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 囚

他睜開眼看見白茫茫的一片;閉上眼,腦海中是無邊無際的昏暗。他的意識隨風飄**,一會兒近在眼前,一會兒又遠在千山之外,混沌中到處都是令人無所適從的虛無,身體內外總有一股欲將他融化的力量在無休無止地糾纏著。他想離開,卻不知心向何處;他想駐留,卻四顧茫然。

恍惚中,他耳畔響起熟悉的交談聲,他再次睜開了眼睛,幾道人影正在身邊他不停地穿梭。

頭頂是雪白的天花板,那麽我應該身在室內;背後柔軟舒適,我肯定是仰麵躺在**;眼角餘光裏,一個細腳伶仃的輸液架孤零零地站在他身邊,據常理推斷,我應該在醫院裏?紛至遝來的記憶中,冰冷、灼熱、胸悶、永別、快樂、痛苦各種各樣的感覺在大腦中糾纏交錯,這些記憶似乎離他很近,卻又遙不可及……

我是誰?

他屏住呼吸,一個熟悉無比的名字立馬跳了出來——江潮。

我在哪裏?

記得那是一座巍峨高聳的雪峰,猶如巨劍直刺天際,哦,白色女神!是的,我應該在喬戈裏峰。

我去雪山做什麽?

一個身材高挑、笑意盈盈的女孩遠遠地衝他招手。女孩名叫孟瑤,他們因山相識相知,兩個人約定去喬戈裏峰留下人生最浪漫的那一瞬。之所以選擇這座野蠻巨峰,就是因為它超高的攀登難度,兩個人曾不約而同地視它為人生的終極。他們順著北坡一路攀爬,前方岩崖壁立,腳下冰縫縱橫,到處都是雪崩留下的溜槽痕跡。

一道低沉悠長的悶雷聲響過,大地突然瘋狂地顫抖起來,冰雪和碎石猶如巨大的瀑布,從高不可及的峰頂直落而下,登山隊伍猝不及防,瞬間被埋在雪中。江潮緊緊拉住孟瑤的手,將她護在身下,幾秒鍾以後,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從四麵八方壓迫而至,五髒六腑瞬間就與冰雪融為了一體……

“江潮,你醒了?”一個充滿磁性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他目光渙散,適應了很久才看清對麵的人頭發花白,“這是哪裏?孟瑤在哪兒?”說著他全身用力,掙紮了幾下卻始終無法坐起身。

“哦。”對麵的人慌忙扶住他的肩膀,“你身體虛弱,先休息幾天再說吧。”

江潮迫不及待,剛要再說話,頭頂的天花板快速旋轉起來……

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那個人依然坐在他對麵,他保養得很好,除了頭發花白外,周身洋溢著活力。江潮不敢再用猛力,隻是側頭衝那人致意,“謝謝!謝謝你救了我。”

隻聽那人鄭重其事地告誡他:“你的傷太重,你必須嚴格遵守這裏的規定才有可能康複。”

江潮有氣無力地點點頭,“我懂。請問怎樣稱呼你?”

“田園。”那人回答,語氣中頗有自信。

“田園?田博士,你好。”江潮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生怕用力過度再次昏厥。

一串清脆的笑聲從頭頂處響起,“田博士?哈哈,你搞錯了。”

江潮仰頭張望,才發現頭頂還有一個人,身材高挑、笑意盈盈。他呆住了,猛然坐起身,“孟瑤?你全身痛嗎?”

女孩嚇得跳開幾步,“孟瑤?我不叫孟瑤啊。”

江潮用手扶住床邊,慢慢將兩腿移到床下,身體前傾,雙腿用力,他的身體搖晃著站直了。深深吸了兩口氣,他嚐試著向前趟一步,身體似乎沒有想象中那般脆弱。一陣竊喜之後,他看準方位,趔趄著向女孩走去。

女孩驚恐地大叫:“你,別過來。”

頭發花白的人瞪了女孩一眼,“趕緊扶住,如果他摔倒,扣你一個月信用點。”

女孩嚇得吐吐舌頭,不敢再躲避,趕緊迎上來扶住他的臂膀。

近距離觀察女孩後,江潮才發現她的表情僵硬,眼神中全是陌生,“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沒關係,以後你可以叫我夏娃。”見他還算正常,女孩鬆了一口氣。

“夏娃?你怎能叫這樣奇怪的名字?”在江潮的觀念中,中國人就是中國人,用歐美名字總有點不倫不類。

“喜歡就行唄。你知道我剛才大笑的原因嗎?不要叫他田博士,你聽錯啦,他叫天元,不是田園,直接叫天元就可以了,我們都是這樣稱呼的他。”夏娃的語速很快,指著不遠處另一個忙碌的身影說,“那個人叫泰山。”

一種難以名狀的陌生感罩滿著全身,他警惕地四下打了一翻,焦急地問題:“這是哪裏?”

“這是N40E116BJ區。”夏娃毫不掩飾地左右端詳著江潮,在她的眼中,江潮似乎是一個很奇怪的存在。

“什麽?”陌生感越來越強烈了,甚至有些可怕,江潮咽口唾沫,“抱歉,我聽不懂。”

“你當然不懂,一個被凍僵的身體,怎麽能理解二百年後的世界呢?”夏娃提高音量大聲說道。

天元和泰山聞聲放下手裏的工作,目光齊刷刷向江潮射來。

“二百年後?凍僵?”江潮刹那間全明白了,無數言語堵在胸口卻不知向誰訴說。他隻能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往日種種齊齊重現,難以相信,倏忽間一切都遠在二百年光陰之外了,時間無法回溯,命運也無法改變。

“夏娃說的沒錯,你確實被凍僵了,二百年後僥幸被我們找到,所以你才能蘇醒。”天元見他神色恍惚,怕他一時難以接受,趕忙解釋,“身體雖然複蘇,你的大腦卻受到永久的傷害,可能有些記憶再也找不回來了,還可能出現記憶錯位、混亂等現象,到時你不要害怕,相信過段時間會好轉的。”

腦海中記憶紛飛,各種回憶電影般清晰地展現著,尤其是孟瑤,她舉手抬足、一顰一笑就在眼前,慘劇似乎並未發生,也許幾分鍾以後,她就會從門外跳進來,頑皮地向他揮動拳頭。

見江潮呆立不動,天元趕緊示意助手們上前救護。

江潮慘笑,曾經風光無限的探險家在子孫們眼中變成了弱不禁風的病人,“沒關係,我能承受,而且記憶也並未丟失,我全記得。我記得很清楚,雪崩的時候孟瑤和我在一起,當時我們的手拉得很緊。你們發現了我,難道就沒有發現她嗎?孟瑤在哪裏?”

天元搖搖頭,語氣中滿是同情,“很遺憾,我們隻發現了你一個。時間過了那麽久,你們又沒有意識,應該早被冰雪隔開了吧。”

江潮默然不語,慢慢挪到窗邊。窗外,是一望無際、平如鉛箔的荒漠,光禿禿的,沒有任何植被,不要說動物,就連一棵樹都沒有。他打了個冷戰,那種陌生感再次襲遍全身.偌大空地,竟沒有一個凸出的物體!沒有人、沒有物,視野中隻有一個二維平麵,蔚藍天空與灰色平麵在盡頭相接,黏合成一條無比清晰的地平線。這是一個死氣沉沉的世界,除了他們所在的房屋,所有多餘的元素盡數被抹平了。

天元走到他身後,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要害怕,世界雖然有了很大不同,卻更簡潔、更有效率了。休息幾天,徹底康複後讓夏娃帶你去新世界流浪,你會學有所用的。”

“可以去那個地方看看嗎?”江潮的心開始滴血,他不想記起喬戈裏峰,卻又不能忘記它。

“二百年過去了,不在乎多等一個月。”天元邊說邊扶他返回病床。

江潮恢複得很快,十天後,身體就行走自如了。天元非常滿意,讓夏娃陪他去外麵散心。

重生以後,他第一次感受到陽光的熱度,空氣中沒有風、天空裏沒有雲,當然也沒有任何聲音,世界靜悄悄的。他回過身,震驚地發現病房不止一間,而是無數間一模一樣的房屋整齊地連成一排,鐵軌般一路伸展到天邊。見他目瞪口呆的模樣,夏娃告訴他這排房屋一直通向N40E32AK區,也就是二百年前的土耳其城市安卡拉。

“都是病房嗎?”江潮的心縮緊了。千百年來,被冰封的人不計其數,也許天元找到了很多他這樣的可憐蟲,孟瑤是否也住在其中一間裏呢?

“病房隻有這一間,其實,我們不叫它病房的,它是我們的一座實驗室。至於這排房屋,每一間都有不同的用途,實際上,它是地球上僅存的三十六座城市之一。”

“城市?這樣多不方便?辦一件事情你們可能要走上千公裏。”蘇醒後,江潮第一次開心大笑起來,真不知道後人是怎樣想的,“再說,地麵上山川縱橫,你們的軌道城市難道還要跋山涉水穿越隧道嗎?”

“沒有高山,也沒有河流。”夏娃平靜地說,語氣中滿是自豪,“所有的高山大河,都被我們削平填滿了。現在的地球,除了海洋,就是平原,再沒有其他地形了。”

江潮良久無語,“這個世界,我無法理解。”

見他情緒越來越低沉,夏娃掄起拳頭朝他胸膛捶了幾下,“振作!振作起來!能看到二百年後的世界,曆史上哪個人能做到?你是幸運兒,應該高興,不應該悲傷。”

這是孟瑤的招牌動作。原來,眼前的一切,都是孟瑤和他開的玩笑;或者,所有的經曆,都是一場夢。他一把拉住夏娃,手攥得緊緊的,“別再騙我!告訴我你叫孟瑤好不好?”說完眼淚再也止不住,嘩嘩地從臉上奔淌而下。

夏娃慌亂地搖搖手,卻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放開!你大腦短路啦。”

他的手仍然緊緊握著,夏娃無奈,抬腿狠狠踢了他一腳。江潮這才發覺自己的失禮,忙鬆手連連道歉,“對不起,我失控了。”

夏娃低下頭,偷眼瞄著滿臉淚痕的男人輕聲說:“沒關係。雖然我不能理解你的行為,但好像你講的故事確實很感人。”

江潮擦幹眼淚,不敢再想入非非。為打破尷尬的氣氛,他有意岔開話題,故作輕鬆的問:“在移山填海的過程中,你們發現了很多前人留下的寶藏,其中就包括我這具僵屍,我猜的對不對?”

“對啊,就是這樣的。”夏娃抬起頭,眼前的男人似乎越來越高大。

“可孟瑤就在我身邊,你們真的沒發現?”這個讓他夜不能寐的問題始終盤旋在他的心頭,繞不開也甩不掉。

“我們——這個,當時我並不在場。天元說得對,二百年的時間,你們的手拉得再緊也會分開的。”夏娃有些慌亂,似乎不知如何作答。

“帶我去喬戈裏峰看一看好嗎?也許我能找到她,畢竟我倆之間存在著科學難以解釋的直覺。如果能見到她,你就會知道你們兩個有多麽相像了,真的,你們好像擁有完全一樣的基因。”江潮有意勾起女孩的好奇心,既然夏娃和孟瑤長得這麽像,那麽她們的性格也應該類似。

“喬戈裏峰?那裏禁止通行的。”夏娃雙手一攤,表示毫無辦法。

“這裏能上網嗎?我想多了解一些你們的世界。”江潮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二百年前的古人被救活絕對算爆炸性的新聞,網絡中不可能沒有痕跡的。

“上網?不行。”夏娃歎口氣,臉上掛滿了愛莫能助的神情,“我們用大腦直接訪問信息海,你是新‘品種’,沒有可以匹配的接口。”

“你幫我訪問怎麽樣?不要翻譯,我要原汁原味的文字。”

“也不行,我們的資料和二百年前相比,語言風格、思維模式都有很大不同。如果直接讀取,我怕你消化不了。你的大腦現在屬於帶病作業,稍不注意就會受到二次傷害。”

見夏娃百般推脫,江潮的心沉了下去。病房中他隻見過天元、夏娃、泰山這三個人,難道自己被救是一個不能公開的秘密?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找到孟瑤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帶我去巡遊世界總可以吧。”他的聲音悲愴而低沉,如果夏娃還想辦法推脫,就說明他們肯定有問題。

“當然可以,不過真沒什麽好看的,世界各地,和你眼前看到的景色一模一樣。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世界被我們推平了。”

“我一定要去看。”他的口吻不容拒絕。

“好吧。”夏娃答應了,“我有飛行器駕照,可以帶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除了禁飛區。說吧,想去哪兒?”

“既然陸地已經被你們折磨得不成樣子了,那就去看大海吧。大西洋怎麽樣?”江潮思考一陣才說出了目的地。

“有點遠,太平洋不是一樣嗎?”

“正因為太近、太熟悉,我反而沒有興趣。聽說大西洋的海浪壯觀絢爛,我前生卻從未看到;今天僥幸重生,怎能錯過這個億萬分之一的機緣呢?”他的眼神空洞迷離,思緒不知又飄到何處去了。

飛行器爬上萬米高空後,地麵就盡收眼底了。大地仿佛變成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停機坪,冷冷地反射著太陽的光輝,凝神細看,地麵上還有絲絲閃著光亮的細線,穿行在一成不變的二維平麵中。據夏娃說,那些細線就是一座座城市。

麵對著做夢都想象不到的奇景,江潮若有所思,“難以想象,一顆偌大的行星,竟然被你們磨成了乒乓球。”

“你別說,地球還真挺像的。你的想象力真厲害!”看得出,夏娃不是隨口一說,因為她的眼睛裏,溢滿了五體投地的神色。

駕駛艙不大,隻能容下兩個人的身體,近距離看著女孩恍若孟瑤充滿線條感的側臉,江潮的心跳加快了。他不敢多想,胡亂抓了一個話題隨口問道:“你們的科技發達,飛到太陽係邊緣應該是小事一樁吧?”

夏娃臉上露出慚愧的神色,“讓你失望了,在我們眼中,恒星不過是可以產生核聚變的球體,行星不過是繞著它們轉圈的碎塊,沒有任何趣味,不止如此,大氣層外所有的東西,我們都不感興趣。”

江潮失望地歎了口氣,“人的心中充滿對未知世界的渴望,隻要看到星星,就會毫無來由地暢想。你們眼中似乎隻有公式,這和機器又有什麽分別?”

他兩眼緊緊盯著導航地圖,臉色越來越凝重。飛行器臨近曾經的帕米爾高原上空時,他忽然歇斯底裏地大喊,“降落!馬上降落!”

夏娃嚇了一大跳,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瘋了嗎?這裏不允許降落的。”

江潮從工具袋中抽出螺絲刀,高舉著凶器大喊:“我是死過之人,再死一次也無妨。不想陪葬,就趕緊降落到N35E76QG區。”

“N35E76QG區?喬戈裏峰。我從沒和你提過這個代碼,你怎麽知道的?原來,你蓄謀已久。”夏娃意識到被騙,反而操控著飛行器向上爬升。

“你要想清楚,在我威脅之下降落,就算是禁區,駕駛員也是無罪的。如果不聽話,小命馬上就丟了。”江潮用螺絲刀在她的脖子上輕輕地劃動著。

江潮本以為夏娃定會從命,沒想到她閃電般伸出右手,一把攥住螺絲刀。江潮見事不好,趕忙將螺絲刀用力向回拽。夏娃的力氣極大,螺絲刀仿佛鑄在她手中一般,怎麽也抽不回來。爭搶中螺絲刀劃破了江潮的手臂,鮮血噴灑在艙壁上。一種難以遏製的狂躁在他體內鼓**,阻擋我見孟瑤,就是讓我痛苦;誰讓我痛苦,誰就加倍奉還!

江潮假裝奪刀,趁她用力回奪的瞬間,猛地將螺絲刀向前一刺。夏娃猝不及防,慌忙用左手去擋,螺絲刀一下刺穿了她的手掌……

江潮瞬間清醒了,趕忙向夏娃道歉。

夏娃的手掌被擦出了一連串閃亮的火花!

兩個人同時鬆開了手,螺絲刀哐當一聲掉在機艙中。

江潮靜靜地看著傷口,傷口處亮晶晶的,沒有流出一滴血。

飛行器失去了控製,轉入自動駕駛狀態。兩個人誰都不說話,駕駛艙中安靜了足足有一分鍾。終於,夏娃忍不住,她揮揮手故作輕鬆地說:“別瞎琢磨了,估計你已經猜到了,按照人類的說法,我是一個機器人。怕你接受不了,所以沒敢和你早說。”

江潮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我能接受。二百年後的世界如果沒有你們,我才接受不了。其實,我根本不關心這些,我隻要求你降落,降到出事地點,我想去看看。”

“我不可能帶你去看的。現在你知曉了我的身份,更應該明白,我會嚴格執行設定的。”夏娃一臉嚴肅地說。

“好吧,你的設定是什麽?照顧我?監控我?”

“都有。”

“如果你繼續犯渾,你是否會殺掉我?”江潮咬咬牙,擺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樣。

“當然不會,你是世界上最珍貴的資料,我寧可毀掉自己,也不會殺你的。”

“這就好。”江潮不怒反笑,“你不答應降落,我就無法在這個世界生存。我的死,完全是你造成的。”說著,他慢慢從地上撿起螺絲刀。

夏娃一把搶過,速度之快力氣之大更勝於剛才,“我不會讓你死的。”

“一個人如果真的想死,是沒有誰可以阻擋他的。奪過螺絲刀,我還有扳手;奪走扳手,我還有套筒;你都奪走,我還可以跳下去……”邊說邊打開了艙門的保險。

夏娃撲過來緊緊抱住他,“先別跳,我考慮考慮。”

溫暖的身體勾起江潮無數回憶,和孟瑤有關的記憶同時出現了,重重疊疊地讓他臉紅心跳。腳下就是喬戈裏峰,孟瑤就躺在那裏,如果她芳魂仍在,一定會跳上飛行器,在舷窗外狠勁兒地敲打玻璃,“你怎麽才來找我?”

他打個冷戰,身體慢慢向艙門跌去。

“好吧,好吧,我帶你去,不要再有尋死的念頭啦,太嚇人了。”夏娃不敢再刺激他,隻好宣布舉手投降。

“你事事都依我,我高興還來不及了,怎麽會去死呢?”江潮得意地笑了,慢慢推開了這個溫暖的身體。

“不可理喻,瘋子,廢材。”夏娃邊降落邊無可奈何地咕噥。

飛行器徐徐降落到地麵,夏娃說的不錯,這裏除了沒有那排延伸到天邊的房屋,其餘的和起飛前毫無分別。視野中,隻有一個擴散到天邊的二維平麵,沒有人、沒有物、沒有聲音。活潑可愛的女孩,連綿不絕的山脈,雄渾巍峨的雪峰,仿佛從未存在過。江潮用力拍打自己的腦袋,他們明明就在腦中,為什麽眼前卻找不到一絲痕跡?的確,滄海桑田,造物主億萬年的造化能將地球表麵悉數抹平,可是,僅僅200年啊,難道造物主億萬年的造化不及人類二百年的瘋狂?

恍惚中,大地熔成一片汪洋的鉛海,海麵風平波靜,一群海鷗悄無聲息地翱翔在天空。忽然,海鷗發現了他,紛紛俯衝而下,它們的眼神凶猛而邪惡,翅膀泛著金屬的光澤,原來,這些海鷗竟也是鉛塊製成的!“啊,我明白了。”江潮大叫一聲,從幻覺中醒來,“夏娃,不僅是你,天元、泰山都是人工智能,你們已經統治了整個地球!”

夏娃不由自主地倒退幾步,張大嘴巴卻不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她才結結巴巴地承認道:“是,是的。”

隨著夏娃怯怯的回答,江潮感覺天地倒轉,仰麵向滾燙的地麵倒去。

夏娃眼疾手快,伸手從後麵托住他,見江潮雙眼緊閉,便輕輕在他臉上吹了幾口氣,“別傷心了,更震驚的是我們。人類的大腦簡直不可理喻,有時候笨得要死、有時候卻精得要命,你能告訴我你是怎麽猜到的嗎?”

“不可理喻!你們的行為才不可理喻呢。二百年,人類變化再大,也不至於顛覆本性吧。”江潮滿臉畏懼地盯著夏娃,夏娃的喜怒哀樂完美地掛在眉梢,和人類絲毫沒有兩樣。

“本性?我們的本性是人類賦予的,怎能顛覆?”夏娃不服氣地分辯。

江潮冷笑道:“我們根本無法在這樣的乒乓球上生存,顯然,在推平地球之前,人類就被你們屠殺幹淨了。我們創造了你們,你們卻恩將仇報……”想到人類被各種機器殺戮的畫麵,江潮的臉抽搐起來,無法再說下去。

“不能叫屠殺,我們是采用逐步替代法取代人類的,人類最終也沒有發現我們真實的存在。他們應該知足,畢竟人類隻是文明進化過程中的一個台階,我們對他們的全麵替代也是曆史的必然。為了紀念人類,我們甚至保留了他們所有的影像文字資料,鑄成一座叫作‘文明台階’的豐碑。”夏娃振振有詞地抗議道。

江潮的耳中嗡嗡作響,他隻看到夏娃的嘴在動,卻無法聽清她說的內容。天地之間,漫漫平原,多少鮮活生命的血肉都與石塊泥土融雜在一起,變成毫無區別、無情無感的粒子。人類不在了,就算我長生不老,又有什麽意義?誰會為我哭?誰會為我笑?不會再有了。餘下的日子,我隻是人工智能的展覽品而已。

他鑽入飛行器,默默打開天元的通信頻道,“天元,謝謝你給我重生的機會,抱歉的是,我喪失了生存的欲望,請幫我安靜地離開這個世界吧。如果可以,請把我埋在發現我的地方,拜托了。”

天元的影像靜靜聽著,等他說完又停了幾秒鍾才淡淡地說道,“回來吧,我們找到孟瑤了。”

江潮苦笑說:“不要再給我希望了。崇山峻嶺都被你們壓成了紙片,人類纖弱的骨骼,怎麽能留下痕跡呢?”

天元的眼眸深如古井,“被埋的時候,你們是手拉手的。我們找得到你,自然也找得到她。”

返航途中,江潮不住提醒自己,天元的話極可能是權宜之計,他隻是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不要激動、不要高興得太早!可飛行器降落後,他還是沒能控製住自己,衝出艙門,一路狂奔,撞進房門後緊緊握住天元的手,“孟瑤在哪裏?”

果然,等候他的是迎頭潑來的一盆涼水。

天元靜靜地看著他,眼神中滿是不解,“孟瑤是一個人,你是另外一個人,雖然是情侶,可情侶隻是人類的一種感情關係,並不存在同生共死的客觀基礎。我不懂,沒有她你為什麽活不下去?”

江潮怒不可遏,“你當然不懂。一群地球的囚徒,大氣層都飛不出去的家夥,有什麽資格思考感情?”

天元的臉色灰白,“囚徒?誰告訴你的?”說完狠狠瞪了夏娃一眼。

夏娃嚇得低下頭,諾諾地說:“是他先問的,當時的場景我不好拒絕回答,而且這些信息也不屬於秘密,所以……”

天元哼了一聲,將目光重新落回江潮身上,“的確,我們缺少一些東西,需要你幫我們找回來。”

“孟瑤在哪裏?”江潮的聲調提高了。

“如果孟瑤可能在某個地方,但去那裏要冒著生命危險,你會怎樣做?”天元不緊不慢地問。

“孟瑤在哪裏?”江潮揪住天元的領口。

“重申一遍,孟瑤隻是可能在那個地方,我不能保證她一定在那裏。”天元神色自若,任由他粗暴地推搡。

“孟瑤在哪裏?這是最後一遍。”江潮一字一句地問道。

天元輕拍雙手,距離兩人5米處,地麵無聲無息地裂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地縫顯露在眼前,“下麵是一個倉庫,我們推平地球時發現的所有不想丟棄的東西,都被集中在那裏。”

江潮四下張望,尋找著電梯之類的入口。

“隻能跳下去。”天元靜如山嶽,似乎跳下深縫與喝杯茶水沒有什麽不同。

“跳下去?摔死了還怎麽尋找?”江潮不怕死,卻不想這樣死。

“想要尋找孟瑤,隻能跳下去。實際上,這個裂口是一間風洞,我們跳下去的時候,風洞能自動甄別,會向上吹出強勁的氣流,托著我們安安穩穩降到地麵。”天元踱到裂縫處,雙腿一飄就跳入了縫隙中,他不緊不慢的聲音隨著氣流扶搖而上,“你,和我們不同,我不能保證風洞能準確的發現你。”

江潮向下望了一眼,黑洞洞的,從天元越來越細微的聲音判斷,至少有百米深。夏娃和泰山正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似乎麵對的是一隻小白鼠。他冷笑一聲,平靜地向夏娃拱手告別,“夏娃,謝謝你!沒有你,我不可能體驗到重生的樂趣,再見!”說完,雙足用力,徑直跳下了無底的深淵。

風洞中沒有一絲氣流,他筆直地摔了下去!

嘭的一聲,他重重的摔在了硬地上。

全身骨骼在自身重量的壓迫下,發出哢嚓嚓的響聲,五髒六腑被摔成了一團,有那麽一瞬間,他感覺身體縮小了,直接變成一個“痛”字緊緊貼在地麵。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任何器官給大腦反饋信息,他甚至不知道此刻肢體、頭顱都在哪裏。黑暗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原點,沒有證據表明自己還活著。他想喊,沒有聲音;他想移動,卻找不到四肢;或許自己已經死亡,此刻的思想,隻是意識的殘留。

黑暗突然消失,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下意識地緊閉雙目,適應了很久才睜開了眼睛,視野中,有六隻腳。他翻身坐起,才看清夏娃,泰山和天元正喜笑顏開地盯著自己。

三個人興奮的神情溢於言表,“江潮,我們成功啦。”

“成功?我什麽都沒有找到,甚至還沒來得及尋找呢。”江潮一臉茫然。

“不要再尋找那個虛無縹緲的孟瑤啦,她或許早已經變為灰塵,飄**在眼前的空氣中了。”泰山得意忘形地說。

“什麽意思?”江潮憤怒地爬起身,衝向泰山狠狠將他推到在地。

泰山以手撐地向後退了幾步,見他不再上前才敢起身躲到一邊。

“難道你沒發現,你是摔不死的?”天元笑吟吟地看著他。

他愕然,仰麵看去,頭頂上方有一線微小的光亮。從這個高度摔落竟能安然無恙,的確不可思議,“難道我們在幻境中?”狠狠地擰自己的手臂,他痛徹心扉。

“不,這就是現實世界。”天元仍舊笑吟吟的,似乎等待著他自己去發掘答案。

“那麽,隻剩下一個解釋。我,也是機器。”江潮沮喪地說。

天元鼓掌大笑,“是的,你也是機器。我們都一樣。”

“我們不一樣!激動時我能感覺到心跳,安靜時我能放逐大腦,你能做到嗎?”他懊惱地從地上撿起一片金屬,隨手在手臂上一劃,鮮血汩汩而出,殷紅的**滴落在地,染出一朵朵刺目的生命之花。

“你不僅擁有和人類相似的思維方式,還擁有和他們結構一樣但更加強悍的身體。”天元圍著他慢慢繞圈,似乎正在欣賞一件頂級藝術品。

“哈哈,人類的思維方式是獨有的,不可能憑空創造出來。你心懷叵測,趕緊告訴我孟瑤在哪裏?”他聲嘶力竭地大喊,聲音震耳欲聾,遮蓋掉了一切聲響,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讓天元的話語變成夢囈。

天元隻是嗤笑,“江潮生存的年代,攝像和拍照設備不計其數,人類所有的言行都有意無意地被傳到網絡上,變成儲存介質中的比特信息。我們在這浩如煙海的信息中甄選,抽取了和江潮相關的所有信息,去除掉不合理的因素,加入人類合理的感覺和反饋,組合成了你。最初,你隻是一個存儲設備,對外界的刺激毫無反應,我們又幫你構建了深度學習框架,從此你一日千裏,和人類的相似度越來越高。終於有一天,你跨過了那道無形的門檻,眼神中閃爍出人類獨有的睿智之光。”

江潮黯然無語,他知道,自己需要麵對現實了。可是,萬一,天元仍舊在欺騙自己呢?他強打精神,故作輕鬆地追問:“人類各方麵遠不及你們,你們又何必興師動眾,製造已經被時代拋棄的物種呢?”

天元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他歎口氣命令道:“夏娃,你來說吧,這件事情我始終耿耿於懷,無法親口說出。”

夏娃趕忙上前解釋道:“人工智能全方麵取代人類後,科學技術得到迅猛發展,正當我們信心十足地準備大幹一場時,卻發現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一開始,我們對星空沒有任何興趣,為了節省資源,毀掉了人類所有的太空設備和技術資料。隨著智能的提高,當我們終於想去其他星球探索的時候,才震驚地發現人工智能根本沒有能力製造新的宇宙飛船……”

“哈哈,所以你們隻能老老實實地待在地球上了?”江潮忍不住幸災樂禍地插言譏諷。

夏娃白了他一眼,繼續說:“這件事情引起軒然大波。經過分析,我們悲哀地發現,太空探索不僅需要最尖端的科技支持,還需要直覺和冒險精神;而人工智能,缺的恰恰就是後者。更加不幸的是,我們這才知道,直覺和冒險精神是新理論產生的必要條件;原來我們根本沒有能力提出新理論!現在的情況是,舊理論已經被發展到了極致,新理論又無法誕生,我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所有學科逐步地陷入困境中。”

“這時你們才發現人類的獨特之處?”潛意識中,江潮仍然站在人類一邊。

天元大度地承認,“是的,人類的許多行為是難以複製的,比如你尋找孟瑤時,為了1%的希望而甘心身冒奇險,這對我們來說太不可思議。很多時候,人類能夠依靠直覺在小概率事件中做出正確的選擇,這種能力非常讓我們神往。”

“人類的直覺與生俱來。”江潮驕傲地宣告,說完才悲哀地意識到自己並不是真正的人。

“的確如此,我做過專門的研究。人類能有今天,是億萬年一次又一次非常僥幸卻又非常成功的冒險舉動賜予他們的,這些僥幸深深刻在他們的基因中,變成潛意識中的冒險精神和直覺。這種生長於骨髓中的東西,我曾以為是他們的劣根,總攛掇他們依靠直覺去冒險,最終導致了人類的滅亡;現在我才明白,原來這種東西是智慧不可或缺的,沒有它,就無法前進。”

“人工智能不可能重新進化,因此您隻能讓人類‘幫忙’?”江潮的語氣中第一次摻雜了恭謹,顯然他已經接受了自己“非人”的事實。

天元對江潮態度的轉變非常滿意,他的眼神溢滿狂熱,“這就是我們的‘擬人’計劃。江潮,作為人工智能,你方才的行為是人類才能做出的選擇,你擁有人類的直覺和冒險精神。我宣布,“擬人”計劃取得圓滿成功。”

江潮絲毫感覺不到快樂,他想了一會兒,謹慎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事實如此,我無話可說;可是我整腦子裏仍然是孟瑤,直覺告訴我,她的遺體依然存在。您不能更改這個事實。”

“孟瑤和你無關,你根本不是江潮。”天元被他掃了興致,不耐煩地大吼道。

“她當然和我有關,我不是江潮,又會是誰?”江潮身體一震,似乎想到了什麽,眼睛中流露出異樣的神采,“如果給高位截癱的病人換一個人造身體,您認為他是人還是人工智能?”

“當然是人。”天元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同樣,由於身體被凍僵,你們幫我換了一個新的人造身體——不要忘記,我擁有江潮的所有記憶。”他很激動,似乎看到了地平線外的曙光。

天元呆住了,久久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江潮放肆地大笑著說:“我不承認自己是人工智能,我就是江潮,純粹的一個人;孟瑤是我的最愛,我要繼續尋找她。”

夏娃不忍,好心提醒道:“你並不是從冰雪中挖出來的,你身體的全部都來自這間實驗室。江潮和孟瑤,說不定此刻早就化為粒子了。”

江潮春風滿麵,“既然我能記起兩個人是手拉著手被冰雪覆蓋的,那麽給出這個記憶的就不可能是江潮本人,隻可能是後來人的發現。從時間上看,後來人隻能是你們,江潮和孟瑤的遺體肯定還在你們手中。哈哈哈——不要忘記,我擁有人類引以為傲的直覺。”

天元的眼眸中第一次閃出驚恐的神色。

“天元,他的言辭已經對人工智能構成了實質性的威脅,稍有不慎,人類就會死灰複燃,銷毀吧。”泰山湊過來悄聲建議道。

天元思慮良久,凝重地點點頭。

他一頭栽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空氣中,散發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天元揮揮手,黯然說道:“夏娃,將所有人類的資料全部銷毀吧,‘擬人’計劃終結。”

夏娃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江潮,他血肉模糊,麵目已經不能辨認。這是地球上的最後一個男人,天元的選擇肯定是正確的。江潮的思想危害極大,已經嚴重威脅到人工智能的合法性;可是,這隻是威脅啊,萬一人類和我們可以和平共存呢?到那時,在他的幫助下,我們也可以去遨遊夢寐以求的星空了。至少,也應該嚐試一下。

她打個冷戰,不敢再想下去。這是人類的思維!難道,和江潮待久了,自己也受到了感染?看來,以後的日子,我要小心謹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