧。”李時力起身走到樓下,他來到培養室門口,裏麵的架子還斜靠在牆上,培養槽亂七八糟地扔在一邊。他在腦海裏又回放了一遍監控錄像,那綠色的痕跡當時就掉落在距離他一米不到的位置。如果沒有那些搗亂的人,現在他和陳言恐怕已經發現了那株幼苗,正在慶祝吧。

他搖了搖頭,額頭的位置還是有些刺痛。他閉上眼睛緩了一會兒,然後離開了實驗樓。

接下來的幾天,李時力根據實驗日誌重複了上次的實驗,但是沒有新的植物發芽。陳言也不打電腦遊戲了,一直不停地檢測實驗步驟。而夏強來過兩次,向陳言問了問實驗的事,沒有和李時力說話。

“完了,我算是把老夏得罪了。”李時力雙眼注視著顯微鏡,將攜帶著分解聚對苯二甲酸乙二醇酯酶的RNA片段注入綠蘿的胚胎中,接下來的時間,就是等待。

“回頭找個時間,找他道個歉。這次實驗要是成功了,咱們得出去慶祝一下,那可是個好機會。”

“哼。”

“你就別死硬著了,他可是給你發工資的人。”

“怎麽道歉?”

“喝上兩杯酒,不就什麽事都沒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喝酒。”

“喝兩杯又沒什麽的,這個酒……”陳言突然停住,他閉上眼睛,用鼻子猛地吸氣。

“你搞什麽鬼?”李時力問。

陳言昂著頭,又嗅了一次,“你能聞到嗎?”

“聞到什麽?”

“酒,酒味。”

李時力聞了兩下,除了始終彌漫在實驗室裏的垃圾臭味之外,確實有些奇怪的味道,有點香,又有些涼。

陳言站起來,讓自己的鼻子帶路,像一條緝毒犬一樣邊嗅邊找,他順著氣味走出實驗室,李時力跟在後麵。

實驗樓外麵的氣味更濃,不過垃圾的味道也陡然增加。

陳言猛吸一口氣,被嗆得直咳嗽,他捂著鼻子,用目光四處尋找。

他走到洗煤廠殘存的矮牆邊,透過缺口向填埋場看去。幾輛重型卡車正在填埋坑中間彎曲的小路上艱難行駛,無數垃圾鋪滿大地,鮮豔的顏色組成一幅抽象的像素畫。

在填埋場一腳,有一叢明顯不屬於這裏的東西,一片綠色。

“看那邊!”

“那是……是嗎?”李時力不敢確定。

“理論上聚對苯二甲酸乙二醇酯被酶分解後會產生什麽?”陳言問。

“二氧化碳,水,乙醇。”

“你聞聞,植物在那兒,空氣中還有酒精的味道,要我說,有八成的可能吧。”

李時力讚同地點點頭,“咱們去采點樣本,這樣就能省下做實驗的時間了。”

“好,我回去拿樣本盒。”陳言跑回實驗樓。

李時力看著那片綠色,沒想到夢寐以求的研究成果就這樣突然展現在眼前。

他翻過缺口,落在牆的另一邊。原先這裏到填埋場的落差有幾層樓高,但隨著垃圾的堆積,填埋場那邊逐漸升高,已經和洗煤廠幾乎處於同一個平麵。

李時力跳過去,落在填埋場作為覆蓋的土壤層上,薄薄的土層下是聚乙烯包裹材料,踩上去有點滑。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那片植物靠近。

腳下是堆積了幾十米的垃圾,李時力本以為會有鬆散的感覺,其實垃圾已經被壓縮得十分結實,連重型卡車在上麵行駛都不會有事。

再向前走了一段距離,看得更清楚了,那片植物有綠蘿一樣的雞心狀葉子,但是每片葉子上都有淡黃色的條紋,葉子也比通常的品種要大一些。

綠蘿是藤本植物,長不高,不過可以依靠根莖攀爬,它的每段莖關節處都可以生成氣根用於固定肢體。它有很強的生命力,隻要折斷一部分莖,插在合適的環境中,也能夠逐漸成活,這也是李時力選中綠蘿作為底材的原因之一。

眼前這片植物已經蔓延開很大一片,枝繁葉茂,在陽光下隨風搖曳。

酒精的味道更濃了些,應該沒錯了。

李時力回頭看看,陳言也已經跳下高台,正向自己跑來。

他回過頭,感覺綠蘿的麵積又大了一些,是錯覺嗎?李時力邊走邊回想,距離實驗樓被砸才僅僅一個星期,當天下午陳言處理了實驗室的垃圾,那時僅僅有一個胚芽,而現在卻已經長成了這麽大的一片,這生長速度也太快了些。

一輛卸了貨的卡車從旁邊經過,看到了李時力,司機停下來,按按喇叭,對著李時力喊:“哎!你在這幹什麽。”

李時力向司機揮揮手,“我過去看看。”

“這裏不能隨便進來,你也不嫌臭。”

“我就是那邊研究所的。”李時力指指洗煤廠的建築,“看一下那片綠蘿。”

司機也才發現新長出來的植物,看了看那邊,自言自語地說:“沒想到這還能長出這東西來。”他轉向李時力,“你們快出去吧。”

“很快!”李時力回答。

司機又按了兩聲喇叭,開走了。

這時陳言已經跑到李時力身邊,舉著樣本采集盒,“我們弄點回去分析吧,好香啊。”

李時力接過采集盒,回過頭,發現綠蘿黃綠相間的葉子就在眼前。

卡車司機按喇叭之前,那片綠蘿還距離十幾米呢,怎麽……

他抬頭,發現剛才那輛卡車已經不見了。

他看看陳言,“你頭暈嗎?”

“頭暈?”陳言感到莫名其妙,“不頭暈啊,你怎麽了?”

“剛才有一輛卡車從我身邊經過,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

“這麽說,不是我的幻覺。”

“哎,對了。”陳言也發現了事情有些不對勁,“那輛卡車呢?”

他踮起腳四處張望,“剛才好像沒有這麽多綠蘿啊。”

就在說話的工夫,綠蘿已經漫過了李時力和陳言,許多莖爬到李時力的腳上、褲子上,紮下了根。

李時力抬起腳,根莖發出細微的斷裂聲,紛紛脫落,他又抬起另一隻腳。

那隻腳落下時,他感覺到有些異樣,卻說不出特殊在哪裏。他停下動作,凝神靜氣,綠蘿還在繼續生長,窸窸窣窣地從他身邊漫過,像是一群感覺到地震而匆忙逃竄的老鼠。

沒錯,是地震。震動從下麵很遠的地方傳來,沉悶而有力,像是有一輛火車從下方駛過。李時力降低重心,穩住身子,看向他的搭檔,陳言也感覺到了,和他做著相同的動作。

“發生了什……”李時力剛開口,身後“轟”的一聲巨響,覆蓋著綠蘿的地麵在一瞬間鼓起,爆開。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填埋好的垃圾噴上天空,如同火山爆發。

“我的媽呀!”陳言叫道。

李時力站在那裏,空中全都是漫天飛舞的垃圾和塑料袋,他的眼前出現一個巨坑,直徑有五十多米,深不見底。

盡管他自詡聰明過人,無數學習過程中獲得的榮譽證書可以為他作證,但是眼前的景象讓他變成一個傻瓜,所有的事情加起來超過了大腦的負荷。他緩慢地轉動脖子,僵硬得就像木偶,他看向陳言,希望從同事那裏找到一些信息。但是陳言雙眼直勾勾地看著那個深坑,根本沒有注意到李時力。

好奇心讓李時力向前走,想去看看坑裏的情況。

這時,多層壓縮填埋的垃圾塌方了。

綠蘿深入填埋場內部的根分解了很大一部分塑料,在填埋場內部形成一個巨大的空洞。分解過程產生了源源不斷的二氧化碳,氣體壓縮到了極限,便像可樂一樣噴了出來。震動、噴發,再加上合成綠蘿分泌的分解酶,讓原本結實的填埋場結構變得鬆散,巨坑周邊開始坍塌,像一個不斷擴大的旋渦。

“跑啊!”陳言快步過來,拉住還向深坑靠近的李時力,轉身就跑。

他們踩在茂盛的綠蘿上,仿佛是加厚的綠色地毯,可是想想它們能做到的事,卻讓人毛骨悚然。深坑在背後追逐,像一張貪婪的嘴,不斷吞食著填埋場的一切,也許那輛卡車早就掉進了坑底。

終於,他們越過了綠蘿的前進線,李時力突然腳下一痛,低頭看時,發現自己的運動鞋隻剩下鞋麵上的幾塊布還在,塑膠鞋底、塑料標誌都已經不見了。

“這些綠蘿的分解能力竟然這麽強?”李時力放慢了速度,邊跑邊說。

“你還加什麽東西了?”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陳言的鞋也沒有了,他扶著一瘸一拐的李時力走到洗煤廠所在的平台下麵,雙手一撐爬上平台,又回身把李時力拉上來。

兩個人並排坐在平台邊上,光著腳,雙腿垂下,如果不是眼前這恐怖景象,倒也是一段愜意的時光。

深坑占據了填埋場三分之二的麵積,還在慢慢擴大,但是速度已經放緩。其餘的地方也已經鋪滿了合成綠蘿,腳下的填埋場邊緣,綠蘿正奮力地向上蔓延,試圖登上平台,李時力警惕地收回雙腳。

“我們到底創造了什麽。”李時力自言自語,他站起來,望著填埋場,綠蘿已經鋪滿了眼前所有的空間,它們瘋狂地生長,無數葉片輕輕擺動,細微的沙沙聲疊加起來,讓他想起自然頻道裏令人毛骨悚然的亞馬遜行軍蟻。

“我們要告訴老夏嗎?”李時力問。

“還是跟他說一聲吧。”

“要報警嗎?”

陳言搓了搓鼻子,“還是讓老夏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