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 神

雖然肖然不喜歡鬧市,卻不得不在鬧市中日月穿行。要是換作平時,他準會加快腳步,好迅速擺脫都市喧囂的糾纏,可今天,他的腿如同灌鉛一樣,怎麽也提不起來,舊船拋錨般地在汙濁的旋渦中打轉,三站的路程已經走了一個小時。

“真的隻有一條路了?”他猛地停下來,小聲問著自己。

熙熙攘攘的人流忽然安靜下來了,繼而爆發出陣陣驚叫。他順著人們的目光仰望,看見一朵碩大的環狀白雲靜靜泊地在藍玻璃似的天空——就像,就像是地球吐出的一個大煙圈。

他想了一會兒,向雲環點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是的,這是唯一的選擇。”

仰望著青雲大廈,肖然突然感到一種天地倒轉的眩暈,它太高了,猶如天兵利器一樣筆直地插入雲霄。此刻,她應該端坐在大廈頂層的咖啡廳裏,真的要去見她嗎?現在抽身還來得及,要是見麵後,再後悔可就晚了,一想到此,他的身體就不由自主地向後退——

韋伊帶著墨鏡坐在咖啡廳的角落裏,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個旋轉咖啡廳設計得很特別,位於青雲大廈頂層卻突出於大廈之外,就像是斜挑在懸崖絕壁上的一盞燈籠。隨著不易察覺地轉動,窗外的景物,慢慢地在視野之內無限地伸展,直到遠方變成一道泛白的地平線。韋伊不知道肖然突然約她是什麽意思,也許,他真的要開口求自己了?雲環冷森森地嵌在天空,它似乎被精心修剪過,雲環邊緣連毛刺都沒有,就像一個巨大的白色呼拉圈。她隱隱感到不安,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雖然聽說別的地方也有些奇形怪狀的雲出現,但在這裏還是第一次,而且,為什麽一出來就是環狀的奇雲呢,難道預示著楊玉環的星途燦爛嗎?哦,天啊,求求你出現個“一”字形狀的雲好不好?天啊,你要是我的粉絲該多好——難道上帝是楊玉環的粉絲?她的心猛地沉了下來。

十一時整,肖然準時出現在了咖啡廳,乍看到韋伊,被肖然打磨了千百次的開場白霎時便逃得無影無蹤。他渾然不見自己從容不迫地淩空飛渡,好像被遙控著來到韋伊身邊,呐呐的幹笑了一聲,然後說道:“嘿嘿,我來了。”

“哦。”韋伊看了一眼肖然,覺得有些眼熟,然後才猛然醒過神來。“哦,坐吧。十年了,你好像沒什麽變化。”

肖然的臉紅騰騰的,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到了真開口的時候,他還是有些難以啟齒。他小心翼翼地坐到韋伊對麵,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心想:我找她做什麽來著?他偷看了一眼韋伊。

韋伊帶著墨鏡,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麽,隻覺得她的目光好像釘在麵前的咖啡桌上,似乎正在研究桌子為什麽會有四條腿的問題。他使勁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逼迫自己開門見山,“也許你真的說對了,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真理。”

“我還是不明白,你到底服氣了沒有?什麽叫‘也許我真的說對了?’”韋伊扶著桌麵,探身過去一字一句地問道。

肖然的心沉了下去,感覺杯中的咖啡越發苦澀,他站起身想一走了之,可是,窗外的景物曆曆在目,那枚詭異的雲環就牢牢釘在天空。他長歎一口氣,隻好轉回頭說道:“就算是吧——就算你贏了。”

韋伊沒有應聲。

“你贏了。”肖然鼓足勇氣,重重吐出了三個字。

十一年前,他們曾是羨煞旁人的情侶。

十年前,肖然從長達一年的科研項目中脫身,興衝衝地去找韋伊的時候,卻發現韋伊和一個高富帥正手拉手地走過來。肖然張張嘴,但卻沒發出任何聲音,他沉默良久後,轉身就走了。韋伊憤怒了,她疾步走來一把拽住肖然,大聲問道:“為什麽不生氣,難道你真的不在乎?”

“在乎又能怎樣?你的心已經不在我這裏了。”肖然幽幽地說道。

“好。送你幾句忠告總算可以吧。”韋伊緊緊咬住下唇,“如果你想在人群中出人頭地,那麽請不要再追求真理了,不要去探尋事物的本來麵目了,那樣隻會讓你故步自封,從那個你虛幻的世界中走出來,回到我身邊,好嗎?”

肖然冷笑著挖苦她,“拜托,我是被拋棄者好不好,到底誰應該走回來呢?”

韋伊帶著哭腔說:“我喜歡你,喜歡你遁空世界的灑脫,可是,我要的是你的全部,而不是苦行僧,從你那個飄渺的世界走出來吧,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麽真理。我發誓,隻要你走出來,我馬上就回到你身邊,從此以後,別的男人,我連一眼都不再看。”

肖然上下打量著她,緩緩地搖著頭,說道:“世界上沒有真理?那麽是什麽力量維係你的存在?你想走就走吧,我不會怪你的,可你實在沒必要用我辦不到的事情來要挾我,或者說用它來掩蓋你的錯誤。”

“也就是說,我和那些所謂的真理之間,你選擇真理?好吧,既然這樣,要分開就分開吧。”韋伊失望地點點頭,眼前這個男人眼裏含著淚花,“相信嗎?我的未來一定是你無法想象的,那時,我隨手一揮就可以滿足你天大的願望,記住,隻要你向我認錯,我就可以幫你一次,也算是我對這段感情的報答。好不好?”

“好的,我一定記住這句話。希望你能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以便給我一個開眼的機會。”韋伊簡直氣瘋了。

韋伊小心翼翼地摘下墨鏡,用手抹去眼角的淚水。她傷心地說道:“你終於承認了,可承認又有什麽用?放在十年前,憑借我們的才華,現在一定是高高在上的富豪大亨,而現在,你寒酸落魄,我也受製於人……”

“受製於人?不,你用自己的努力實現了理想,對我來說,你高高在上。”

“高高在上?你以為我願意嗎?沒有你,我隻能走這條路,其中的一些事兒,唉……”韋伊頓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你找我不隻是為了認錯吧?”

“嘿嘿,正如我當初所說,我想讓你幫忙,想讓你揮手啦。”說出這句話後,他釋然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放鬆感彌漫了全身。

韋伊的心抽緊了,她暗暗祈禱,希望他的要求不要太高,否則,難堪的是自己。她知道,但有一線希望,肖然是不會來求自己的,現在,她星途暗淡,還有什麽心情或者說能力幫助他呢?

韋伊將咖啡一口飲盡,這種體內、身外俱是苦的滋味,竟然讓她有些莫名的興奮:雖然我的事業在走下坡路,可是,在多數人的眼裏,我還是高高在上的,他天大的要求在我看來或許真的隻是彈指一揮,想到此,她故作輕鬆地問,“你要我做什麽事兒?”

“你能在內蒙古希拉穆仁草原上開個露天演唱會嗎?召集你的粉絲,人數越多越好,在演唱會上你按照我的要求做幾件事情就可以了,其實很簡單的,我在搞行為藝術。”

韋伊的聲調忽然尖銳起來:“誰讓你這麽做的?你想徹底毀掉我?好,我們都是成年人,不提陳年舊事了,這樣做會毀掉我最後的一點人氣,讓我永無翻身之日的。”她甩過頭,狠狠地說道,“你想幫楊玉環害我嗎?”

“對不起。”肖然惶恐地站起身,“別生氣,我不知道這樣做會給你帶來傷害。我不認識楊玉環,更不知道你們之間的矛盾;我隻知道她和你是一個娛樂公司的,是今年崛起的新星。看到那枚雲環了嗎?我隻是想給它們祈福,讓它們早日散去。”肖然指指窗外,麵前的韋伊雖然美麗如昔,可是,心卻變冷了。

“這還不夠嗎?我們走的都是玉女路線,而掌門隻有一個,她必須踩著我的肩膀上位。沒人指使?你怎會釜底抽薪,直指我的要害?把我的粉絲莫名其妙地帶到大草原,然後烏煙瘴氣地折騰一番,媒體會怎樣報道?你想過嗎?”韋伊母老虎般的咆哮,同時也暴露了她目前的處境。停頓了一會兒,她的語氣才緩和下來,“我知道,世界上出現了許多奇形怪狀的雲朵,人們很恐慌,都說是末日的征兆。如果想要去研究它,我可以給你錢,可祈福這麽無聊透頂的事情,我絕不能去做。”

“科學已經不能解釋它——相信你也知道這一點。關於奇雲產生的原理,現在有不下一百種解釋,什麽氣流說、磁場說、神秘懸浮物說、UFO學說等,但都自相矛盾,沒有一個沾邊的。”

“所以你就為它禱告?可我感覺還是怪怪的。”韋伊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下肖然,感覺他還算正常。

“你知道,我在地震雲方麵有些研究……”肖然猶豫著慢吞吞地說,他實在不想提起這段往事,正是他把自己關到實驗室悶頭研究了一年多的地震雲,才讓韋伊另結新歡的。

“可是,我並沒有看到成果——後果倒是有一個。”韋伊歪過頭去看了看玻璃牆外那個頑固異常的雲環,並略帶挖苦地說。

“你還記得你的東南亞之旅嗎?那次你的口氣和現在一樣堅決。”

“哦,給我打電話的那次嗎?”韋伊的語氣柔和下來,這是他們十年間唯一的一次通話,“你執意要我取消這段行程,可我自然不會聽從你的安排,然後我扔掉電話就走了……”

“我那次提醒你要小心,東南亞有危險。”

“是的,三天後那裏發生了裏氏8.9級的大地震,公司損失慘重,現在想起來我還是心有餘悸——你的意思是說,你能夠靠地震雲精確地預測地震嗎?你當時直接告訴我,不是更好嗎?”

“那時我還不能確認。”肖然吞吞吐吐地繼續說,“胡亂說出去,對誰都沒有好處——其實,我曾嚐試著向地震局和科學院報過幾次警,但都失敗了。失敗的後果是,他們再也不相信我的話了,並把我歸為妄想症一類,而且存了檔。現在無論我遞交什麽資料,他們連看都不看一眼了。”

“哈哈哈哈,當時你哭笑不得的表情一定很好玩兒。”韋伊笑得像個孩子。

肖然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十年來,他看過韋伊的每一張海報,不過都沒有看到過如此熟悉、如此純真的笑容。良久之後,他才慢聲問道:“假如告訴你東南亞有特大地震,當時你會相信嗎?”

韋伊的心情好了很多,她歪頭想了一會兒,“就算你當時說了,我也不會相信的。”

“世事輪回,現在和那時一樣,你必須相信我一次。我的祈福,也許真能驅散奇雲。”

“其實,我也很討厭這朵環狀雲的,看到它我就想到楊玉環,很不爽。如果真能驅散它們,倒也不是不能幫你——”韋伊眨眨眼睛,“我們之間的問題是,總把對方當成孩子,互相認為對方幼稚。你不要故作神秘,好不好?別把我當弱智,別再提什麽祈福行為藝術,好不好?”

肖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你說的對。不過說出事情的真相後,你也許會更加迷茫。”

韋伊忽然伸過手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別吹牛,試試看?”

肖然驚呆了,眼前場景讓他覺得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時,肖然打開筆記本,炫耀自己辛辛苦苦搜集來的千姿百態的地震雲,韋伊一下子被大自然的鬼斧之作牢牢地吸引住了,眼睛睜得大大的。肖然說這些奇雲似乎在竊竊私語,每一種形狀都表達一個意思,韋伊不信,他就發誓要把它們的話翻譯過來讀給韋伊聽,這樣以後每天都會求我給你講雲的故事啦。韋伊就這樣忽然伸過手來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別吹牛,試試看?”沒想到奇雲裏麵真的有故事,而他從此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你知道的,我始終想不明白地殼運動和天上的氣流之間究竟有什麽聯係,就算有地磁感應,可如果強度能夠影響到幾千公裏以外的話,那麽我們完全能監測到,可事實卻並不是這樣的。我們精密的監測設備茫然不知,反倒是天上的白雲預先知道。”

“它們隻是巧合。其實我也一直很注意這方麵的報道,不過好像並不是所有的地震發生前都會有地震雲啊,有時候,就算有地震雲也不一定有地震的。是不是?”

“的確如此,我猜想可能是形成機製有所不同的緣故,可是有一種雲,不僅能告訴我們即將發生的地震,甚至能夠精確地告訴我們地震的時間地點和震級。這一點又該怎麽解釋呢?”

韋伊的眼睛睜大了,沒有打斷肖然的話,而是讓他繼續說下去。

“分析了所有形狀各異的雲之後,我發現了一個更讓人撓頭的問題:這些雲似乎都在表達一個信息。有的時候,除了地震外,我甚至能讀懂一些其他的信息,比如現在這個超大煙圈,就在呼喚我們,最好馬上和它交流。”

韋伊的嘴巴張大了,“交流?難道他們有意識?”

“不知道,但傳達的就是這個意思,我暫時把這個子虛烏有的存在叫作雲神,正是由於我的不確定,我才想找你幫忙,隻有你,才能幫我解決人手的問題。我知道你現在有點窘迫,不過瘦死的駱駝比我還是大多了,沒有你,這件事情辦不成。”

“你才是駱駝呢。你可以去找科學院或者軍隊幫忙啊。”可話一出口連韋伊自己都笑了,誰會相信一個妄想症患者說的話呢?更何況他提交的資料人家現在看都不看了,“不過我還是不太理解你的天方夜譚。”

“所以我隻能搞行為藝術了,你就當我是藝術家,來為奇雲祈福。”恍惚間他似乎瞥見了前方依稀呈現的曙光,感覺心裏頓時踏實了許多。

“為什麽是希拉穆仁草原?”

“根據我的勘測,那兒應該是雲神的敏感地帶,可能它的真體就在草原上。”

“可是……你也許還不知道,我的一切行為都要聽從娛樂公司的安排,如果沒有他們的同意我可能什麽都做不了。”韋伊潑出了最後一盆冷水。

“我知道,但隻能靠你的運作了,在來的路上我就想好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果最後還是不成功,隻能說時機還不到,我也就認命了。”

“好。”韋伊想了又想,“就算是兌現諾言吧——誰讓自己當時嘴那麽欠!我試試看,三天內給你消息,如果沒有談成——這輩子我們就別見麵了。”她神情黯然。

肖然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不過不管怎樣,我還是要謝謝你的。”

“不,道謝的人應該是我,謝謝你讓我記起那個曾經的自己。”

在純淨明亮的萬裏晴空之下,遼闊的希拉穆仁草原此刻沸騰了,許多人千裏迢迢趕到這裏,給韋伊舉辦的神秘演唱會捧場。

按照肖然的安排,所有人都站到了事先畫好的白線內,人群東一簇,西一團的,傾刻間便用人繪成一隻巨大的虎紋斑蝶。

站在舞台上,望著仿佛在微微顫動的巨蝶,肖然激動萬分,他似乎聽到了雲神漸行漸近的腳步聲,高興之餘,他不無調侃地問韋伊,“你怎麽勸說公司的?他們竟然真的會批準這個異想天開的演唱會?”

韋伊臉一紅,羞答答地說:“你別管了。反正我星途暗淡,索性將這點餘輝都給你吧。”微風拂過她秀美泛紅的臉龐,一頭長發順風飄揚著。

肖然看得癡了,“得妻若此,夫複何求?”

“喂!”韋伊用力推了一下他,“下一步該做什麽?我們究間竟怎樣做才能和你的神溝通呢?快告訴我啊。”

肖然“哦”的一聲回過神來,“和平時一樣,你帶領著歌迷們盡管跳就行,最好讓他們同時起跳,跳的時間越長越好。”

“把人群擺成一個蝴蝶狀,然後原地跳動——這樣簡單?”

“一道白線一美元,知道在哪裏劃白線9 999美元。”肖然故作神秘地一笑。

韋伊歪頭想了一會兒,“我猜,你認為雲神住在地底下,讓人群跳動就好像敲門,這個蝴蝶狀一定就是你所說的那種雲語言啦,翻譯過來,可能就是‘有人嗎?’對不對?”

原來不管套上多麽厚重的外殼,在韋伊的內心深處,總是相信肖然的,他不忍心讓她迷惑,“你猜的不錯,蝴蝶形狀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存在,那就請就回應一下吧。”

“怎麽回應?”

“不知道,我也在等。”肖然一臉茫然地說。

“你這麽做考慮過後果嗎?難道你不怕喚來惡魔?”韋伊關切地問道。

“如果是惡魔,呼喚與否都改變不了我們的命運。況且,現在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發了。”

“這才是真實的你。”韋伊輕聲說道,“你知道嗎?十年前那個公子哥,是我請來的,隻是想叫醒你,讓你明白我的重要性,沒想到,睡在夢中的人居然是我,我韋伊竟然在肖然的心中,隻排在第二位。”

“其實沒過多久我就想到那不過是一場戲罷了,我本想回去找你,可我仔細想想,中間過程無論怎樣改變,最終的結局恐怕都是一樣的,我們追求的東西不同。”肖然凝視著她的眼睛,忍不住伸過手拍拍她的肩膀。

韋伊輕輕撥開他的手,說道:“好吧。我去表演啦。第一首歌本來就是獻給你的,因為隻有你才能真正聽懂。”

舞台上,韋伊放聲歌唱,

那一天,

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

你頌經中的真言;那一月,

我轉動所有經筒,不為超度,

隻為觸摸你的指尖;那一年,

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

隻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啊,不為修來生,

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這首根據倉央嘉措情詩改編的歌曲是韋伊的成名作,麵對曾經的最愛,她百感交集,歌聲如泣如訴地從唇間飄泄出來,帶著深深幽怨的氣息,在每個人頭上輕輕掠過,彌散在一望無際的希拉穆仁草原上。歌迷們驚呆了,這首歌,他們耳熟能詳,可現在,它竟然被賦予了生命,化作青絲纏繞在每個人心頭最溫暖的地方,那端,韋伊每發出一個音符,人們在這端就會感到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震顫。終於,歌迷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在瞬間被徹底點燃了,在韋伊的帶領下,他們開始忘情地歡呼跳躍。

肖然的心理防線被衝擊得七零八落,他想闖上前台,當著萬千歌迷的麵,向韋伊發誓永遠和她在一起。就算雲神真的存在,又能給我帶來什麽?名譽,我不在乎;財富,我無所謂;幸福,和她在一起,還有什麽比這更幸福?他猶豫著撩開台幕,看著台下,那隻人群組成的虎紋斑蝶展翅欲飛,兩隻翅膀正在用力翕合——雲神或許就要現身了。

他停下了腳步。

一個胖胖的男人黑著臉急匆匆地走過來,滿是敵意地瞪視了肖然幾眼。他命令工作人員速速召回韋伊,把她拉到後台辦公室後,劈頭一頓大罵,“韋伊,你怎麽能做這樣的蠢事!得到消息後我趕緊過來,還是沒能攔住你。楊玉環在老板那兒告了你一狀,說你在這裏跳大神。跳大神!你懂不懂?”

韋伊的臉色變了,看來不把自己徹底扳倒她是不肯罷休的,“可是楊玉環那個經典的‘與狼共舞’不也是莫名其妙的嗎?一個人鑽到籠子裏麵對餓狼歌唱,她想表達什麽意思?”

胖男人用手勢示意她別再繼續說下去了,“韋伊啊,不是馬哥說你,你骨子裏總有那麽一點——那個叫什麽?理想?哦,對,理想主義。做我們這個行當,理想會害死你的。你不能不讀書,但絕對不能多讀書,堅持你自己的信念會害了你自己的。知道嗎?為了這場歌迷會,你竟然邀請全國的歌迷來給你助威,讓歌迷千裏迢迢地趕到大草原,你知道這會造成什麽後果嗎?他們會傷心、會離你而去的,知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你腦子裏哪根弦短路了。還有,你刻意要求歌迷模仿天上的怪雲,就是跳大神!不光楊玉環這樣認為,我也是這麽想的。你這樣的人根本就不配做明星。”

韋伊張張嘴剛想說什麽,誰知馬哥直接用手捂住了她的嘴,“知道你不服。還記得那次東南亞之行嗎,你推三阻四的,如果我不堅持,你怎麽會從那裏一炮而紅的了?”

韋伊不敢再說什麽,兩臂小學生似的規矩地垂下來,一聲不吭地聽著馬哥的訓斥。

電話響了,馬哥掏出手機,臉上立刻現出恭敬的表情,一連串的“是是”之後,臉色更加難看了。掛掉電話後,他攤開雙手,“你完了,剛才我說什麽來著,你不配做明星。去,走上前台,和大家告別,說這是你最後的演出。唉,現在你也隻有這樣,才能解釋這個活動,否則,我們光芒影視公司都會被你害了,他們會認為我們都是弱智。懂嗎?你這就去。”

韋伊什麽都明白了,“是老板的電話?”

“你覺得除了他,還有誰?這種腦殘的活動,害死人不償命啊。是誰出的餿主意?老子去砍了他!”馬哥眯起三角眼,向門外瞄了一眼。

韋伊不敢再說話,眼裏噙著淚,慢慢踱上前台,手裏的話筒越來越沉重,這就是我的謝幕演出嗎?不遠處,肖然兩眼直勾勾地盯住藍天,這不怪他,命運就是如此。

她穩了一下心緒,眼淚奪眶而出哽咽著說:“朋友們,謝謝你們千裏迢迢趕來和我相聚,許多人不明白我為什麽會選擇在這裏和大家相見。希拉穆仁草原是個美麗的地方,我做夢都想著把它和我們聯係在一起,今天,我做到了,這次演出將是我……”

韋伊正說著,天空猛然暗下來,人們紛紛仰望。天空,剛才碧空如洗,忽然變得小了許多,天空四周,不知何時布滿了刀裁斧剁一般的烏雲,而且烏雲並不像平時一樣向前伸展平鋪,而是迅速向天空更高處生長,形成一圈厚重的雲牆,雲牆越長越高,此刻的人群,似乎變成了山崖下的一小堆螞蟻,正惶恐地仰頭看著高聳無邊的崖際。

演出現場的人們不敢再看這震撼人心的一幕了,開始四散奔逃,慌慌張張地尋找著自己的庇護之所,沒有人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麽,但本能讓他們必須躲藏,哪怕天塌下來,把地球砸扁捶爛,他們也要躲藏。

韋伊望著天空,一步一步向後退著。一個並不寬厚的肩膀輕輕倚住她,柔聲說道,“別害怕,這是可能發生的事件之一。”

這個聲音溫柔如昔,讓韋伊從慌亂中稍覺安定,她顫聲問道,“怪雲要做什麽?”

肖然仰頭靜靜看著,沒有風、沒有飛沙走石,太陽早就不見了蹤跡,天空被擠壓得越來越小,到最後隻剩下井口一樣的光斑,“雲神說,人類正在坐井觀天。”

“就這個意思?”韋伊憤怒了。

“是的,就這個意思。”

“為得到它的嘲笑,你就忍心讓我忍受那麽大的屈辱?你……”韋伊氣得說不出話來,透過一簾淚水卻看到肖然會心的笑容,“是啊,雲神真的存在!”

雲牆迅速崩塌了,最後一縷光線終於被黑暗吞噬掉了,兩個人的手很自然地再次拉到了一起。韋伊緊張地問:“你打開的會不會是潘多拉盒子?”

肖然輕聲安慰說道:“別怕,雲神是不會傷害我們的,隻是,它的表達方式有點特別而已。”

頃刻,轟隆隆的雷聲隱隱從腳下傳來,地麵在微微顫動。一道閃光突然從地麵噴射而出,它劃破天幕,拉出一線刺目的白光,一聲山崩地裂的巨響隨即響徹雲霄。借著白光,肖然看到那裏裂出一道巨縫,黑雲正在被它肆無忌憚地吞噬著。

刹那間,黑雲散盡,天空重新蔚藍起來,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肖然眼看著最後一縷黑雲被吸入裂縫,他掙脫韋伊的手,快步走到裂縫處,雲霧升騰,探身看去,深不見底的裂縫中,最後那團黑雲竟依稀泛出白光。

肖然靜靜地看著黑暗中的那團白光,白光在不住地躍動。這條裂縫大概有2尺寬,正好能容一個人上下,崖壁邊緣參差不齊,可以保證人不會垂直墜落。他苦笑一聲,“我明白了,雲神的意思是,他需要我,要我順著這個裂縫下去。”

“你不可以下去!鬼都知道下麵有岩漿沒有空氣,你下去不是尋死嗎?”韋伊緊緊拉住他的衣襟,“我不能再讓你繼續發瘋了。”

“事情總是要有人去做的,再說這種機緣,不是經常會有的。你看,我可以攀著崖壁慢慢向下,不會有事的,如果不行還可以再爬上來。”肖然回頭衝韋伊笑了笑,知道自己也該套上厚重的外殼了,“你實現了諾言,謝謝你。放開我吧。”

韋伊死活都不肯鬆手,“你知道裏麵有什麽?萬一是惡魔怎麽辦?”

“如果它生性本惡,相信人類也不會長久,又何必在乎多活數日呢?參加這場演唱會歌迷會讓你元氣大傷的,我隻能說對不起,卻無法補償。”說完話,他猛然掙脫韋伊的手,跳進裂縫,然後兩手攀住崖壁,向上說道,“別用這個姿勢看我了,小心走光。”

韋伊下意識地雙腿一抿說:“你這人……”

但她的話還未說完,肖然已經消失在黑洞洞的裂縫中了。

馬哥風風火火地趕來,他看看這道深不可測的裂縫,趕緊把韋伊拽到一邊,嘴裏嘟囔著:“小心別掉下去,危險啊。”

他一掃剛才怒目橫眉的神情,眉開眼笑地說:“韋伊,我們運氣太好啦,今天的奇景好壯觀啊。如果媒體問你,你就說曾經做過一個奇怪的夢,夢中人指引你到這裏來開演唱會,好不好?以後,這裏就是我們的福地了。明天的所有媒體,都會為我們驚歎的!”

“可是,這是我的謝幕演出啊。”

“別提那個了,現在情勢變了,連老天都在幫我們炒作,你還怕什麽呢?”說完這話,他將一瓶礦泉水用力向天空扔去,嘴裏說道,“喝吧,藍天哥,今天多虧你幫忙,這是我敬你的!”

韋伊看了看裂縫,急切地說:“可是,肖然他……”

馬哥一把捂住她的嘴,咕噥道:“別節外生枝,老板已經知道這件事情了,他很高興,正在安排人炒作,你抓住這個機會吧,你會更上一個台階的,沒準會成為國際巨星的。老板要你趕緊趁熱打鐵,你就別再讓他老人家生氣了,這可是你最後的機會啊。”看韋伊還不住地向下張望,馬哥一把拉住她,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既然他選擇了那條路,你就讓他安心走吧。”他心裏痛罵,殉情可真會找地方,早不跳、晚不跳,非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跳,現在的歌迷,真的是沒治了。

韋伊被說動了。的確,她再怎麽努力是什麽都沒有改變,在肖然心目中,自己還是第二位。既然他選擇了雲神,我們就再無關聯,憑什麽還要去攔阻他呢?在外人看來,我的歌迷會竟讓風雲為之變色,還有什麽比這個機會更難得呢?繼續走自己的路吧,前方的路還很長。真是造化捉弄人,竟然是肖然幫了自己這個大忙,實現了我天大的心願。

馬哥招呼眾人簇擁著韋伊走開了,他們興高采烈,有的人主動聯係媒體報到今天親身的經曆,畢竟,時間就是金錢。前方更加輝煌的未來正在等待著他們。

楊玉環很痛苦,眼看就要把韋伊拿下了,想不到命運再一次捉弄了她:論年齡、論姿色,我哪一點不比她強?憑什麽她鬼使神差地招呼一群人在不毛之地跳來跳去就徹底扭轉了局勢?我不服氣。

這時,經紀人李玄宗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如果那天慌亂中出了傷亡事故,那該多好啊。”

“你說那隻是如果!”楊玉環沒好氣地說。

李玄宗衝她神秘地一笑,“我核對過了,絕對少了一個人。而且那個人就是韋伊的老同學,現在這個人失蹤了,據我推測,一定是那天現場混亂,發生了踩踏事故,隻不過他們不願意承認而已。”

“真的?”楊玉環眼前忽然亮了,“我們就從這裏下手,說明那天的奇景是突發事件,他們看到這個景象的時候很慌亂,甚至發生了踩踏事件,事件中有人傷亡,他們卻沒有施救,哈哈,最好是那個人死了,我們就更有辦法了。”

絕地反擊總是悄無聲息地開始的,最初是網絡的零星疑問,由於馬哥沒把它當作一回事兒,仍在忙著炒作,所以沒有回應。當事情已成星火燎原之勢時,他才後悔莫及。

馬哥雙手抱頭,苦惱地說:“據我所知,他是你的同學,那天我眼看著他跳進了裂縫,知道他必死無疑,當然沒必要也沒有時間來救他,小李子真他媽的小人啊,這麽小的空子都能鑽。”

“那天如果你不阻攔我,我真會去救他的。”韋伊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歌迷殉情的多了,可以炒作的當然要炒,可那天的情況,還是把事情先埋下來的好。當時,你也是這樣處理的,手法非常老道。”他冷笑著辯白,繼而異常懊惱,“沒想到小李子這麽老辣,真低估他了。”

“一口咬定是肖然自己走開了,我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這樣可以嗎?”韋伊繼續思索著應對方案。

馬哥眯著三角眼,用手一下一下敲著座椅扶手,“那不行。人群發生那樣大的**,我們為什麽不清點人數,如果清點了卻發現他不在,當時為什麽不去找?這是道德問題。我們必須鐵嘴鋼牙,一口咬定所有人都在,那天並沒有這個人,反正我們的工作人員名單上沒有他的名字。據我所知,他隻算一個隨行人員。”

欲蓋彌彰!李玄宗越發肯定肖然已經在當天的事件中喪生了。他拋出狠招,找了一個曾經認識肖然的人,高調召開了新聞發布會,要求韋伊交代肖然的下落。那個人說他和肖然是最好的朋友,自從那天去了歌迷會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他懷疑歌迷會上發生了踩踏事故,要求韋伊公開解釋。

韋伊和馬哥不得不硬著頭皮召開了記者會。一個記者問道:“我們詳細調查了肖然的情況,知道你們是同學,曾經同窗數年。韋伊小姐,你可曾想過,假設此刻他真的不在人世了,而你卻吝嗇得連他存在的名義都不給,於心何忍啊。”

在韋伊的前方,人頭攢動,似乎每個人都是肖然,定睛細看,卻又沒有一個是他。幾天來,她老做惡夢,好像有人正在她身上抽絲一樣抽走著某樣東西。輾轉反側,她明白了,這個東西叫信念,難道我再也沒有自己的信念了嗎?

寬大的玻璃窗外,一朵白雲正悠閑地在飄**,她猛然想到,幾天來,再也沒有了奇雲的報道,所有的奇雲似乎同時消失了。

肖然堅持自己的信念,他成功了。

他一定很快樂。可是,誰又會分享他的快樂呢?此刻,他在哪裏呢?如果在,為什麽沒有他的消息?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了心頭。

韋伊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眼淚嘩嘩的流了下來,她拿過話筒,“看到天上的雲了嗎?我講一個真實的故事。”

眾人紛紛透過玻璃窗,向外看去。

“再也沒有了奇雲,因為,有一個人為它,拋棄了一切。”她娓娓道來,向媒體承認了肖然的存在。她不顧馬哥的擠眉弄眼,不去想楊玉環的幸災樂禍,隻是認真地講述著肖然的故事,她從地震雲開始講起,一直講到他跳下地縫。最後,她呼籲地震局和科學院的專家們要相信肖然,他說的都是正確的,至少你們應該看看肖然近幾年遞交的材料。

李易博士詳讀了肖然遞交的所有資料,頓首垂足地說,“犯罪,這是犯罪!他的發現,足以改變人類的命運,可是,我們卻自以為是地高高在上,連這位天才天文學家的研究資料都不屑看一下。”他向上級請示,要求特警支援,無論如何也要找到肖然的蹤跡。

地縫邊緣,李易心急火燎地往複徘徊,兩名特警全副武裝潛入地縫中已經三個小時了,依然沒有找到肖然的蹤跡。

……

“這道裂縫有點怪,兩側裂麵幾乎平行,不像是自然形成的。”

“已經向地下搜索了四個小時,沒有發現肖然的蹤跡。”

“我們早已越過了地層的變溫層和恒溫層,現在早已到達增溫層了,所處位置理論上溫度應該到達200℃,實際上才30℃。”

……

“呼叫,呼叫,我們到達了最底端,找到了肖然!”

“他還有微弱的呼吸,請求支援,請求支援。”

十個小時以後,肖然被直挺挺地抬上了地麵,隨行而來的韋伊趕緊上前,肖然看了她一眼,卻形同陌路。在現場做了簡單的搶救後,李易博士示意將他趕緊送到醫院。肖然急忙擺擺手,聲音聽起來並不虛弱,“不必了,沒人能堅持這麽久,誰也不能。”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道他的話是什麽意思。

肖然看向李易,“您是李易博士吧,我一直都想見您,也許隻有您能聽懂我的胡言亂語。”

“慚愧,慚愧,由於我的疏忽,埋沒了你的才華。”李易有些臉紅,不過,科學家特有的好奇心驅使著他迫不及待地提出自己的疑問。“恕我愚鈍,從您遞交的材料上我知道地球上存在著不同於我們智慧的生命,可是,一群人原地跳動就可以和他聯係?我想了很久,也沒有想明白。”

“既然能向人類發出信息,自然也能用某種方法來關注人類。他想到了這一點,曾經用許多石塊擺出雲語來嚐試著聯係我,可是如此小的地表壓力、如此細微的形狀,我怎麽能夠分辨得出?聰明的他想到了這一點,才安排更多人、用更大的壓力、更大的形狀讓我分辨,這一次,他成功了。”肖然身體僵直,兩眼卻睜得大大的。

“你,你不是肖然。”韋伊指著他,大聲叫起來。

李易也感覺到肖然說話時有些怪怪的,聽到韋伊的話,他馬上反應過來,“你,你就是雲神?”

“是的。一群愚鈍的孩子,十年來,我用各種方式和你們交流,想讓你們知道我的存在,可是,你們都視而不見。”

人群一陣喧嘩,李易示意大家安靜,然後上下打量著肖然,“人被困在密閉空間久了會出現幻覺,怎能證明你是雲神,而不是肖然呢?”

“沒必要專門證明,如果你們覺得我還是肖然,那我就是他好了。時間緊迫,我來此的目的是想確切地告訴你們,不要夜郎自大了,每一個流體都可能演變成生命。”

眾人聞言,紛紛放下手裏的工作圍攏了過來,有人一臉惶恐、有人興奮異常,還有人雙手抱肩,似乎在看肖然的惡作劇。李易沒有心思理會他們,反複咀嚼著這句話,“每一個流體都可能演變成生命?”

肖然要加重了語氣,重複道:“是的,每一個流體都可能演變成生命。”

肖然冷笑一聲,高傲地說:“你要知道,地球內部可是一個極不平靜的世界,地核的各種物質始終處於不停息的運動之中,他們不僅有水平方向的局部流動,而且還有上下之間的對流運動,雖然這種對流速度很慢,但億萬年累積下來,也會發生不可思議的變化……”他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待李易的回應。

李易隻是點點頭,“哦,這是常識,我自然知道。”

“可是你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不可思議嗎?”肖然當頭棒喝,雙目炯炯直視著李易。

李易頓時感覺腦中一片空白,所有的知識都派不上用場了,他想了一下,不得不承認,“我不知道。”

不知是誰在旁邊小聲嘀咕,“難道地核能夠自己組合成一架航天飛機?”

一片竊笑聲傳來,李易回頭瞪了他們一眼,笑聲才算停歇。

“類似,但還遠遠不夠。”肖然一字一句地說,“它們隨機組合成了有自我意識的大腦!”

現場瞬間陷入一陣不可名狀的安靜。

李易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顫,“你是說,你就是地球,你是自由組合出來的生命?這,這太荒唐了!”

“在地縫中,他也說過同樣的話。當時,他說,‘這不可能。我無法想象。’我問他,‘你們所擁有的自我意識,從何而來?’他說,‘這是我們的幸運,地球上擁有數不清的物種,每個物種都在朝著不同方向進化,理論上,總有一個物種會找到正確的進化方向,很榮幸的是,上帝選擇了人類。’”

“不對啊。”李易的一個學生似乎發現了什麽破綻,“據你所說,你在地縫裏時應該隻是一團岩漿,怎麽能和肖然對話?”

“把他引到地下的原因,就是我可以在密閉空間裏調製出你們說話的聲波,否則,我隻能通過氣流控製白雲和你們交流。”

“那你可以直接在天空上打字啊,何必弄什麽雲環來折磨人。”學生不依不饒地說。

“氣流隻能模糊控製,那種精確的控製我還做不到。”

李易製止住學生繼續問那一連串的幼稚問題,“請接著講下去,你說的對,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說的話。”

肖然用讚賞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聽他這麽一說,我隻能歎氣,人類中最聰明的人也不過如此,我們怎麽應對未來呢?我告訴他,‘你想過沒有,既然靠空間的多樣性就可以進化出文明,那麽靠著時間的漫長性是否一樣可以做到呢?所有的粒子隨機組合,總有一天會組合出汽車、飛機甚至大腦來?大腦和其他物體一樣,都是按照某種結構順序排列的粒子團,如果時間無限,那麽這種可能就變成了必然。’他一下子愣在那裏,然後問道,‘按照您的意思,地核中應該布滿了飛機、大炮等各種各樣的東西?’我很讚賞他這種發散性思維,他說的沒錯,地核中的確應該有各種各樣的東西,但是形成後由於流體的流動性那件物體馬上就消失了,而智慧不同,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後會馬上保持住當前的結構,然後就想法設法地對周圍的粒子進行幹涉。”

“這麽說,你能理解我的話?”看得出來,肖然似乎很興奮。

“你拋出的是一個無法證偽卻也無法證實的問題,此刻我隻能說我無法證偽。”李易不無遺憾地攤開了雙手。

“好的,我馬上給你證實。”肖然擺擺手,“我必須告訴你們的是,人類之所以有今天,不是上帝的垂青,而是我的選擇。幾億年前,我將自己的感知係統通過各種方式輸送到地表,奔騰的河流、噴發的火山,都成了我的耳目口鼻。在觀察研究後,我認為恐龍可以發展出文明,就通過氣候來幫助它們,幫助它們消滅天敵,獲得豐足的食物,它們也如願統治了這顆星球,向著文明的方向飛速進化。不幸的是,當我計劃馬上就要成功的時候,一顆我不能控製的小行星砸到了地球表麵,摧毀了我的全盤計劃——為此我曾痛苦反思了幾百萬年。

當然,我是不會屈服的。我等待了幾個地質年代的時間,你們弱小的身影終於走進了視線,我幫助你們避開了冰川,幫助你們調控出最適宜的溫度,想想人類進化的種種巧合吧,難道那些都是幸運?”

“那麽,您為什麽幫助我們?”一名助手怯怯地問道。

“你們為什麽要生孩子?”肖然反問道。

“有很多種辦法可以讓人類察覺到您的存在,為什麽您現在才現身?”李易下意識地也將稱呼換成了“您”,他隱隱感覺到,如果肖然所說的話都是真的,那麽令人震驚的大幕就才剛剛拉開。

“重申一下,在漫長的時間長河裏,每一個流體都可能會演變成生命——推論是,宇宙間存在著很多像我這樣的生命。他們擁有漫長的時間可供消遣:有的會製造引力秋千在宇宙中**來**去;有的以飼養小生命物種為消遣;有的卻以掠奪和毀滅為樂。不要以為我是孤獨的,跟隨太陽遨遊的幾十億年裏,我遇到過許多星球生命,甚至產生過你們所謂的‘喜歡’那種感覺,可惜,宇宙法則不能讓我隨她而去。”肖然說到這裏的時候,眼光落到韋伊身上,“肖然是愛你的,隻是不能說而已,因為他知道,人類的法則注定你們不能在一起。”

韋伊的眼淚又掉下來,“他付出了一切來尋找你,可你卻害死了他。”

肖然轉過臉,不再理她,“一個極壞的消息是,我曾以為恐龍的滅絕是場偶然,現在才知道,那顆小行星是一顆智慧行星扔過來的石塊。現在,這顆流浪的智慧行星要回來了,它用引力波告訴我,上次距離太遠,這次,要把我徹底毀滅!它還揚揚得意地告訴我,幸好上次毀了恐龍文明,否則它絕對不是我的對手,而現在,看看我豢養的寵物吧,他們甚至連星球生命的存在都不知道。”

“不要逃避,我理解你的想法。”肖然冷笑著說,“驗證我的話很簡單,三十六分鍾後,這裏將發生裏氏7.8級地震——不必恐慌,這是草原,損失不會很大。等你們徹底相信我的話之後再通知你們的最高領導者吧,告訴他們,馬上放棄內部爭鬥,劫難就在眼前。”他想了想,轉頭對韋伊說道,“我非常感激肖然,沒有他,我不會這麽早的來到你們的世界,他增加了我們在未來戰爭中獲勝的砝碼。”

“可是,你卻恩將仇報。”韋伊大哭起來。

肖然有些窘迫,“可不用這個辦法,我無法與你們麵對麵的交流。一個可以稍稍安慰你的事實是,肖然本人是自願這樣做的。”

“他人都不在了,你怎樣說都可以。” 韋伊邊哭邊說。

“畢竟是初次實驗,我的意識在肖然身體裏待不了多久,如果他的意識足夠堅強,或許你們還可以再見一麵。”肖然回身對李易說道,“李易博士,我走了,相信我的話後再聯係吧,希望不要再用這種原始的辦法了。”說完這句話後,肖然眼中的神采霎時就不見了。

“肖然!”韋伊撲了上去。

“很,抱歉,讓你受到連累,可是,我實在沒有別的,別的辦法……”肖然吃力地說道。

“不是的,希拉穆仁草原幫了我,使我的名氣更大了,是你幫助了我,幫我完成了一個天大的心願,真的!”韋伊趴在他的耳邊用力地搖著他,怕他就此睡去。

雲神走後的第三十五分鍾,李易盯著手表,環顧左右,“地震馬上就會來臨,雖然這裏是草原,諸位還是準備一下吧。”

隻見一個年輕人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問:“老師,您真的相信……”

大地劇烈地晃動起來,人們左搖右晃,本能讓他們尖叫著尋找避難之所。

李易沒有動,他知道,該來的總會來,賴不掉的。

韋伊也沒有閃避,她緊緊拉住肖然的手,原來患難與共竟然是如此的甜蜜。

在肖然殘存的意識裏,自己好像回到了搖籃中,大地不就是人類的搖籃嗎?他臉上漾著笑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沒人知道他此刻的心情,隻知道,他的臉上掛著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