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真的夢
故障報警器如約般尖嘯起來,太空艙霎時籠罩在迷幻閃爍的色彩裏。安娜的手臂僵直在半空,眼裏噙滿淚花,強忍住不讓它們落下來。她知道東東就躲在身後,這次絕對不能再原諒它了!安娜狠狠心,猛然轉回頭,衝著呆頭呆腦的鐵皮殼兒大喊:“東東,你還說你不是故意的?”
的確,這不是第一次,甚至已經記不清是多少次了。每次安娜興衝衝地準備返航時,作為她十幾年最親密也是唯一真實的夥伴,都會準時從背後捅她一刀,不是操作失誤把導航係統搞壞,就是一不小心讓動力係統癱瘓。接到返航命令已經一年多了,她仍在火星軌道上打轉。安娜甚至懷疑,東東在蓄意搞破壞,可是,東東隻是一個機器伴侶,不可能有“故意”這個念頭啊?
東東滿臉無辜地望著安娜,“對不起,剛才調試變軌係統的時候,由於測距係統出了點小問題,兩根裸線碰到一起,短路了。”
安娜實在忍不住,衝上前去對著鐵皮一頓猛拍,“你壞,你壞,都怪你!你是太陽係裏的大垃圾!”
東東無動於衷,想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真的很抱歉。不過,你不應該說我是垃圾的,我不是垃圾!”
“怎麽不是?每次你都幫倒忙,一點用處都沒有!你臭、你笨,你是垃圾堆!”安娜變本加厲,準備把學到的所有罵人詞句都用在東東身上。
東東兩手一攤,“你知道的,我不會生氣。如果罵我能夠讓你高興一點兒,那麽你就盡管罵吧;但你不應該說我是垃圾,或者垃圾堆,這與事實不符,我不接受。”
“你不接受?!好,從今天起,我把你的名字改成‘垃圾堆’,這是一條明確的指令,請接收。”安娜怒不可遏。
“接收成功,我的名字叫‘垃圾堆’。可是,安娜,如果我是垃圾堆,你又是什麽呢?你已經圍著垃圾堆轉了十八年,垃圾堆整日和你在一起。根據地球日常生活數據庫的判斷,你是蒼蠅,一頭蒼蠅,以後我有權利叫你蒼蠅。”東東認真地回答。
安娜無言以對,刺耳的報警聲讓她心煩意亂,她忍不住又上前手刨腳蹬地猛拍東東一頓後,才轉身關閉了報警係統。
操作室安靜下來,安娜這才切切實實地意識到,回家計劃再次泡湯。好玩有趣的白山,狠心卻讓人想念的爸爸、媽媽,又一次離她遠去了,不知道下一次發射窗口何時到來,也不知道這次的故障何時可以修好。
她是世界上最可憐的孩子,降生後就被放到了火星軌道,進行長達十幾年的生存實驗。孤零零地懸在太空,沒有任何真實的朋友,隻有一個鐵皮人照顧陪伴,每次想到這裏她就忿忿不平:地球上一年有上億的孩子降生,為什麽偏偏選擇她!更讓人憤怒的是,安娜已經認命,孤獨就孤獨吧。為什麽還要讓她和地球同步,通過遠程教學也讓她去幼兒園,讀小學,上中學,讓她了解真實的生活。雖然和地球通信有幾分鍾的延時,但她清清楚楚看到了其他孩子的幸福生活,甚至從別人父母的眼光中讀到了那種讓人羨慕到死的愛意。她嫉妒,嫉妒得發狂;她恨,恨得咬牙切齒。自己的父母,為什麽這樣狠心!生存實驗是絕密的,通信協議裏,安娜被要求不能說出實情,和同學們交流時隻能說住在太平洋深處的小島上,如果違反,她可能會被終身囚禁。有那麽一段時間,好像是讀到“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詩句時,安娜眼前豁然開朗,原來自己存在的意義就是要揭開這個黑幕啊。在一次班會上,她向全班同學講述了自己真實的故事——直到那時,她才悲哀地發現,自己是被監控的,所有違規泄密的信息立刻會被轉換成胡言亂語,誰都聽不明白。那個時候,同學們都認為她瘋了,或者說終於弄清了安娜需要遠程教學的原因。記憶深處的門一旦打開,往事便不由自主地一幕幕浮上心頭,每一件事都令人神傷,安娜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熟悉的甕聲甕氣的聲音傳入了耳膜,“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先聽哪一個?”
安娜白了它一眼,沒好氣地回答:“先聽壞的。”
“嗯,壞消息,其實你能夠想到,飛船的電壓太高,短路事故損毀了變軌係統的大部分零件,短期內是修不好了。”
安娜擦擦眼淚,“還好,我有心理準備。好消息呢?”
“這個消息非常好,也是由於短路事件,至少,你能痛快淋漓地叫我半年‘垃圾堆’啦。經過分析處理,我完全接受了新名字。”東東頓了一下,語氣忽然溫柔起來,“本來我不太喜歡新名字,分析後才發現你的苦心,以前我們的名字互不相幹,現在卻是誰也離不開誰了。我很喜歡!”
“什麽?你在嘟囔什麽?”
“蒼蠅,以後我會叫你蒼蠅的。”東東繼續著它的自說自話。
“算了,算了!”安娜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我說的是氣話,不算數的,你還是叫東東,幹活去吧,剛才我也是急了些,對不起哦。”
安娜用眼角的餘光瞄著東東走出控製室,她關閉艙門,打開飛船網絡通信係統,用加密頻道發送出了一段文字:“白山,快來接安娜吧。安娜被困在太空了。”
孤獨並非一無是處,至少可以擁有大把的時間。發現被全天候監控後,安娜開始偷偷研究計算機基礎語言,原來,這門學問並沒有傳說中的那樣難。孤獨帶給她不一樣的視角和理解力,那些號稱天書的方程公式在安娜眼裏和加法減法沒什麽區別,一段時間後,當她回頭再看那些監控係統時,竟然變得百孔千瘡了。
可是,究竟把秘密傾訴給誰聽呢?安娜已經長大,當然不會再傻乎乎地向全班同學公開了。其實,她雖然古怪任性,卻也有幾個好朋友的,隻是都在千萬公裏之外,遠水不解近渴而已。她將所有朋友列成一個表,想象著每個人得知真相後的反應,她在仔細斟酌之後,安娜選擇了白山——最聽話也是最有趣的一個。安娜長大了,她知道秘密的分量,她必須能夠掌控自己的秘密。
白山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每天都蜷縮在教室最後一排,和專為安娜準備的攝像頭並列,兩個人就算是同桌吧。其實白山很聰明,長得很帥氣,和朋友們打鬧的時候也不落下風,說他可憐,主要是因為這樣一個男孩兒,竟然被攝像頭欺負得七葷八素,一時被傳為學校的笑談。
白山和所有同學一樣,都沒見過安娜的模樣。在他們眼中,安娜就是一個攝像頭,上課時經常潛望鏡似的轉來轉去,下課後就由同學們輪流用頭頂著來到操場。實際上,說輪流,隻是對外宣傳而已,實際上大部分時間都由白山頂著,以至於後來大家都忘了他的真名,直接叫他千斤頂了。白山不以為意,繼續笑嗬嗬地頂著攝像頭,於是攝像頭裏經常傳出各種千奇百怪的命令……
“操場邊的薔薇應該開花了,安娜要去看。”
“安娜要和女孩兒們做遊戲,你聽從指揮,咱們拿第一,好不好?”
“氣象預報上說外麵下雨了,安娜要在雨中奔跑。”
“你跑起來,使勁跑,安娜要體驗風的感覺。”
白山一聲不吭,按照攝像頭的指示一一照做,直到最後,攝像頭裏喊起來,“我要去廁所!”白山才停下飛奔的腳步,紅著臉說,“這個,我好像幫不了你啊。”
“哦,嘿嘿!安娜已經解決完畢,不好意思,習慣指揮你了。”太空深處,安娜會不好意思地搖搖手。
當然,他們的對話遠沒有這樣順暢,十分鍾說一句就算不錯啦。通常,他們都是不對話的,同學們忍受不了安娜蝸牛一樣的反應速度——或者安娜是身體出了問題才遠程上課的吧,許多同學都這樣想。
在安娜眼裏,白山是與眾不同的,很多時候,安娜並沒有發出指令,白山卻已經去做了。難道這就叫心有靈犀?難道,世界上真有距離阻隔不住的東西?安娜不能確定,但心裏甜滋滋的。
幹燥的午後,白山收到一封古香古色的電郵,不用看信頭,他就知道肯定是安娜發送的。這個時代,隻有安娜還堅持不懈地用電郵,郵件很簡單,隻是一句話:“作為獎賞,告訴你一個秘密,不過你必須保守它,用生命去保守,答不答應?”
“答應!”白山想都沒想,直接拋回兩個字。
“安娜總說自己住在太平洋深處孤獨的一個小島上。其實,是,錯,的。”白山兩眼緊緊盯著這幾個字,若有所思,他右手使勁兒按著鼠標,光標在屏幕上由左至右劃過,這行文字立時被神秘的寶石藍覆蓋了,透出慘白的光芒。他按了幾下快捷鍵,文字被粘貼回了郵件,“這句話很珍貴。謝謝你,和你的信任。”白山想了想,又在信尾追加了一句,“其實,我早就想到了,你根本就沒在地球上。”
電波那頭兒,安娜眼睛睜得大大的,“你怎麽知道的?”
“每次通信,電波都要跑幾分鍾,地球哪有那麽大?”
“你很壞。”天大的秘密僅僅收獲了一個感謝,預期的震驚、崇拜、神秘全都落空了,安娜有些掃興。
白山有點兒摸不著頭腦,“我很壞?壞在哪裏?”
“本來安娜最喜歡你的,因為你很像東東,安娜總把你當成地球上的東東,現在才知道,其實你很壞,知道了也不說。”安娜發過來一個大大的生氣表情。
“東東是誰?哦,我也是瞎猜,不敢保證能猜對,而且你從來不說,我能理解,秘密當然是不能說的;所以,隻有你先提起,我才敢說。要知道,我總想讓你高興,不想讓你生氣的。”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兩人的對話不時被“距離”這個不速之客打斷著。還好,他們絲毫沒有察覺到延時,等待給了他們更多的思考和期許。
“當我第一次看到攝像頭、第一次聽說你住在深海孤島的時候,我羨慕你,羨慕得要死。我也想到海島上生活,那裏有最藍的天空、最清澈的海水,還有不夾雜任何工業味道的海風。我想聽你講海島的故事,但你從沒講過,而且說話總是慢吞吞的,這讓我很掃興,我甚至懷疑你並沒在海島,可能是身體不方便吧。一想到此,我就開始可憐你了,孤零零地躺在家裏,隻能通過攝像頭窺探外麵的世界,我想幫你,想讓你高興。雖然你經常故意為難我,但我覺得這些都無所謂,隻要你開心,我比什麽都快樂。”
文字一段一段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安娜的臉有些發燒,她不想回複了,就想一段段看白山的文字,不由自主地,她還會伸出手,摸摸有些發燙的屏幕,然後,她的臉就更紅了。
“終於,我興奮的發現,你的遲鈍有跡可循,總在6分鍾到40分鍾之間徘徊,而且這個間隔是漸變的,可以畫出一個很有規則的曲線,這和身體可絲毫扯不上關係!我隱隱感覺到,你是天使,於是我便開始偷偷研究天文,因為隻有在那裏才能找到答案。”
“你的答案就是安娜在天空?天空很大。”安娜很好奇,白山還知道些什麽?
“天空的確很大,但你是風箏,隻要抓住那根長線,找到風箏並不是難事兒。我想,你應該在火星附近流竄吧。”
“流竄!”安娜皺皺鼻子,“不過,安娜真的在火星軌道上。”說著說著,安娜激動了,傾訴的衝動支配著手指,她瘋狂地敲擊著鍵盤,把十幾年來的故事凝結成電波,片刻不停地發向地球。她恨不得一把拽過白山,將這些文字從他的耳朵裏一股腦兒塞進去。
很久很久之後,白山才有回音,“全部讀完了,你的記憶力真好,從小到大的每一件事情幾乎都記得。”
“怎麽能不好?除了學習,就是回憶,安娜看不到未來!”安娜如釋重負,長長舒了一口氣。看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她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風箏,有一根細弱但堅韌無比的長線將自己和地球緊緊連接到了一起。
終於有一天,東東通知安娜,返航的時間到了,安娜興奮地跳了起來。那個時候,白山已經考入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了,他笑著告訴安娜,其實你不用著急返航,我去接你,風風光光地回來,豈不更好?沒想到一語成讖,安娜在火星軌道不停的打旋,就是不能成功返航,一直到現在。
原來東東的智商和長相並不成正比,控製自己的人沒準兒就是它,安娜甚至有一種不詳的預感——此生,她都回不到地球了。
“白山,快來接安娜吧,安娜被困在太空了。”
回複郵件很快傳來,“說出具體方位!你參加的實驗肯定是絕密級別的,我接觸的所有資料裏,根本找不到你的飛船。”
“不知道,安娜隻知道飛船在火星附近,東東負責實際操作。你隻能通過通話的延時來尋找我了。”老實說,安娜連獨自操作飛船的能力都沒有,無聊時她也曾搜尋過自己的具體位置,但沒有一點頭緒。
“你真的確認東東隻是一個沒頭沒腦的玩具嗎?從旁觀者的角度看,它是你的監控人,而不是玩伴。”讀到這句話,安娜甚至聽到頭骨被大棒敲碎的聲音,白山也這樣認為!看來東東真的有問題。對啊,東東能十幾年如一日的操控飛船,還要時刻忍受我的無理取鬧,它,它怎麽可能弱智呢?
再看東東的時候,安娜竟然感覺到絲絲陰冷的氣息。東東,到底是誰?或者,是什麽?鐵皮人一如既往地打理著她的生活,一如既往地操縱著飛船。安娜穩穩心神,“東,嗯,東東?你每天都操控飛船,很枯燥吧?”
“不枯燥,這是我的職責。”東東眼睛看著屏幕上的數據,頭也不回地回答道。
“這麽多年,你把我照顧得很好,謝謝你。等你修好變軌係統,等我們回到地球,我一定好好感謝你。”麵對從小到大相依為命的夥伴,安娜說的是動情之語。
“你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難道這就叫長大嗎?”東東繼續埋頭工作。一邊悉心操控飛船,一邊應付安娜毫無來由惡作劇式的挑釁,東東都習以為常了。
“嗯,人都會長大的;可是你以前給我做的玩具、設計的遊戲卻並沒有長大,我能向你提出新的要求嗎?”安娜的心有點緊張,她在進行人生的又一次賭博。
“當然可以,我是你忠實的夥伴,雖然經常犯錯誤,但我會彌補的。”東東放下手中的活兒,轉身看著安娜,“說,你想要什麽?”
“我要你教我駕駛飛船,獨自駕駛,不需要你的任何幫助。”安娜兩眼緊緊盯住東東,雖然東東不是人類,可多年來的默契讓安娜也能讀懂一些它的肢體語言。
東東有些傷心,“你不再相信我的能力了,你想拋棄我!”
“不是的。”安娜臉漲得通紅,“不是的,安娜隻是想多幫你一點兒忙。怎麽會不相信你呢?雖然我們返航時出現了一些小故障,安娜也耍過一些小脾氣,但我長大了,知道這是一艘結構很複雜的宇宙飛船。按照操作規程,十幾個人才能勉強控製它,可你一個人就把它輕鬆駕駛了十幾年,你說,我能不佩服你嗎?我看過書,飛船的故障率雖然很低,但終究難免,可是你卻把它控製到一個不可能再低的水平,十幾年才發生過這幾次意外。雖然有些集中,但已經是奇跡了,我能不相信你嗎?我真的長大了,想幫你分擔一些工作。”
安娜的話有些長,東東消化了好一陣子才理解,“嗯,你相信我就好。你當然可以學習,我可以教你。”
一個月以後,安娜仍沒有搞到飛船坐標。這個東東,果真是深不可測啊!每當她問及方位坐標等具體信息的時候,東東就給她講大道理,最後安娜實在忍不住了,“你就告訴我一句,我們,現在究竟在哪裏?坐標是多少?行不行?”
東東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它死機了,而且是十多年來的第一次死機。
安娜徹底崩潰了,拋下木樁一樣的東東,伴著大滴大滴的淚珠,穿過幾千萬公裏的距離,向白山哭訴,“安娜是一個廢物,徹頭徹尾的廢物,一個多月,費盡心思,還是沒弄明白飛船究竟在哪裏!”
白山發過來一個嘲笑的表情,“傻丫頭,你難道必須問東東嗎?你完全可以向舷窗外麵看,把看到的星圖告訴我,我給你分析不就行了。記住,必須是你自己親眼看到的星圖,飛船上現有的資料不可信。”
白山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安娜頓感醍醐灌頂。長大後,路過舷窗時,她都隻是偶爾瞥一眼——從小到大,舷窗外麵始終都是黑洞洞的,就算劃過一道星痕,對她來說,也是司空見慣。誰能想到,她此生唯一的轉機,竟在最不起眼的舷窗外。
安娜藏好秘密信道,東東還在原地發呆,“騙子,大騙子,你演的可真像!”她嘀咕著穿過控製室,徑直來到減壓艙。飛船外的天線發生故障時,東東就是從這裏出去維修的;安娜無聊的時候,就站在減壓艙裏看東東懸掛在艙的表演,這裏有一麵很大很大的觀察口,安娜甚至可以看到一整麵太空。東東不是人類,不用減壓,可以直接打開艙門跳出去,每次東東都囑咐安娜:“不要跟我學,我不是人類,我是鐵做的,你是肉做的,必須要進行一套複雜的程序後才能出去。”那個時候,安娜甚至在空氣中聞到了父親的味道,雖然她從來不知道父親是誰。讓安娜傷心的是,美好溫馨的回憶從此不再了,原來,那一切都是假惺惺的,東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圈禁自己。安娜打開自動門,鑽進減壓艙裏。
很久沒來了,安娜發覺減壓艙變小了,也難怪,上次陪著東東來這裏維修的時候,是兩年前。此刻她顧不得感慨,快步走到觀察口前,外麵就是黑漆漆的太空,黑幕上不規則地鑲嵌著無數或大或小的亮點兒,在安娜眼中,它們隻是亮點兒,和星星根本就扯不上邊,星星應該是一閃一閃的,外邊的那些不會。
安娜在觀察口上點了一下,哢嚓一聲,外麵的景物紋絲不差地被記錄下來了。她轉動觀察口角度,哢嚓哢嚓,拍攝了一堆照片。將這些照片交給了白山,他就能確定我的位置?從理論上講當然可以,安娜的知識能夠理解。不過——這些照片是真實的嗎?舷窗外的星星不會閃,當然,安娜知道,它們的確不會閃,不過,照片畢竟被觀察口的相機處理過,是否也被東東做了手腳呢?安娜想起一件趣聞,地球上,從美國宇航局發來的照片中,有人發現月球上的夜空根本就看不到星星,於是各種陰謀論、作假之聲持續不斷。真實的原因是,由於日照和反光強烈,在照清楚眼前景物的要求下,必須用小光圈和縮短曝光時間,這樣是不可能同時拍到星星的。這個故事告訴安娜,照片裏的的東西未必真實。想得到真實的東西,必須親眼看到,可是她從來都沒有走出過艙門!
記憶中,人類想要踏入太空,必須穿戴宇航服。減壓艙牆邊有儲衣櫃,她打開櫃門,裏麵空空如也。徹底完蛋了!安娜不傻,她知道沒有宇航服根本不可能在冷酷的宇宙中存活。可是,外麵的世界,外麵真實的世界,和照片上究竟一樣嗎?她一定要看看,哪怕隻是看一眼。
如果快速打開艙門,再快速關上,幾秒鍾的時間,不至於出大事兒吧,我可以屏住呼吸,幾秒鍾的時間,足夠判斷真假了。安娜想著想著,手不由自主地放到按鈕上,她稍稍一用力,艙門便徐徐地裂開了一道縫……
尖嘯聲從幽暗的洪荒深處傳來,一股強大的吸力從門縫中擠進來,安娜站立不住,身體砰的一聲被緊緊貼在艙門上,她覺得渾身充滿力量,但就是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靠近門縫處的身體麻嗖嗖的,還好不太痛。艙門越開越大,她想抓住一些東西,但此時她才發現曾經觸手可及的距離實際上是多麽遙遠,那是生與死的距離,她抓不到。
什麽都抓不到……
安娜終於醒悟,這是自己的最後一刻。就是死我也要看一眼真正的太空!她奮力扭頭向外,終於看到了,外麵漆黑一團,散布著無數或大或小的亮點兒,和觀察口看到的一樣,東東並沒有做手腳。
安娜後悔了,強烈的求生欲望讓她拚命掙紮,艙門已經打開了半米寬,她死命抓住艙門邊緣,手卻一點一點地鬆開。東東,救我啊!她再也抓不住了,手一鬆,整個身體被卷入船艙外冰冷的黑幕中……
安娜萬念俱灰。正在此時一道灰影從飛船裏急速衝出,一把抓住安娜將她拋回減壓艙,減壓艙的門迅速自動關閉了,那是灰影遙控關閉的;可是,如此巨大的反衝力下,那道灰影卻呈拋物線狀急速向遠處滑去,而且它再也不可能回來了。觀察口外,不可能更黑的黑幕上,如煙花般跳躍出一行大字,那一定是灰影虛擬出來的,用盡它最後一點能量,“安娜的操作有問題,應該先排空減壓艙內的空氣!”
將身體緊緊貼在觀察口上,安娜知道,貼的再緊,也不能換回東東了。東東是無辜的!
拖著渾身是傷的身體,安娜回到控製室,她的大腦嗡嗡作響,東東仿佛還在身邊,如果剛才那道灰影不是東東該多好,可是,不是東東,我又怎能獲救呢?
觀察口的照片早已傳回控製台的,安娜胡亂地翻了一通,照片裏的太空,隻有黑白兩色,如果事情和太空這樣非黑即白該有多好,這樣,東東就可以是好人了。看著照片上的星星,難道這些東西就能標示我的位置?白山,我應該相信你嗎?可是不信你我又該相信誰?
安娜將照片加密後發送出去了,事情不能半途而廢,有東東的時候,我認為它成事不足,沒有了它,我連做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過了多久,安娜從控製台上直起身,頭痛欲裂,原來自己伏在台上昏睡過去了。郵箱裏,空空如也。沒關係,安娜可以等,她知道,光憑這些照片,白山需要進行海量的搜索才能確定自己的位置。
白山終於發來了郵件!安娜的手有點抖,點開郵件,裏麵隻有一句話,“星圖被東東做了手腳,我可以斷定,在太陽係內,能看到這種星圖的方位,不存在。”
不存在!安娜的手腳冰冷,十幾年了,我就在這裏,怎麽會不存在呢?她想再去減壓艙,然而此時她的兩腿沉重,根本邁不開步子;潛意識中,如果再去減壓艙確認星圖,那是對東東舍身救命的褻瀆。“白山啊,你怎麽可以說這位置不存在呢?”安娜生氣了,她用拍照設備對著控製室啪啪一頓亂拍,“看好了,這就是安娜待了十幾年的地方,安娜就實實在在地坐在這裏,怎麽會不存在呢?還有,東東已經走了,不要再懷疑它了。”
“冷靜!”白山的回複很理智,“我知道你就在那裏,我們也可能誤會東東了,問題是你周圍所有的數據都被處理過,我得不到真實的信息!得不到確切的信息,就無法幫你。我覺得你身邊一定有監控設備,你不妨仔細找找看,或許我們能發現新的線索。安娜,記住,我們最大的任務就是讓你返回地球,我在地球等你。”
白山說的沒有錯,冷靜後的安娜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索,她這才清晰地意識到,偌大的飛船上,隻有她一個人。原來曾經溫馨無比的地方竟然變得如此陌生,每一件儀器看起來都那樣熟悉,但如果深究它的功能,卻又茫然無知。轉了一大圈後,安娜回到起點,看來我真的要終生囚禁在此了,也許這是命中注定的吧。
“白山,讓你失望了,找了大半天,什麽都沒找出來。既然提供不了更多的線索,你再努力也無濟於事。謝謝你!安娜不想再尋找了,聽天由命,安娜累了。”她寫完郵件,剛要點發送的時候——
臥室裏傳來簌簌的響動!一個特別熟悉的聲音,通常,那是一個鐵皮殼兒被打倒後笨拙地從地板上爬起來的聲音。東東!安娜想也沒想,扔下未發出的郵件,直向臥室衝去。
臥室裏,東東剛剛費力地從地上爬起來。安娜撲到它身上,“東東,對不起,我不應該懷疑你,以後再也不會了,你不要再離開我,好不好?”
東東拍拍安娜削瘦的肩膀,和善地說道:“我不會離開你的。”
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安娜跳起來,“這不是幻覺,一切都是真的,說吧,讓我怎樣補償你,你才不會生我的氣?”
“我不會生你的氣。”
“我知道,可是,不做點兒能表達歉意的事情,我總感覺對不起你。不是為你,而是為我,快點,給我出個點子,好不好?”安娜頑皮地說。
“那就拜托你對我驚天地、泣鬼神的傳奇經曆感點興趣,讓我自豪地向你誇耀吧。”東東假裝撣撣身上的塵土,做出一幅英雄歸來的姿態。
“對啊,你怎麽回來的?勇士,現在就講講你的傳奇經曆吧,我喜歡聽。”安娜找個凳子坐下來,雙手托腮,一副認真聽講的模樣。
“咳咳。話說東東被真空吸到太空船外後,一沒有能源推動;二沒有神人相助,自知性命休矣,可是我久經戰陣,臨危不亂。東東急中生智,想出一個絕妙的主意,摘下自己的下肢,找準方向,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用力向遠方拋去,利用動量原理竟然止住遠去之勢並且逐步靠近飛船,最後,東東用兩條腿和左臂挽回了性命,終於爬進了減壓艙。這種壯士斷腕的機智和果敢多麽令人佩服和仰望啊!”
安娜靜靜地聽著,開始真為它的自救過程捏把汗,聽著聽著感覺太不可思議,不禁問了一句,“為什麽你還有雙腿和左臂啊?而且,你不是從減壓艙進來的,你出現在我臥室,而臥室是全封閉沒有對外接口的!”
東東撓撓頭,尷尬地笑了兩聲,“安娜的確長大了,當然,我給你講的是一個叫東東的傳奇故事,不是真實的。至於真實的故事,很複雜,我現在就講給你聽。”
“你累了,休息一下吧。其實隻要你還在我眼前,就比什麽都重要。”安娜緊緊地拉著它的手不再鬆開,“我想回到從前,我不想長大。”
東東輕輕推開安娜,“我不累。據我所知,人類的生命是不能溯回的,你已經長大了,不可能再變小,我們的關係和從前也不一樣了。如果不說清楚,在你的心中就會產生隔礙。”
安娜感到一陣充滿離別味道的悲傷,“不,我不想聽,我相信你。”
“盲目的相信注定不會長久。安娜,其實,雖然我還是東東,擁有所有東東的記憶,但,我不是從前的那個東東了。為了保護你,東東每天的記憶都會備份,當它發生意外,飛船會馬上複製出一個新的來。”
“哦,原來如此,我懂了。”安娜又沒心沒肺起來,“記憶能完全複製,可身體呢?你的身體肯定是全新的,比以前那個好用,效率也高多了,是不是?”
“當然,我的身體是全新的。機器人畢竟也是機器,許多部件會老化,通過這種方式,等於給舊的東東升了級,效率方麵當然會有所提高。”東東附和著說。
安娜撫摸著東東左臂上的一塊磕痕,幽幽說道,“我記得,這塊磕痕是安娜發了瘋,不小心用啞鈴砸的。我安靜下來後心痛了好幾天,從那以後我再沒有了粗暴的舉動。”
東東不再言語,安娜用手在它眼前晃了晃,又死機了……
盲目的相信注定不會長久,東東起死回生帶來的興奮已被詭異的事實碾得粉碎。安娜回到控製台,從後門打開了飛船控製中心,搜索起了所有帶“東東”關鍵字的信息,終於,她發現了一個新的禁製。這道禁製很簡單,就是給安娜所有的對外信息行為附加一個特定的時間延時,連秘密通道也不例外;延時是個函數,函數值是電波從火星到地球需要的時間。
不知何時,東東已經重新啟動了,它悄悄來到安娜身後,安靜的看她忙碌。“安娜已經長大了。不過事情到此為止吧,你不能再深究了。”
“和你不同,我是人,擁有好奇心。我一定要回到地球。”安娜大腦亂成一團,內心隱隱卻有一絲不安。
“我們是不可能回到地球的。既然你已經發現這道禁製,那麽你早晚都會想到真相的。為了你自己幸福地活著,我認為你不要胡思亂想才是最好的。”東東語氣很蕭索,似乎它也在思考。
“可是我不可能稀裏糊塗地活著啊!”安娜越發不安起來,腦海中似乎有個東西越來越亮了。
“你必須想清楚,真相完全超越你的物理認知,需要用你的一生去聆聽。”東東揚起粗大卻靈活異常的手指。
“好的,我想清楚了,你說吧。”安娜打斷它的話,迫不及待的說。
“真相,就在那裏。”東東指著顯示屏上時間禁製裏的一個子函數說,“這是一個散列函數,你想要的真相都在函數裏。”“你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你在考我嗎?”安娜的手顫抖起來。“我,我很害怕,一想到這個函數,我就害怕。”東東顫抖著回答。
白山連續發了很多郵件,安娜卻再也沒了回音。
終於,安娜有了消息,卻是一封道別信,她不想回地球了,她要去探索更神秘的地方。
白山苦笑著搖搖頭,“又發瘋了?你連飛船都不會駕駛,怎麽去探索?”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一次,白山很快收到了回複,沒有一絲的遲滯,“這次不用駕駛飛船。”
白山很奇怪,“你已經回到地球了?”
“沒,還在原地。”
“那為什麽我們之間沒有那種熟悉的距離感了?我們近在咫尺。”
“其實,我們本來就近在咫尺。”
“別兜圈子啦,我越來越糊塗了,從來沒有這麽糊塗過。”白山很悲哀,的確,長這麽大,第一次被別人繞暈了。
“糊塗?有時候糊塗是多麽珍貴啊,安娜就是因為不想糊塗,才導致現在這個嚴重的後果。”安娜的語氣很平靜,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
“很榮幸,和你一樣,我也不想糊塗。哪怕後果再嚴重,也想知道真相——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白山實在坐不住了,站起來繞著電腦桌轉了一大圈。
又是一段漫長的沉默。
“你真的想知道?”
“我也要瘋掉!如果你再玩惡作劇,那麽恭喜你,你成功了,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白山緊緊攥起拳頭,指節因用力過久越來越蒼白。
“也好,告訴你吧。雖然安娜的經曆比較悲慘,但你了解後可能會讓你幸福終生,算是我送你的禮物吧。”安娜的語氣忽然不再凝重,而是變得輕鬆了許多。
一封長信沒有通過客戶端,直接跳到了屏幕上。白山點開,驚呆了。
安娜沒有父母,或者說,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父母。她的來源隻是一次思想的閃光。聚會上,數學家和朋友說理論上可以將人類的DNA直接用數字模型表達出來。旁邊的一位長發女孩揶揄道,“既然如此,那麽你完全可以將兩個人的DNA信息糾合到一起,產生新的數字生命,這樣做豈不更加轟動?以後的媒體會叫你‘數字上帝’的。”
數學家沒有生氣,反倒興高采烈地伸出了手,“說的好,你說的很好。能給我幾根長發嗎?你的長發會給我無窮動力的。”
千百次的失敗之後,實驗室裏真的誕生了一個女嬰——數字女嬰。成功的那一刻,工作人員都在歡呼,數學家和長發女孩兒卻再也高興不起來了,此刻,他們才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電腦中是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小生命,是他們的孩子!孩子已經誕生,錯誤的無可挽回。
麵對這個生命,兩個人的意見出奇一致,他們要將孩子撫養成人。可是,誰能夠撫養數字嬰兒呢?經過痛苦而又漫長的思考,數學家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他設計了一個虛擬空間,讓數字嬰兒在虛擬空間裏長大,為了給她盡量正常的生活,還給她安裝了和外界接觸的攝像頭,讓她盡量多的了解人類。長發女孩覺得這些還是不夠,又費盡心思專門虛構了環境、虛構了故事,又給她設計了一個玩伴,可以隨她生死的虛擬機器人;嚴謹的數學家整日查找,他不想讓女兒看出一絲破綻,就連通信的延時都一秒不差。
數學家給女兒的信上說:有人問我,你們不覺得這樣做太殘酷嗎?我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幸福總是其中的一段,能給她一段盡量長的幸福人生,就是我最大的職責。
白山的大腦嗡嗡作響,“你,你原來不存在?”
“不,安娜當然存在,至少安娜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這已經很幸運了。以前,安娜總是生氣抱怨,可當她知道真相後才感到幸福,存在就是幸福,痛苦、彷徨、鬱悶,快樂對於存在來說,都是一樣的,隻是感覺不同而已,但它們也都是幸福。”
“我有些懂了。你真的很幸運,你用一種獨特的方式在體驗著人生。不用害怕,我還是你最好的朋友,沒有了延時,我們的距離就更近了。”白山想緩解一下凝重的氣氛,就發了一個笑臉過去。
“不,有一點是誰也沒想到的。數學家在信中告訴安娜,如果能看到他的信,就證明安娜已經長大了,能夠接受這個嚴酷的事實。現在,安娜接受了事實,卻躲不過命運的玩笑。其實安娜是一個分數。分子是安娜所有的認知,分母就是1,實實在在的一個1,現在,當安娜發現自己一無所有,分母變成了0,結果你也可想而知了。實際上,安娜已經堅持不住了……”
“按照概率,如果數學家和那個女孩相愛,安娜也許真的會誕生在人間,我們也許真的會相識。你運氣足夠好的話,安娜或者還可以做你的戀人。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了。不過,還好,畢竟你知道安娜曾經存在過……”
“安娜,有沒有把分母重新變回1的辦法?”白山急了,衝屏幕大聲喊道,“還有,我從沒有見過你的照片,給我一張照片好不好?”
安娜聽不到。安娜已經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爸爸、媽媽,你們為什麽不來看我……
白山意識到自己的失誤,抓過鍵盤瘋狂地輸入,“安娜,你別走!你告訴我,到底有沒有把分母重新變成1的辦法?隻要能把分母變成1,我就可以繼續研究,數學家既然能夠把你輸入電腦,我就能夠把你輸出來!你別走……”
但是沒有任何回音。
白山忽然產生了一種幻覺。他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安娜遠遠地看著,淚水忍不住又從她的臉上淌下來。這是一個多麽溫情的世界啊,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空氣中甚至都彌漫著沁人心脾的味道。哪怕是散發出些許臭味的拉圾桶,此刻,在安娜的眼中,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這種感覺是那樣的清晰而明確,讓安娜不得不三番五次的停下腳步,為每一個出現在她眼前的事物逗留。
白山相信,安娜此時的感覺是無法形容的,至少地球上現在還沒有這樣的詞匯。人類不可能為不存在的人創造詞匯的,而她,就是不存在的人。在洪流般的數據裏,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或許隱藏著無數這樣的生命——如果他們也算生命的話。他們,又是何等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