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迅影丸號”

“迅影丸號”是一艘捕鯨船。

渡邊佑猛地醒悟了那些巨大武器存在的意義,盡管在“桑田丸號”上,從水手們的隻言片語中得到些線索,但是當真正的答案從藤原嘴裏說出時,曾經在視頻中看到過的那些噩夢般的場景,突然將他包圍。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在視頻中看到日本漁民捕殺海豚的場景,整片海灣都被海豚的鮮血染成紅色。鏡頭中的漁民麵無表情地站在甲板上,用手中長矛一樣的工具向海麵猛戳,動作迅速有力,仿佛設定好的機器。在海麵上,隻能看到長矛刺入海麵,又被迅速提起,然後再次下落。而在海麵之下,無數海豚瞬間被長矛貫穿,那些傷往往不是致命傷,對命運一無所知的海豚忍著劇痛,憑著求生的本能四處逃竄,但很快又被另一隻長矛刺中,然後是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生命隨著最後一絲血液漂散在海洋裏。

一頭小海豚露出水麵,一邊發出海豚特有的尖銳叫聲,一邊慌不擇路地向岸邊逃跑。它衝出水麵,擱淺在亂石灘上,拚命掙紮,但是無濟於事,在渡邊佑的注視下,死神收走了小海豚的生命,留下小海豚青色的皮囊和一片紅色的海。

渡邊佑強忍著眼淚看完了那段視頻,長矛每一次刺擊都像是戳在他的胸口。當進度條走完的時候,他感覺四肢冰涼,所有的血液仿佛都變成了冰冷的海水,自己如同那具青色的屍體一樣,沒有了生命的氣息。他挪動手指,按下重播鍵,視頻再次播放,海水由藍變紅,充滿活力的海豚又一次遭到屠殺……他看了無數遍,以為自己會變得麻木。但是每重複一次,他的神經都變得更加敏感,他記住了每一幀畫麵,能夠分辨每一個像素所代表的意義。

在視頻裏某個一閃而過的鏡頭中,他發現了似曾相識的畫麵,潮濕的青石小路,簡陋的二層小樓,窗外掛著鹹魚幹,看似樸實卻麻木的村民。

渡邊佑認出來了,視頻裏的地點是海澤町,他的故鄉。

他和父親進行了一次麵談,自從他私下找到叔叔嬸嬸,並且強行改變自己的專業方向之後,渡邊佑和父親之間已經冷戰了三年。

渡邊佑給父親發了短信,約見的地點是父親公司旁的一間茶室。他和父親板著臉,麵對麵坐著,誰也沒有先開口。渡邊佑猶豫再三,決定開門見山,他開口,當麵問出了那些話,海澤町的曆史、父親和叔叔的矛盾、一切的一切。

一向嚴厲的父親居然開始顫抖了,茶杯從他手中滑落,打翻在桌麵上,暗紅色的茶水順著桌子流到地上,就像是紅色的海。

那些問題將父親幾十年來努力營造的堅硬形象擊得粉碎,他捂著臉開始哭泣。

經過幾年的冷戰,渡邊佑和父親之間的關係冷漠,他冷冷地看著父親哭泣,已經猜到了父親和叔叔爭吵,離開家鄉的背後,發生了什麽故事。

父親哭了一陣才抬起頭,那一瞬間他仿佛老了三十歲,渡邊佑發現無數道皺紋出現在父親臉上,打理得整整齊齊的發型竟然有大半都是白發。他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想要確認這不是幻覺,但半途中他收回了手,繼續保持喜怒不形於色的狀態。

父親沒有覺察到渡邊佑的動作,開始喃喃地講述自己的故事,就像是在警察麵前供述罪行的犯人。

父親和叔叔在年輕的時候,跟著村裏的長輩們出海,將遷徙中的海豚圍困起來,大肆捕殺。不,那不是捕殺,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屠殺,全村的小船也裝不下那麽多海豚,他們隻帶回來一小部分,剩下的就任由它們沉到海底。

說到這裏的時候,父親舉起手,握著記憶中的長矛,猛地向下戳去。這一套動作已經深深地印在了父親的記憶裏,永遠無法抹去。

海豚肉並不美味,也不是村子裏的主食,但是每年村裏的人都要舉行大規模的捕殺活動。父親曾問過長輩們為什麽要這樣做,有人說這是傳統,也有人說這是向海洋之神的祭獻,還有人說這是為了鍛煉後代。父親沒有從長輩們那裏找到答案,但是答案自己出現在他心中:屠殺,隻是為了滿足村人心中殘忍的本性。父親無法接受這個答案,不希望自己或者後人也生存在這樣原始野蠻的地方。在深思熟慮之後,父親離開了家鄉,成了村裏人口中的叛徒。

說完這一切,父親長出一口氣,壓在心頭的負罪感仿佛減輕了些。他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兒子,等待著他的審判。

渡邊佑把玩著手裏的茶杯,久久不語。他來見父親,隻是想問問海澤町的真相,但是父親給出的答案卻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期,他一時間也無法確定這是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也不知道父親這一番話,是想爭取他的原諒,還隻是想找個人傾訴。

最後,父親歎了口氣,站了起來。渡邊佑也隨著站在父親對麵。父親確實老了,渡邊佑眼中那個頂天立地、無所不能的父親,已經成了脊背微弓、臉上布滿皺紋的老人。

“父親……”渡邊佑張了張嘴,但不知道該說什麽。

“什麽也不用說。”父親擺擺手,突然向前一步,給了兒子一個擁抱,又在渡邊佑反應過來之前退了回去。

“那個……”

“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父親說,“不要在意我的想法了,你現在也知道了,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是個渾小子呢。”

渡邊佑目送著父親離開,但一直沒有說一句話。言語已經無法表達自己心中的想法,他要做些什麽,為了自己,為了父親,為了那些海豚。

“怎麽!被嚇到了吧,哈哈哈哈,我們就要和世界上最龐大的生物戰鬥了啊。”看到渡邊佑陷入沉思,藤原岩以為這個新人被震撼到了,得意地哈哈大笑。

渡邊佑也跟著幹笑兩聲,找機會躲開藤原,在後麵登船的水手中找到啟太。在渡邊佑眼裏,啟太是唯一一個對他抱有善意,並且願意平等交流的人。

“我們真的是來捕鯨的嗎?”

“當然,”啟太說,拍拍渡邊佑的肩膀,“恭喜你成功過關。”

渡邊佑不明所以地看著啟太。

“在‘桑田丸號’上的那幾天,就是你的成人儀式,隻要熬過它,你就是我們中的一分子了。”

渡邊佑撓撓頭,“是嗎?”現在他的注意力並不在什麽該死的入會儀式,他接著追問,“我們要去捕鯨?”

“當然。”

“我以為……”渡邊佑想了想,換了個說法,“我嬸嬸提到過,村子裏出海,主要是捉海豚的。”

啟太推了推眼鏡,“還不是那些該死的動物保護者,我們的生活被曝光了,這幾年再在日本海附近做這個風險很大。這次出海,我們都要偽裝成普通漁船,在公海換船,再去捕撈地點,為的就是躲開那些動物保護組織,一旦讓他們知道我們的路線,這次出海就得空手而歸了。”

“但是……這麽大的捕鯨船不是更顯眼嗎?”渡邊佑問。

“出海的時候,它隻是一艘貨船。”啟太指著船身上複雜的標示說。

叔叔也登船了,他把行李放在腳邊,喘著氣說:“阿佑,幫我把行李放到艙室裏去。”

“艙室在哪兒?”

“跟我走,”藤原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湊了過來,“小子,現在你也有自己的床了。”

他笑著說,好像擁有一張床就是巨大的榮耀一樣。不過對於他們來說,可能確實是。

藤原在前麵帶路,渡邊佑背著兩人份的行李跟在後麵,和啟太並肩而行,他看了看左右,從海澤町來的漁民們聚成一團,另外兩個村子中的人也在不遠處分別聚集起來。

“這是什麽情況?”渡邊佑問。

“哦,這是我們內部小小的比賽。”啟太說,“在這艘船上,幾個村子的人要各自為戰,每天一撥人值班,最後看哪一撥人收獲最大。”

“我們已經連續兩年第一了,今年也不能鬆懈啊。”叔叔在旁邊補充。

“這還要多虧了阿亮啊。”藤原也加入了這個話題,他用肩膀頂了一下叔叔,“你的叔叔可是我們隊伍裏的神射手,百發百中。”

渡邊佑嗬嗬笑著,低著頭,腳下的甲板上滿是大片大片棕黑色的汙漬,他敏感地猜出了那是什麽,一陣惡心的感覺湧了上來。渡邊佑放慢腳步,不想踏在那片汙漬上,可是抬頭看去,整個甲板上幾乎布滿了這樣的汙漬,渡邊佑無處可逃。

那是鯨魚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