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卻的航程

文/分形橙子

題記

我們已經走得太遠,以至於忘記了為什麽而出發。

—紀伯倫(Kahlil Gibran)《先知》

蓋婭的旅行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小姑娘蓋婭背起背包,告別了家中日益病重的母親和弟弟墨利、妹妹維納,走出了他們居住的小屋。今天她要離開這個小村莊,去森林裏給媽媽采藥。她的背包裏裝滿了蓋婭為這次出行準備的東西。

蓋婭走呀走呀—走呀,她走過紅臉叔叔的家門口,紅臉叔叔正在地裏挖土豆,村裏人都知道,紅臉叔叔種了兩顆很大的土豆樹。他看到蓋婭經過,於是抬起身向小蓋亞打招呼,“小蓋婭,你要去哪裏呀?”

蓋婭正低著頭急衝衝地走著,她聽見了紅臉叔叔的話,連忙抬起頭,對紅臉叔叔說,“叔叔好,我媽媽生病了,我要去森林裏給媽媽采藥。”

紅臉叔叔聽了蓋婭的話,憂慮地說,“蓋婭,你這樣兩手空空怎麽行,我聽說森林裏有怪物呢,最可怕的是一種叫做半人馬的怪物,專門喜歡吃小孩子。”

“媽媽,什麽是半人馬?”安東問道,他今年五歲,一雙明亮的眼睛似乎永遠都充滿了好奇的光芒。

“半人馬……”媽媽皺了皺眉,“大概是一種一半是人一半是馬的怪物吧。”

“它會吃人嗎?它會吃掉小蓋婭嗎?”安東急忙問道。

“聽媽媽講完好嗎?”媽媽微笑著撫摸著安東毛茸茸的腦袋,“聽媽媽講完這個故事,安東就知道了。”

“可是我不願意蓋婭被吃掉呀。”安東奶聲奶氣地堅持道。

“不會的,媽媽向你保證。”媽媽說。

“那就好吧。”安東相信了媽媽。

“蓋婭聽了紅臉叔叔的話,有點驚慌,紅臉叔叔馬上告訴她,“不要擔心,叔叔給你一把鐵做的劍,要是有怪物傷害你,你可以用鐵劍打跑怪物。”說完之後,叔叔從小屋裏拿出一個鐵劍交給蓋婭。蓋婭接過劍,真沉啊,那把劍真的是鐵做的。蓋婭謝過了紅臉叔叔,繼續往前走,她走得很快,不久之後就看不到紅臉叔叔和他的小屋了。

可是,一條小河突然出現在蓋婭麵前,擋住了蓋婭的去路。這條小河不深,清澈見底,蓋婭完全可以直接走過去,但是小河裏有很多鱷魚,這可怎麽辦呀。蓋婭有些著急,但她突然想起來在她的背包裏有一些小石頭,這些神奇的小石頭可以打敗水裏的鱷魚。於是蓋婭放下背包,取出小石頭,對準一隻鱷魚丟了過去,一陣白光閃過,被小石頭擊中的鱷魚消失了。蓋婭高興起來,她繼續向河裏丟著小石頭,白光不停地閃,最後,她終於清理出來一條過河的路。就這樣,蓋婭順利地渡過了小河。

蓋婭繼續往前走,她走呀走呀走呀,直到她遇到了一個巨大的怪物。這個怪物比蓋婭要大好多好多,它把蓋婭要走的路全部都擋住啦。蓋婭站在這個怪物麵前,就像一隻小蟑螂站在一個大鍋爐前麵。這個怪物長著一顆紅色的大眼睛,對,它隻有一隻眼睛。它看見了蓋婭,紅色的大眼睛緊緊地盯著蓋婭,它說話了,聲音隆隆地就像大鐵爐發出的聲音,“站住,小女孩,你要到哪裏去!”

“我要去森林,”蓋婭害怕地說,“我媽媽生病了,我要去給媽媽采藥。”

巨怪發出了震天的笑聲,“你想從這裏過去嗎?”它問。

可憐的蓋婭點點頭,沒辦法呀,巨怪擋住了唯一的一條路。

“可是我不想讓你走,我很孤獨,”巨怪說,“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陪我說話了。”這時候,巨怪顯得有些可憐兮兮的。

蓋婭有點心軟,但是她必須要去森林,媽媽生病了,她必須采到藥,“對不起,”蓋婭突然想到一個辦法,“我現在不能陪你,媽媽正在等我的藥,但是我保證,等我把藥送給了媽媽,我會來陪你聊天的,多久都行。”

“你不會回來的,”巨怪說,“你是個小騙子。”

蓋婭生氣了,還從來沒有人說她是騙子,“我沒有騙你,”她說,“我會回來的。”

“可是我想讓你現在就陪我說說話,”巨怪堅持說,“要麽你給我唱首歌也行。”

“不,”蓋婭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她拒絕了巨怪的建議,“讓我過去。”

巨怪生氣了,它張大嘴巴,朝蓋婭衝了過來,仿佛要把蓋婭一口吞下。

蓋婭突然想起她的背包裏有她給自己準備好的東西呢,她往後一跳,然後打開背包,一把尺子和一把圓規掉在地上。

巨怪已經到了蓋婭的麵前,它黑漆漆的嘴巴眼看就要把蓋婭吞掉,但當它看到尺子和圓規之後,它害怕地退了回去。

“那是什麽?”巨怪問道。

“是尺子和圓規,”蓋婭從地上撿起了它們,“它們是一種數學工具。”

“把它們拿走,”巨怪不耐煩地說,“丟掉它們,它們幫不了你,隻能讓你的旅程更沉重。”

“不,”蓋婭緊緊地抓著尺子和圓規,“我知道你的把戲,你害怕它們,所以我要用它們作為我的武器,我一定要過去。”

巨怪被激怒了,它咆哮著向蓋婭衝過來,但是奇怪的是,隻要蓋婭舉著尺子和圓規,巨怪就不敢靠近。聰明的蓋婭就這樣舉著尺子和圓規,勇敢地朝巨怪走去,巨怪真的不敢靠近她,隨著蓋婭的靠近,巨怪不斷後退,但是路太窄了,巨怪隻好努力擠出一條窄窄的路。

“你走吧,”巨怪說,“祝你好運,聰明的小女孩。”

蓋婭從巨怪身邊走過,她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巨怪的眼睛,它的眼睛是一個深紅色不停旋轉的漩渦,仿佛隨時都要把蓋婭卷進去。蓋婭害怕了,她一路小跑,終於把巨怪拋在了身後。”

媽媽講到這裏,看到安東已經閉上了眼睛,她輕輕地把書合上,放在床頭的桌子上,然後吻了吻安東的額頭,從床邊站起身關掉了床頭燈,輕輕走了出去。如果安東還醒著,他就能聽見父親和母親的低語。

當媽媽走出去的時候,安東的意識正在現實和夢境的邊緣搖擺,他的意識正要滑入夢境,隨著蓋婭繼續她的冒險。以至於多年以後,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聽到了父母的談話,還是那隻是一場支離破碎的夢境。

父親和母親低聲說了一會兒話,安東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他很快就真的睡著了。

安東再也沒有見過他的父親,那時他大概隻有五歲,也許更小一些。隨著時光的流逝,父親的麵容也漸漸變得模糊。但不知道為什麽,安東對父親的葬禮卻印象深刻。德高望重的夏洛克神父親自為安東的父親主持了安魂彌撒。

很久之後,安東才聽媽媽講完了故事的後半部分。

“離開了巨怪以後,蓋婭繼續走呀走呀走呀,然後她看到一個戴著圓邊草帽的大姐姐在和一群小朋友們一起在草地上玩耍。大概有三十多個孩子圍著姐姐跑跑跳跳,他們歡快地唱著動聽的歌謠。美麗的大姐姐看到了蓋婭,朝她打招呼,“美麗的小女孩,你要去哪裏啊?”

蓋婭說,“媽媽生病了,我要去森林裏給媽媽采藥。”

“可憐的孩子,”草帽姐姐看著她,“前麵很冷,你穿那麽少,會凍壞的。”

聽了草帽姐姐的話,蓋婭有些焦慮,她不知道該怎麽辦,她從來沒有去過森林,也不知道草帽姐姐說的是不是真的。不過,她馬上就開心起來,她的背包裏一定有可以禦寒的東西。

蓋婭拍拍自己的背包,“不用擔心,我會有辦法的。”

草帽姐姐摘下自己的草帽,給蓋婭戴上,“這是一件禮物,勇敢的小女孩,祝你旅途順利。”

蓋婭謝過了姐姐,然後繼續往前走,這時她身上背著背包,背包裏有尺子和圓規,手裏拿著紅臉叔叔送的鐵劍,頭上是草帽姐姐送的草帽。她覺得自己肯定可以走到森林了。

蓋婭繼續往前走,這時,她看到了一個身穿深藍色衣服的男孩正在地上打滾。蓋婭好奇地走上前去,男孩看到了她,向她打招呼:“哈嘍,小女孩,你要去哪裏?”

蓋婭一路上都在回答這個問題,不過她並沒有不耐煩,“我要去森林裏給媽媽采藥,媽媽生病了。”

“噢,我聽說了,”男孩依然在地上打著滾,他的語氣有些悲傷,“媽媽好不起來了,媽媽的病很嚴重。”

蓋婭生氣了,“不許這麽說!”她喊道,淚水在她眼眶裏打轉,“媽媽會好起來的。”

男孩歉意地笑了笑,卻沒有道歉,“好吧,小蓋婭,祝你旅途順利!”

蓋婭有些好奇,她看著這個一直打滾的男孩,問道,“可是你為什麽不站起來走路呢?”

“我以前是站著走路的,”男孩悲傷地說,“有一個怪物撞倒了我,我就隻能這樣走路了,不過我已經習慣了。”他的聲音又歡快起來,“你在前麵會碰到我的兄弟,他的脾氣可不太好,也許他會不讓你過去。”

蓋婭想起了之前遇到的那個巨怪,她有些發愁,“那我該怎麽辦呀?”

“不用擔心,”男孩打著滾,“他很胖,跑起來不快,你到我身邊來,讓我推你一把,這樣你就會跑得比他還快了。”

於是蓋婭走到打滾的男孩身邊,男孩伸出一隻藍色的手臂推了蓋婭一把,雖然是輕輕地一下,但是蓋婭馬上就感覺到自己像風一樣飛奔起來。

遠遠地,她聽見了男孩最後的道別,“去吧,蓋婭,這是我給你的禮物,去吧,蓋婭,快跑吧,不要回頭……”

蓋婭想和男孩告別,但是當她回頭去看時,發現男孩已經看不見了,她跑得太快了。

蓋婭繼續跑呀跑呀,然後她就看到了前麵出現了一個淺藍色的巨怪,這個巨怪比前麵那個巨怪要小一些,而且它也有一個漩渦狀的眼睛,但不同的是,這個藍色巨怪的眼睛是黑色的。

“留下來。”巨怪說,似乎所有的巨怪都很孤獨,它們總想讓路過的人留下來陪它們。

蓋婭喊道,“不!”

巨怪憤怒了,它朝蓋婭伸出一隻手臂試圖抓住她,但是蓋婭從藍色男孩那裏得到的禮物起作用了,她跑得飛快,巨怪連她的衣服都沒碰到一點。

蓋婭從藍色巨怪身邊風一般地跑過,她隻聽見藍色巨怪憤怒的咆哮聲。但是她的速度也越來越慢,直到看不到藍色巨怪的時候,蓋婭已經恢複了正常的速度。

蓋婭繼續走呀走呀,然後她又看到了一條河。這條河和之前遇到的那條河不一樣,這條河很寬,而且深不見底,蓋婭這次可沒有辦法蹚過去了。這可怎麽辦呀,蓋婭著急地在岸邊走來走去,她翻遍了背包,也找不到一個能幫助她過河的東西。

這時,一隻木筏出現了,一個老人撐著篙,慢慢地朝蓋婭漂過來。

“孩子,你要去哪裏?”老人朝她喊道。

“我要去森林,”蓋婭喊道,“我要過河。”

渡船停到了蓋婭身邊,老人朝蓋婭溫和地喊道,“上來吧,孩子,我帶你渡河。”

蓋婭跳上木筏,老人開始撐著木筏離開了岸邊,朝對岸駛去。

“我回來的時候,你還在這裏嗎?”蓋婭問道,她有點擔心回來的時候自己還是沒辦法渡過這條河。

“不要回來了,蓋婭。”老人說。

“為什麽?”蓋婭有些生氣,她忘了問這個老人為什麽會知道她的名字。

“我認識你戴的帽子,”老人溫和地說,“戴上這頂帽子的人,沒有辦法走回頭路。”

蓋婭沒有說話,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河水靜靜地流淌,灰色的霧氣一團團地在河麵上方飄**。

“抓緊了,孩子。”老人說。

這時,蓋婭發現河水變得湍急起來,老人用力撐著篙,試圖不讓木筏被湍急的河水衝向下遊。

“怎麽回事?”蓋婭喊道,她更擔心木筏會散架。

“別怕,孩子,”老人說,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慌亂,“該走的路總會走完的。”

似乎是為了讓蓋婭安心,老人唱起了一首歌。

每當講到這裏,媽媽都會輕輕地唱起那首歌謠,安東已經忘了那首歌的歌詞,但那首歌的旋律卻永遠地印刻在安東幼小的腦海裏。那首歌如泣如訴,宛轉悠揚,閉上眼睛,安東仿佛看到幼小的蓋婭正坐在隨時都可能傾覆的木筏上,麵對著眼前不可知的命運,她能順利到達森林嗎?她的媽媽會好起來嗎?

和蓋婭的命運不一樣,安東的命運卻是可知的,他的命運和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甚至更遙遠的祖先一樣,安東將成為一個燒火工。安東的家族是一個燒火工家族,他們世世代代都要看守那個像山一樣高的大鐵爐,不停地往裏麵填著各種各樣的岩石。安東的父親死去之後,因為安東還小,所以安東的叔叔不得不暫時接了父親的班。

安東七歲的時候第一次跟著叔叔去看了大鐵爐。那個大鐵爐真高啊,安東覺得自己站在大鐵爐前麵就像一隻蟑螂站在一個成年人麵前一樣。那座黑黝黝的大鐵爐就像小山一樣高,安東不得不抬起頭使勁往上看,才能看到大鐵爐頂端的進料口。叔叔正推著滑軌車將石塊投進大鐵爐,青藍色的光芒照在叔叔臉上,讓他看起來怪怪的。安東不知道大鐵爐是怎麽工作的,他隻是覺得,大鐵爐就像一隻大肚子的怪獸,每七天都要吞吃掉三車岩石。叔叔告訴安東,大鐵爐吃了石頭以後,就會放出熱量,讓整個城市都變得溫暖,讓大家不會被凍死。可是,大鐵爐為什麽能吃石頭呢?叔叔聳聳肩,拍拍他的腦袋,“我以前也問過這個問題,我的爸爸也問過他的爸爸這個問題,可能大家都問過這個問題吧,你要知道,安東,不是什麽問題都會有答案的。”

看來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不久之後,安東就有了新問題,是誰建造了大鐵爐?如果以前沒有大鐵爐,城市裏會不會很冷?安東知道,人們居住的洞穴都圍繞著大鐵爐,離大鐵爐越遠的地方就越寒冷。叔叔沒有再給他答案,沒有人給他答案,每個人都忙忙碌碌,忙著生,忙著死。從來沒有人像安東一樣問任何沒有意義的問題,所有人很忙碌。

在老人的歌聲中,木筏靠岸了。

蓋婭跳上岸,老人在她身後溫和地說,“去吧,孩子,繼續走你的路,漫長的路,千萬不要忘了你的旅程的目的,千萬不要忘了。”

蓋婭告別了老人,繼續出發了。

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安東永遠都不知道蓋婭有沒有到達森林,有沒有遇到半人馬怪物,有沒有采到媽媽的藥,有沒有回到家。

他曾經問過媽媽,這個故事為什麽沒有結局?媽媽告訴安東,這就是結局了,蓋婭還在繼續她的旅程。

再後來,安東就把這個故事忘記了,隻有那首歌的旋律時不時地還在他的腦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