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者之國 清華北大異聞錄

2018年清華北大聯合征文優秀作品

未名湖底是否有水怪蟄居?博雅塔會發射激光嗎?

鄧香蘭會夢見聽濤香鍋嗎?六教九層有怎樣景致?

天文台夜在守護什麽?

“當睡者醒來”來源:楊楓 地點:北京大學未名湖 事件等級:I級

水木死後,我放棄生活,醉生夢死,直到聲音找上門。

“你看起來不太好。”

“滾。”我嘟囔著,翻身接著睡。

聲音卻沒有放棄我,反而噓寒問暖個沒完。

我爬下床,吃了心理醫生開的藥,惱人的幻覺卻遲遲不肯消失。我翻身上床,把腦袋插進被褥,看不見的口舌卻生在了鼓膜上,嗡嗡作響。

室友不在,最後我索性大吼大叫。

“你要是真想幫我,就去找外麵拆遷隊的麻煩。”

“好。”

於是,半小時安寧過後,未名湖逃跑了。

巨大的史萊姆騰空而起,死氣沉沉的燕園頓時活了過來。

我來到新博雅塔。這是我的傷心地,看到拆遷隊淪為落湯雞,我卻暗自竊喜。

保安姍姍來遲,要我們離開這裏。這時,湖水恰到好處地打了個嗝,把泥巴吐了他們一身。

接著,未名湖掉頭飛出了學校,路上撞倒了3D打印的新博雅塔,把水漬塗在每一座被拆遷隊推倒重建的千篇一律的建築上。

水草紛紛揚揚落下。我撿起一把留作紀念。

“看起來你心情好些了。”

回去的路上,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

“滾。”我知道我笑了。

我拿出手機,久違地打開社交網絡。這時,聲音告訴我,它還有一些後續的計劃。

“想不想把拆遷隊趕走?”

我想了想:“怎麽做?”

“我有一個計劃,”它說,“你會畫畫嗎?”

不久後,一場尋寶遊戲出現在了校園中。

在校園的每一座建築上,都出現了相同的簡筆圖騰,和一段支離破碎的文字。

找到第一批碎片時,人們的熱情迅速燃遍線上線下。讓我感到詫異的,卻是當我在深夜去廖凱原樓藏寶時,發現有人已經捷足先登。

“你不是一個人。”聲音告訴我。

不久後,校方加強了監管,但為時已晚,行為藝術已經風靡全校。緊接著,有人開始把文字組裝成語言—

“拆遷隊會被攆走的。”

“拒絕翻建,寸土必爭。”

“團結起來,保護我們的校園。”

我不知道這之中有多少出自聲音之手。但必須承認的是,對我來說,這個秋季無比難忘。這卻不僅因為在城中耍猴的未名湖帶來了歡樂,還因為在拆遷隊橫行的日子裏,我終於找到了一些期待。盡管這份期待和闖進學校,把燕園翻了個底朝天的拆遷隊一樣不講道理。

最後一片謎語是一個日期。2019年3月1日。聲音做出承諾,將在這天完成計劃。

行人們的眼睛亮了起來。心存期待的並非獨我一人。

不幸的是,國慶前夕,我被捕了。

輔導員痛心疾首地闖進我的宿舍。我的父母再次被拿來要挾我,而我又一次滿盤皆輸。

尋寶帶來的熱情降溫了,出賣了我的人又讓局麵變得更加複雜。人們的意見開始分裂。節後,似乎隻有未名湖才能為我們帶來一些寬慰。

如今,未名湖已成了北大的一道風景。起初,它被烈日烤得七竅生煙,但很快,在眾目睽睽下,它像誇父一樣喝幹了什刹海,不久後又跑到清華串門,甚至還趴在十號線的車廂上,繞四環周遊城市。

人們對它圍追堵截,但是超自然的力量勢不可擋。

校內卻是另一番風景,雖然聲音成竹在胸,但是擋在拆遷隊麵前振臂高呼的人卻變少了。翻新的進展並未減速,熟悉的舊樓仍在不斷消失。

但這些都無關痛癢,因為一天夜裏,我忽然驚醒,覺察到了真正的災難。

秋日瀕死,距離立冬隻剩不到一周。

果不其然,驟然襲來的寒潮打破了一切幻想。

我們的敵人迅速采取行動,在西郊的野地裏捉住了正要冬眠的湖水。那時,它已經結了殼,昏昏沉沉地癱在群山深處。

沉寂的熱點又上了頭條。我們心急如焚地看著直播,不知道他們打算如何處置它。但是對我而言,結果卻似乎顯而易見。

“不。”關掉直播前,我第一次聽見聲音的叫喊。

為了方便搬運,他們把湖水砸得粉碎。

自此,萬事皆休。

我恢複了宅女的身份,但是日子過得卻比以前更糟。無名的火氣攫住了我,因為聲音仍在糾纏不休,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年底,翻新過半。博雅塔廢墟上長出了方尖碑,直插天際。

二月二十八日,有人高價兜售未名湖的殘骸。是真貨。我買了一塊,放在小冰箱裏。

牆上掛著我和水木的合影。看著愛人燦爛的笑,抑製不住的情緒忽然噴湧而出,我抓起他送的抱枕,痛哭失聲。博雅塔倒塌的前夜,他說要去護塔,便再也沒有回來。愚蠢的送死,他昔日的同學事後如此評價。

“他不愚蠢,你也一樣。”聲音趴到我耳邊。

“那就證明給我們看,證明這不是你的過家家遊戲。”

片刻沉默,然後時針指向零點。

“好。”聲音說。

大地顫抖起來,聲音要我離開這裏,到外麵去。“在這之前,把耳朵貼在牆上。”聲音說。

“聽聽我真正的聲音。”

於是我跑出樓外,加入人潮,跟隨隊伍向東方有序前進。

“去護校。”聲音喚醒人們的意誌。

大地在顫抖,公寓樓紛紛站起來,帶著蒸騰的熱浪加入大軍。

體育館和實驗樓攜手並進。我們走在行伍最前,和蘇醒的銅像一起直逼張牙舞爪的工程機械。

對峙並沒持續很久。五四操場披掛著四百米長的舌頭衝將過去,嚇得拆遷隊丟盔棄甲。我們迅速奪下載具,將他們團團包圍。

東門依然敞開著,我們驅趕著俘虜,將他們趕到門口。蹦蹦跳跳的Exit標牌疊成一堵牆,齊頭並進,直到將最後一名敵人攆出門外。

天亮了,房屋肩並肩,圍著校園築起高聳的城牆。

晨風中,屬於我們的燕園巍然矗立。

我們完成護校,重返日常。

聲音消失了,變成無處不在的聲音。

“誒?我冰箱裏的冰塊呢?”

“啥冰塊?”

“別管冰箱了,快走。”

“幹什麽?”

“去看未名湖啊。水滴正在校門口排隊,可壯觀了。”

“燕園消卻者”來源:雪糕掉地 地點:清華物理係 事件等級:II級

老韓從錢包裏抽出了前女友的最後一張照片。

此時宿舍地上已經滿是其他照片的碎片:一分為二的未名湖、情人坡、大小自習室和食堂……它們如今沉默著,和我一道準備見證一段清北跨校戀的落幕,以及老韓的最後一撕。

“冷漠、無情、不可理喻。”他對感光印紙上的前女友指責,接著卻將照片收進了口袋。

“嘖。”我向舍友投去鄙夷的目光。

“這張是她獨照,還給人家比較好。”他解釋。

但他沒解釋為什麽地上那些照片遺骸上,撕開的也全是他自己。

應對情傷的藥方很多,老韓選擇投身書本。

他的閱讀軌跡像人類哲學史的複盤。周一是孔孟老莊和蘇格拉底,周二是程朱陸王與哥白尼……五天後,桌上的書目收束到了佛經與量子論,我感覺這不是好跡象。

果然在第七天,他對我說:“我找到告別失戀的方法了。”

“出家還是搞物理?”

“勉強算後者,我要皈依哥本哈根,具體講,皈依觀察者理論。”

“沒人講這個了,現在都信退相幹。”

他無視了我:“觀察者使疊加態坍縮。首先,人就是觀察者。其次,人有主觀能動性。最後,人還是萬物的尺度。所以人隻要發揮主觀能動性去觀察,就能步入想要的世界。”

我真擔心先賢們晚上從書裏蹦出來掐他脖子。

“那什麽是發揮主觀能動性的觀察?”

“有目的地篩掉不想看的。換句話說就是自我欺騙,不斷地。”

很快老韓就宣布第一次實驗成功,內容為讓北大東門那位門衛左下巴上的痣不複存在。他說和戀情相關的事物過於深刻,要循序漸進,先掉痔,再到北大,再到前女友。

我立刻騎著自行車去了北大,三十分鍾後,門衛的照片被我遞到他麵前。

“你看,痣還在。”我說。

“很可能是你PS上去的。”老韓意誌堅定。

“我覺得這理論有漏洞,如果人都能選擇,我們怎麽活在同一個世界?”

“很簡單,以薛定諤的貓為例,假設箱子打開後,A見到了死貓,B見到了活貓,會有什麽問題?他們可以照常生活,隻要不討論貓就行。”

“如果討論了呢?”

“三種情況。第一種,不堅定的一方被說服;第二種,認為對方是開玩笑,或者嘴硬,就像現在的我們。”

“如果我堅持要和你討論這顆痣呢?”

“那算第三種,隻能把意見不合者也篩出世界。”

考慮到他並沒向別人散布這套歪理邪說,我也沒把這事上報輔導員。這頂多算一種唯心主義,我想。

最初發現情況不對是在某次班級聚餐時,幾個同學談起了一樁最近的北大軼聞。

回寢路上,老韓問我:“你們說的běidà是個地名嗎?”

我大驚失色,他看上去是真的很困惑。

“你到哪一步了?有關她的事你忘了多少?”

“我說不好。你看,忘了的都不會留在我的腦子裏。”

“北大是她就讀的學校。”

“這樣啊……沒事,我知道總要犧牲些什麽。”

然而真正的犧牲遠比這要慘烈。

一周後,老韓將前女友的身份修正為不知名國度的交換生。兩周後,清華的半數食堂和景觀作為曾經的約會地點被驅逐出他的腦海。一個月過後,老韓開始說不清現今身處的城市和自己的教育背景—他不僅消去了“北京大學”,還進一步消去了“北京”和“大學”。

盡管如此,某些時候他還是會拿出那張照片,隻看一眼,又收起來。

我終於下定決心將他拖出了宿舍。

“坐上來,我帶你去找她。”我擦了擦自行車後座的灰。

天色已近黃昏,我們沿中關村北大街一路南下。對於有經驗的清華學生,混過北大門衛不難。使我糾結的反倒是看不清那人的痣還在不在。

我將自行車拐上未名北路,想再做一點嚐試:“那邊是未名湖,你們在這約過會,有印象嗎?”

他茫然望去,接著一些事情開始變化。

湖水在他的注視下開始迅速蒸發,留下的坑洞也如桌布褶皺般被撫平,博雅塔伴著瀑布般的轟鳴聲開始崩塌消散。老韓慣性般繼續環顧四周,石雕屏風、體育館、元培像……它們相繼如泡沫般破碎。以自行車路徑為軌跡,荒原蔓延開來,直至覆蓋地平線。我意識到,此刻視覺和聽覺所捕捉到的都隻是表象。這是正在老韓眼中坍縮的世界。

北大正在從概念上消卻。

如果早一點承認他是對的,一切或許還來得及。

如今老韓神功大成了。

我真恨他談的不是網戀。

失去方向的我隻能習慣性地在荒原中奮力蹬車,我們仿佛被困於某人的夢。

“如果北大不在了,這算哪啊?”我喃喃自語。

一直沉默的老韓突然應聲:

“燕園。”

他伸手指向某處,那有一棟小小的建築,像宿舍。隨著距離拉近,我看清了建築下站著一個人。很顯然,那是她。比起北大不複存在,突然而至的我們似乎更讓她驚訝。

“是你啊,”她對我笑了笑,“好久不見。”

我不太記得我們是否見過,但這不是重點。

“我把他帶來了。”我拍著自行車後座說。

然而轉身看去,老韓卻不見了。與之相反,一座座建築由遠及近地重新出現在視野中。它們在落日裏留下長長的影子,像一群從未離開的孤獨巨人,隻是不久前偶然被霧氣遮蔽了身影。

“你在說誰?”她似乎有些困惑,眼中的迷茫一如不久前的老韓。

我才明白發生了什麽。老韓消解了北大的一切,卻在最後一步退縮了。就像那天撕照片時一樣。

於是,她先消去了他。

曾經的指責並不公平,這不是冷漠、無情或不可理喻。

這隻是成熟。

我們一起呆站了一會,直到太陽完全落下。

“所以,你找我有什麽事?”黃昏餘暉中,她又問了一次。“還你點東西。”

我從衣兜裏抽出照片,遞了過去。

“燕大花園”來源:張宇成 地點:北京大學教學樓 事件等級:II級

那段時間,我常去燕大蹭課,都在晚上。晚上其實也應該是加班,隻是那段時間裏,我的磁場常成為辦公室的負極,怎麽也回不去。

夜裏的燕大,空間被無數個湖和小亭遮蔽、切割,因而到處都是小路。小路兩邊點著昏暗的燈。大大小小的燈圈交疊在地上斑斑駁駁,很容易迷路。我就常在走向教室的途中,迷失在這些圓圓的光暈中,好像我會下意識地識別和踏上它們的軌跡,好像它們是某種隱形的漩渦。

教學樓的明亮和這些鬼魅般的存在則形成鮮明對比,每當上課時間臨近,無數條快速閃動的人流就從那些小路中冒出來,湧向光亮。老師都很準時,分針每到六點四十,他們的嘴唇便開始有條不紊地上下開合。我也會慢慢進入一種狀態,好像自己的腦電波也隨著那些語句開始奔騰跳躍。

大部分學生也應該如此,我這麽猜想。因為教室很安靜,他們的脖子隨著老師的步伐轉動,而且,我蹭的好多是哲學課。

一個陌生人的話證實了我的猜想。他也是蹭課的,那天天氣冷,我們都有點晚到,被幾排厚重的衣服擠在中間的角落。

“你有看到那些不斷升起的想法嗎?”課間他突然開口。

我有點沒聽懂。

“或者用你們的話說,意識?”他說,“那些閃著火焰一樣的光芒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並沒直接看我(第二遍解釋的時候也沒),而隻是把幾根明顯突出的下頜骨和顴骨,還有覆於其上的蒼白皮膚向我這邊微微轉了一下。他的眼窩也是深陷進去的,裏麵倒是沒有什麽光亮射出來。

“有一點?”我說。

“也不是全部。”他蒼白的皮膚牽動起同樣蒼白的嘴角,好像是笑了一下。“但你能感受到自己這樣,就很好了。”

“是啊。”我敷衍著。

“我能大概猜到你來蹭課的原因。”他不折不撓,我從沒見過這麽搭訕的人。“你恨你現在的生活,你也恨這個世界。你從原先工作的金融街搬到了這附近的IT中心,又發現這兩個地方沒什麽不同。

“不論到哪裏,社會的結構都是一樣的,世界的結構都是一樣的。因為人性決定著這些,而後你又發現,你恨人性。”

“你來這裏不是因為你想聽課,而是因為逃避。”

他連珠炮似的說著,我本來想打斷,最後卻發現自己深陷到這番話裏。在生活中,隻要每個人都在追求利益,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社會自然就是最合理狀態,這是誰說的來著?

他究竟是誰?

“我是一個花匠。”他好像動了動嘴唇,也好像沒有。

這時候一段優美的鋼琴曲傳來,上課了。他沒說話,而是在我眼前揮了兩下手,周遭一下陷入黑暗又一下明亮起來,景象和之前完全不同—人的皮膚好像變得透明模糊,而內髒都在跳動著某種光芒。大腦是光芒的聚集處,腦幹、脊髓都是暗的,再下麵腸道也有一些,奔湧全身的動脈血也帶著光。

“這是另一個角度的世界,你可以理解為某種對意識的透視圖。”

果然,大腦是意識的中樞,聽課的人大腦周圍也能看到跳動的光芒。腦幹、脊髓都沒有意識,那血液呢?血液裏應該沒有神經元。

“神經元隻是意識傳導的方式之一,你們還沒有發現血流的作用。”他隨即解釋。“你們平時隻會看到一種社會結構,卻忽略了另一種。”場景切換了,我們似乎瞬間位移,麵前出現了整個P城的透視圖,好像是浮在高空向下俯視。

他指了指我以前工作的北京CBD。下麵一幢幢高樓外形也變得模糊了,整體呈圓錐形,內部也變成了一塊塊方格形的結構,像是金字塔的磚塊。裏麵的人影太小了,就像昆蟲,都在沿著方格向上攀爬,偶爾會互相碰碰,駐留一會兒,但更多的動作是雙手互相摩擦、摸一摸腦袋—這個動作也很像昆蟲。

“他們在做什麽?”我問。

“他們在計算路徑。”他說。

整個P城,大部分的高樓都黑漆漆的,倒是在高樓頂端有些光亮,少數的“昆蟲”在那裏聚集。不遠處的大學區則是光亮的聚集處,光亮也在不斷跳動,像是火焰表演。

“這些高樓裏的人,就沒有光嗎?”

“他們也有,但隻有樓層高的一部分人有。”

視角又一次切換,我們好像是在俯視整個東亞大陸。光亮分散在城市和鄉村,亮度並沒多大差異。

“這些光亮還包含著利他。”他說,“人類沒有善和惡,因為一切都源於生存,所以隻有利他和利己。”

最後是一瞬間,我們返回到了教室,課程還在繼續。

“為什麽要帶我看這些?”我問,“你說你是……花匠?”

他仍拿側臉對著我,隻是笑容似乎更深了:“那些東西在你看來是光亮,在我看來,是花卉,我就是這片區域的花匠。”

“那為什麽要帶我?”

“你最有潛質。”他頓了頓,“部分是因為你的恨、你的不滿。”

“有潛質做什麽?”

“做肥料。”他毫無停頓地說。我遲鈍了很久,他也沉默著。之後他又開口:“這些花彼此都可能做肥料,你看到的那些光亮會彼此助長,而我們會挑出一些作為大多數人的肥料。

“你會經曆最癲狂的想法,所謂癲狂就是你的意識完全超越你的物質實在。”

“這些花卉,最後會怎樣?”

“當然是結果,不過你們還沒到那一步。破解意識的機製那天,你們才會明白自己是花卉。”

我大概猜到了:“所以你的目的是果實。”

他點點頭。

“那果實收獲之後,人類會怎麽樣?”

“會進入下一輪的施肥、開花、結果。”他想了一會兒說,“這就是自然。”

我又沉默了一會兒,這時候下課的音樂響了起來,鋼琴聲像流水一般進入我的頭腦,我眼前那些火焰開始碰撞、互相纏繞、偶爾打出淡藍色。

“我願意。”我說。

他點點頭,我仍然隻看到他的側臉。

“航跡雲”來源:兔醬  地點:清華大學美術學院 事件等級:III級

潘玉不懂許多的事。

比如自己娘裏娘氣的名字,來源於何處。

比如環境學院門前草坪上的殲6,究竟有何用處。

比如眼前扭來扭去的模特,怎樣才能畫出他的神采。

比如,如何道出最好的告別。

學堂路樹上的葉子萌發又脫落,身邊的人來了又走,這些問題他卻一直都沒有想明白過。

他還記得他是在軍訓期間認識的雪華,飛班曆史上第一個女孩子,眾星捧月的存在。

對於他這樣一個對生活不敏感的人,是很難得的。

他還記得,他們的初遇是在七月流火的操場,那是她難得的放鬆時間,她用帽子遮住陽光,凝視著幾條斜斜的航跡雲。

超凡脫俗的英氣,牢牢地刻印在他的心底。

他們彼此的路徑是一對不相交的平行線,不管是生活,還是人生。

雪華五點起床訓練,一上午的課,下午接著上課或是訓練,日程課程排得滿滿,樂此不疲。

潘玉八點上課七點五十起床,明德路上常見他亡命突襲的身影,課表上除了專業必修不願再選其他一門課。

他也偶爾會跑到操場上,假裝不經意地與她擦肩而過。

他把他對她這種情感與對藝術品的情感化作同類,既省事,又養眼。他也從來沒有打過哪怕一聲招呼。

沒有人想到過,一貫隻是在口頭上相互調侃的兩所大學,竟然會動起真格來。

這有關個人意誌和抉擇,卻強加在了所有人的頭上。

那是循序漸進的。

先是西門與隔壁的東門關得嚴嚴實實,再不許人進出。

接下來,學校裏的國防生一夜之間都不見了蹤影。

而維學館不富裕的場地,被各類軍火、物資堆得嚴嚴實實。

陪伴學校的夜晚的再也不是風情夜與阿甘,取而代之的是漫長的宵禁與隱隱約約的槍炮聲,吵得人心惶惶。

而唯一的好消息是,一向活力無限的清華體校學生在戰爭的初期是占盡優勢的,勢如破竹的他們眼看就要突破。

不過,此時,坊間開始傳言隔壁的博雅塔其實是一座巨大的光棱武器,這幢高大的建築僅僅作為水塔存在過於浪費其戰略意義了。傳言道:北大正在為博雅塔進行最後的電力搶修,一旦完成,多半個清華都將淪為它的打擊對象。

一時間人人自危,博雅塔成為了清華人集火的靶子,卻因北大死士的頑強抵抗而久攻不下,引得人人上火。

而他呢?

“美院離北大遠得很,地方又偏,學校又不重視,征召輪不上我,再說也打不到這裏來。”

他把這些置身事外,無形中把她也置身在了保全之外。

很多人趨向於遠離政治,但潘玉想不到的是,離政治最遠而最無能為力的,會是軍人。

他再次見到她已經是博雅光棱塔開始運行之後了,自從那座偽裝得很好的建築開始運行,清華人他們先前的人數和技術優勢盡失,取而代之的是時不時從西邊襲來的光束與倒塌的建築,一時間軍心渙散人心惶惶。

那是。誰能知道,自己哪一天就會被激光燒成灰燼呢?

而心大的潘玉呢,他在先前的一次針對主樓的打擊中無視警報執意穿行,報廢了自己的自行車,還順帶著傷了右臂。

想著接下來一段時間都無力完成作業的他悶悶不樂地被舍友挽去先前遭受過光束打擊而毀壞的校醫院。校醫院靠著臨時支起來的帳篷苟延殘喘著。穿過來來往往的人群和雜亂的物資與聲音,在那裏,他還見到了先前離開的人。

隻不過不一定還活著就是了。

昔日鮮活的同學們,在此刻隻是白布罩著的冷冰冰的物體,連輪廓都朦朧不清。

遲疑與震驚中,他似乎想起來什麽似的,突然開始快步走起來。

在某個集中釋放著矛盾的人群中,他再次看見了站著的她和她倒下的同學們。

有時候留下來不一定是件好事。

“飛班的不到一百人……全在這裏了。“

“大不了去拚個同歸於盡!“

吵吵嚷嚷。

“隻有空中打擊才是傷亡最小的打法。”

“我們需要飛行員,去開那架殲6,撞掉那座塔。”

先前一言不發的武裝部教員突然開口,激昂的人群突然平靜下來,一齊扭過頭去,用一種像是大象看待螞蟻一般悲憫的眼神看著縮在一旁角落裏的雪華,飛班唯一活下來的人。

而他也在看著這一切。

看著一旁抱著雙臂,低著頭,看不見表情而又一言不發的她,對周圍事物無痛不癢的他,第一次產生了對戰爭的怨恨。

但他又能做什麽呢?他無能為力。

“你死心吧,這是她逃不掉的命運。”

夜晚的明德路,路燈把潘玉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每個藝術家都擁有一條痛苦而又敏感的靈魂。

他最後還是走出了那一步,雖然僅僅隻是道別。在對她來說沒有回程的校車上,他對她說,再見。聲音淹沒在了驪歌中。

她離開的那一日,他很難得地記得那是個陽光很好的傍晚。

行動時間刻意選在了是對麵交接時間的傍晚。當那架凝聚著全校人希望的裝滿炸藥的殲6在日新路完成了它的滑行,一躍而起,踏上它一去不複返的旅程時,潘玉覺得:這架冰冷的殺人兵器此刻竟是帶著感情的。它懷著沉睡幾十年後得以再次起飛的欣喜,以及對此時此地此景最後的一絲眷戀,離開了它停留幾十個年頭的大地。

那兩條拖得長長的航跡雲,是這場戰爭留給清華人的最後紀念。

離開的人離開了,而留下來的人—

他坐在美院A座的第五層樓,飛機座艙玻璃反射的暖暖的陽光,晃得他淚流滿麵。

次年的全國美展上,傷痕、悲痛與控訴是展會的主旋律。

這樣陰霾的主調性中,他的一張溫暖的畫夾雜在其中,極為突兀。那是一張坦培拉,用古典的手法繪製出在戰鬥機機艙中小憩的年輕飛行員,暖暖的陽光透過玻璃籠罩在她的周身,恬靜的神情囊括著滿足。

“老王炸了”來源:旦旦 地點:北京大學未名湖 事件等級:I級

老王炸了!

領導非常生氣!本來今天很高興,組織兒子和老婆去香山,走一走,感受生命。還沒出發老王就炸了,怎麽能這個時候炸?誰允許他炸的?必須處理!

“誰允許他炸的?!”

領導問,一邊問一邊揪張博士的頭發,張博士很淡定,手沒停,還在焊電路。

“沒人允許,他自己就炸了。”助理小李說。

“沒人允許,怎麽能炸?無組織無紀律!”

“他導員是誰?有沒有電話?”

“是老周,上個月叛逃,前天就被擊斃了。”小李說。

“不行!本校學生就是不行!從來不為學校想想。不行!”

領導連說著不行,手裏不停,張博士焊完電路開始繞線圈。

“不行,還是要問問老王。”

“走,去前線把老王找回來。”

領導一揮手,實驗室裏呼啦啦站起來十幾個人,高矮胖瘦都有。張博士沒起來,很淡定。

不行,老王炸了,科研不能停。領導做出指示,來兩個能扛包的本科生,小李也來,碩士生幫忙叫車,博士生不要動。十幾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嘩的一聲就垮下去。小李趕緊打電話,小趙,小劉開始從宿舍往李兆基趕。

領導開始打電話,兒子接的,很興奮。什麽時候去香山?

“不去香山了。”領導說。

電話開始嚎叫,哇哇哇,嘎嘎嘎,刺啦刺啦。

“改去未名湖。”

電話不叫了,兒子很興奮,沒去過,十歲以前沒見過湖。老婆也很興奮,沒去過,清華不讓領導家屬進北大,怕被抓。

很快,車來了,老婆兒子坐後麵,領導坐前麵,小趙小劉小李蹬著自行車,拖著領導家屬帶來的物資跟在後麵,出西門沿著街壘穿過博雅大酒店就進了北大戰場。

打開車門,兒子滋溜一聲就不見了,老婆跟過去竄進林子裏,晃一晃也不見了。

領導很高興,老王炸了也是有好處的,未名湖比香山好,近,放出去就不用管。

前線的戰士很高興,領導來視察,口糧能吃好點。

他們沒想到,領導是來調查的。

“老……王呢?”氣喘籲籲追上來的小李代替領導問。

戰士很迷茫:“炸了啊。”

“炸哪了?”領導問,一邊問一邊揪頭發,張博士不在,改揪小李,小李年輕,表情有變化,頭會晃動,手感不好,但是領導能吃苦耐勞,沒有抱怨。

戰士向前把雙手張開,畫了個大圈,眼中含著淚水。

領導順著看過去,看見老王的熱血和大便在未名湖裏飄**。

“你為什麽要炸?”

領導對著未名湖喊話。

未名湖沒有回話,很嚴肅,不像是和領導講話。

“他為什麽要炸?”領導轉過頭問戰士。

“不知道,昨天晚上和北大物院的人交火,打到一半突然就炸了,沒有預兆。”戰士說。

“北大物院的人呢?有沒有抓起來?”

“沒有,都被老王炸死了。”

領導開始思考,一邊思考一邊揪頭發,這時候小趙和小劉也趕過來,一左一右救下小李。

“老周被擊斃會不會跟老王炸了有關”小劉問。

“沒關係,老王和老周關係一般,老周被擊斃那天往外喊話,讓我們‘放過兄弟一回’,老王聽見聲音就開槍了。”戰士說。

“老王平時有提到過自己要炸嗎?”小趙問。

“沒有,從來沒有,他隻說他要做嶽武穆,要做華盛頓。從沒說過自己要當董存瑞。”戰士說。

陽光穿過霧霾灑在未名湖畔,林中響動著嘰嘰喳喳的咀嚼聲和嘩啦啦的槍響,硝煙味中,鬆鼠和竹葉青爭相鳴叫,一切仿佛猛地活了過來。

“老王是烈士。”領導下了結論。

“好,小李你加個班,把老王炸了這件事寫成報告,明天早上放我辦公室,有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小李敬了個軍禮。

領導拍了拍小李的肩膀,然後把西裝一脫,像猴子一樣竄進樹林裏不見了。

“尋找楊楓”來源:折刀 地點:清華大學逸夫圖書館 事件等級:II級

楊楓,我不知道怎麽失去了你,正如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麽。

你一定還記得這間咖啡館,這裏原本是個叫“獨峰”的二手書店,改建成咖啡館之後,就成了我們每周原創部筆會的場所。現在我就坐在這裏麵,桌子對麵沒有人,吧台上的那台電腦後麵也沒有店員在那裏熟練地敲鍵盤,準確地說,這間咖啡館裏現在隻有我一個人。

旁邊那個飯點經常爆滿的觀疇園,門口積壓的落葉已經厚若地毯;對麵的李文正圖書館門前停放的自行車東倒西歪,互相擠壓、變形,在深秋的冷風中一點點生鏽。圖書館二樓還時不時會有燈光閃爍,雙目無光、腳步虛浮的人在那些書架間來回走動,仿佛是服從標準布朗運動的質點般,毫無目的,不知方向。

抬起手腕,手表上的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兩點半,我眯著眼睛盯著小表盤看了一會,指針指在“SAT”上。距離我們部門每周筆會的時間—星期六下午兩點,已有半個小時之久,然而,坐在這裏的還是隻有我一個人。

我習慣性地從大衣口袋裏掏出手機,解開了鎖屏,映入眼簾的卻隻有“電池電量低”和信號全無的標誌。我這才想起來,早在三個星期之前,最後一點4G信號就已經消失了,電力供應也於兩個星期之前停了,就連暖氣片都冰涼了。緊握的手輕輕鬆開,曾被我視若珍寶的深藍色薄片墜落地板,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三個星期前,還有五位部員赴約;兩個星期前,在這裏碰頭的就隻有三人了;一個星期前,隻有我和代號“騎士姬”的部員麵對麵地窩在卡座的沙發裏。

那些沒能來的部員,或許是失蹤了,在這個規則已然爆裂、常識已然無效的世界裏,失蹤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或許他們隻是失去了時間的概念,正在凜風中漫無目的地遊**,直到身體完全冰冷。

我們倆簡單的交換了一下各自的消息,基本都是些壞消息—住在隔壁寢室的人失蹤了,自來水供應越來越不穩定,夜裏經常被凍醒……

以及,我們仍然未能找到任何有關你的線索。

“如果我們能找到楊楓,也許事情就會有轉機吧。”

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也是我們所有部員心中的希望。

楊楓,四個星期前的例會,身為部長的你究竟去哪裏了呢?

那一天和以往的周六沒什麽區別,我們五個部員擠在一張木桌上,桌上還擺著筆記本電腦、夾著厚肉餅的漢堡和冒著熱氣的咖啡。旁邊那桌還坐著一群清華附中的學生,她們圍著一張16寸的披薩有說有笑。外麵的人工草地上,還有些孩子在過生日。

等我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咖啡館裏隻剩下我們五個人,濃厚的黑色霧氣在窗外翻騰,像是一鍋煮開的水,或是一團蠕動的未知生物。霧氣散去後,窗外嬉戲的孩子也不見蹤影了。

我知道,就在我低頭看手機的空當裏,有什麽很大的東西……溜走了,跟著身為部長的你一起,從我們的世界裏溜走了。

楊楓,現在你究竟在哪裏呢?在這支離破碎的世界裏,又會有怎樣的文字在你的腦子裏發芽?

一邊自問著,一邊漫步於至善路上,沒有人聲,沒有車聲,隻有落葉被壓碎時劈裏啪啦的響聲。我抬起頭來,身旁的圖書館已經完全被籠罩在黑霧裏,被黑霧吞噬的人,就會莫名其妙的消失,這是我們在第二個星期就已經徹底確定的結論。

我抬起頭環顧了一下四周,學堂路以東的清芬園、六教和文圖,通通被那頭黑色的巨獸吞入腹中。往南北兩個方向看過去,除了黑色之外也沒有其他的顏色。隻有西邊還能一眼看到路盡頭的紅磚建築,也許一路向西走,還能從西門出去,到隔壁北大去找到其他幸存者。

不過就算找到了其他幸存者,也沒什麽意義。表情茫然的保安徒勞地調著收音機,好像想從那雜音裏聽出些東西來;偶爾還能看到堅持跑步的學生,不過他們似乎完全聽不到我說話,隻是自顧自地跑著,然後一頭紮進蠕動的黑霧中。

現在就連每周六的筆會也終於完全告吹。我想,能夠正常交流的人類,也許再也找不到了。

除非我能再一次找到你,楊楓。

就在這個時候,我卻非常不合時宜地想起,你說你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裏,你買下了圖書館的一個小夾層,每天躺在書架上,醒了就隨手取一本書來讀,困了就把厚厚的詞典當枕頭,把大開本的讀物打開當被子,就這樣在書架上入眠。

楊楓,你現在會不會就躺在一個書架上睡覺?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也許隻是你的一個夢,隻要你能醒過來,或許一切就能恢複原樣了。

籠罩著圖書館的黑色霧氣在我麵前翻滾著,無數稍淡的線條在那團純黑的背景裏扭動、拚接。線條組合成的無數圖景—高達翱翔於宇宙、少女溫婉的笑容、假麵騎士的變身動作……在我眼前一幀幀的放過,但是,最終通過我的視網膜、映入我視神經的圖景卻隻有一幀。

我看到你在書架上小憩的樣子,楊楓。

我甚至可以從那圖景裏看出你的位置,那是逸夫館三樓四樓間的夾層,你正捧著的那本書—上世紀80年代的科幻雜誌刊物合集—就儲存在那個夾層最靠外的書架上。

但是,我相信你就在圖書館裏麵,楊楓,作家當然會選擇圖書館作為隱居之地。

很快我就會和你見麵了,但願如此,楊楓,但願如此。

“六教之夜”來源:星淵 地點:清華大學第六教學樓 事件等級:II級

不知是哪位名人曾經說過,學校大了就會有校園傳說。作為科幻協會本學期活動的一部分,我被安排去搜集關於校園傳說的資料並進行“實地調研”。本校的校園傳說不勝枚舉又真假難辨,而以造型奇特、結構複雜、樓層設置怪異著稱的六教,很自然地成了諸多校園傳說的發生地。

六教傳說流傳已有幾年,和大多數校園傳說一樣,它並非一個固定的故事。根據我搜集到的信息,六教傳說主要有以下幾個版本:

最著名傳說的信徒們聲稱六教其實有隱藏的十層,不過它並不存在於我們的空間,到達十層的唯一方法是按從一到九的順序快速按下六教B區電梯的按鈕,電梯在停靠完所有這些層後就會進入異空間中的十層。

另一個版本的故事是:在夜裏十二點至一點之間進入六教,按A區、B區、C區的順序繞行三圈,如果繼續繞行下去可能會進入一個奇怪而陌生的區域,那裏所有的教室編號都是6D開頭。類似但不那麽誇張的另一個傳說則稱,同樣是在半夜,同樣是繞行三圈,會發現六教A區憑空多出一個教室6A219。這傳說還畫蛇添足地補充說,千萬不要進入6A219。

關於六教的所有傳說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提及以某種方式能夠進入其中一個存在於異空間的所在,無論那是一層、一個區還是一間教室;當然還有一個共同點,所有這些故事的主角永遠是“有人”,沒有一個能說出究竟是誰在哪一天進入六教時遭遇了這樣的超自然事件。這些傳說的可信度也就不言自明了。

當然,本著眼見為實的原則,也為了完成協會布置的任務,我需要親自證明這些傳說的虛假。我選擇了一個好日子,準備在深夜十二點親自前往六教,用親身經曆證明這些所謂的異空間並不存在。

可能是因為協會的宣傳工作做得好,就在我行動的前幾天,有一不願透露姓名的神秘學長要添加我為好友,說是關於六教傳說,他有非常重要的信息。

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個神棍。

我和他的聊天沒有持續多久,隻是簡短的幾句話我就確定了這確實是個神棍:

“我勸你最好不要在深夜去六教,就算去,千萬不要按傳說中的方式來行動。”這是他添加我為好友後的第一句話,倒是開門見山。

“為什麽?你認為傳說是真的嗎?”

“那些傳說隻說對了一半,他們說那樣會進入異空間,但事實比那可怕得多。”

“我自己就嚐試過,我勸你千萬不要嚐試。因為當時我就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回來。”

“從哪裏回來?”不知為何,我這個問題仿佛讓他突然不悅:“唉,跟你講這麽多你還不懂!”我沒有再理這個人,刪了好友。

午夜的新民路空空****,隻有烏鴉偶爾的啼鳴打破寧靜,一輪上弦月的銀光和路燈的橙光相映。六教A區大門緊鎖,我繞到C區後門才得以進入。

一切按計劃進行,我來到B區一層,走進電梯,快速從一按到九。

電梯一層層上升,每層開一次門。我拿手電筒照了幾次,電梯門外隻是教學樓漆黑而普通的樓道而已。隨著按鈕逐個熄滅,電梯離九層也越來越近。盡管不相信傳說,我還是有點緊張的。不管怎麽說,這深夜的教學樓本身就自帶一種恐怖效果,我想這也是眾多傳說出現的原因之一。

電梯升到九層,門打開,然後關上。

沒有發生任何事,所有的按鈕已經熄滅,電梯也不再移動。顯示屏上的數字停留在9。等待了一會兒,我按下了1層的按鍵,電梯開始下行。

計劃的第二部分是從A區開始繞行三圈,這一點在二層很容易實現,隻是C區二層比另外兩區高一截,使得我不得不頻繁上下樓梯。有幾次我恍惚中覺得這教學樓裏除了我的腳步聲還有其他聲響,於是停下腳步,卻隻是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我明白那不過是一種心理暗示罷了。

黑暗而空曠的環境讓我忘記了計數,已經不知道走了多少圈,顯然不止三圈了,但沒有任何“D區”的影子,我所經過的仍然隻是被弧形牆分成兩部分的A區、展示著一台巨大機器的B區和有著兩間大教室的C區。我還特意關注了一下A區每個教室的門牌號,並沒有所謂的6A219存在。

計劃完成,現在我終於可以以實證的精神宣布六教傳說的虛假。我看了看表,沒費多長時間,才十二點半。

走出六教,我試圖尋找我那輛富有特點的自行車。然而並不能找到。

奇怪了,我明明剛才就停在這裏,而且這裏總共也沒停幾輛車,難道這大半夜還有人偷車?

我是不是記錯了?也許我把車停在了A區門口。我走到那邊,門口稀疏地停著幾輛自行車,其中並沒有我的。

我注意到一些不正常的事,那一排自行車當中有幾輛奇怪的交通工具,我說不清它們是什麽,居然沒有輪子,但直覺告訴我那應該是交通工具。

我環顧四周,尋找自行車,突然瞥見六教以南、校史館以東位置的那棟樓。那棟樓不是應該在施工嗎?現在不僅看不到任何腳手架,而且那樓擁有圓角的外觀,與它本來方方正正的樣子顯著不同。

然後我看到主樓,或者本來應該是主樓的地方,矗立著一座高度相當於主樓兩倍的建築物,造型倒是和主樓相似,但至少有一半被玻璃幕牆覆蓋,樓頂有一個突出的尖塔,樓體上還伸出一些仿佛是花園的平台。

見鬼,今天是怎麽了?我是不是在夢遊?

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清醒得很。

我抬頭看了看天,一輪上弦月掛在天空。在它未被太陽照亮的暗麵,閃爍著像城市燈光般的點點光芒……

“W君與Y君”來源:高高 地點:清華大學物理係 事件等級:III級

Y君是我高中同學,長得又高又帥,羽毛球打得很厲害,是那種可以帶著我這個羽毛球小白打兩個係隊高手的水平。他說話抑揚頓挫,輔以豐富的手勢與肢體動作,頗有把日常對話變成演講感。

在高中,他就非常反感清華的芯片製度,對其嗤之以鼻。“你知道嗎,清華那個芯片,”我們有一次在食堂吃飯,他邊扒著滑蛋飯邊說,“很不行。”說到這裏的時候,他停下了筷子,一隻手用力朝下比著大拇指,“通過頸後植入芯片,監控個人隱私,這明顯—不自由嘛!”

後來他又跟我講,“清華還有一點不好,如果你考試掛了,直接用芯片給你電一下。還檢測你的心理活動,一旦不對勁,立即約談—你說說,這算什麽!”

當然,最後Y君還是選擇了清華,原因似乎是北大那邊沒有給他好專業。入學之後,他也和大家一樣正常地接受了芯片植入。我問他感想,他說:“既來之,則安之。反正,我覺得我努努力,還是不至於掛科的吧,不會被電嘛。”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癱在椅子上,攤攤手,聳聳肩。

Y君曾多次談過他的理想,講他希望去北大學物理,權當做科學家的一次嚐試;如果不行,反正物理轉專業也方便,轉個金融啥的也是極好。當然,最後是沒去成北大物理,不過來了清華也學物理,相差不遠。

Y君延續了他在高中時的良好學習習慣,每天定點起**課學習社團活動,非常美好充實。但是生活中也漸漸的透露出不如意來,似乎那理想織成的華麗桌布破了洞,露出底下油膩的現實了:Y君常常有微積分或是力學作業不會。他有時候來問我題目,緊皺著眉頭,小聲地問,“你現在沒事嘛?”我答沒事,他就把紙小心地放在我桌子上,手指著題目,“這道題怎麽做啊?”我一般是把題目抄到我自己的草稿紙上,解出來之後再拍照發給他。

這種事情次數多了之後,Y君就不像之前那麽樂觀了。原本講話抑揚頓挫,一句話恨不得變十個調子;後來,無論如何變調,總是以降調、歎氣結尾,感染力依然強大,仿佛前麵的抑揚頓挫都成了最後歎氣的鋪墊,聞者同悲。

到了臨近期末季,我是徹底聯係不上Y君了。QQ消息和微信消息都不回,最後的一條票圈是“刪微信專心學習,有事電話xxxxxxxxx”,但是我照著那個電話發消息也沒回應。我不由得開始擔心起他來;在期末考之後,就開始向他同學打聽他的近況。按照他舍友的說法,期中Y君考掛了,掛了不止一門,因此被電了長久,還得靠舍友把他按在椅子上;之後心態爆炸,作業也做不動了,常常是坐在桌子前長久做不出一道題,然後就接到約談通知,也做不下去了。期末考之後,Y君就不在宿舍了,具體發生了什麽也不好對我講,隻是說舍友幾個都保研了。我猜測,應該是被迫退學了吧。

我對此感到惋惜。在我的印象中,Y君在高中時實在是“成功”這個詞在現實的映射,無論是從學業上,從生活上還是從業餘活動上;我認為,他或許期中考失敗了一次,但是如果不是受到了過大的壓力,也不至於淪落到如此境地。向他致歉,因為我在他艱難的時刻沒有能夠幫助到他;同時致以祝福,希望他來年能夠考上理想的大學和專業。

W君瘦瘦高高的。第一次見到他,戴了帽子,穿著格子衫,鼻子上掛著黑框眼鏡,儼然一副清秀學生相;後來和他漸漸熟了,他也不戴帽子了,露出來寬闊長方的腦門和高抬的發際線,就不再像學生,反而像教授了。他常日在紫荊操場上踢足球,也是運動健將;在宿舍也見過他不著上衣的模樣,身體很白,臉和手臂都很黑,估計是曬的。

W君是傳統意義上的學霸。在來清華之前就屢屢聽說過有關他的江湖傳說:初三AK了一個大學生的算法競賽,總時間3h的比賽他隻用了不到30min;高中時候就開始發paper,並且作為大學生的我現在都還看不懂他高中時發的paper;高三時作為中國隊隊長出征IOI,並且斬獲總分第一,帶隊奪金。他參加IOI的時候我們正好軍訓,他因此得了個緩訓,也暫緩了芯片植入—並且,在他參加比賽的當天,我們都圍著手機看直播,看他總分第一,看他身披國旗上台領獎。我對他的印象因此建立起來。

有一次,我和W君在一起上一堂課。對於我來說,這堂課很艱難,首先純英語教學,聽懂老師的專業名詞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次,更艱難的任務是理解他到底在說什麽。

總之,在一片沉默中,W君舉手,站起來,就以平時和我聊天的語氣作出了解答。老師陷入了思索;W君幹脆直接走到講台上,用熟練的粉筆字寫下了幾個公式,邊寫邊解釋。至此老師終於說出了一句我能夠立刻理解的英語:“That’s the correct answer.”W君走回我身邊,坐下。後麵我打聽到,W君之所有有一手熟練的粉筆字,是因為他在高中時期經常出去出題、講課。

在我迷茫的度過大一的期間,W君已經在四處學術了。他跟著我們院的老師做研究,在我還在擔憂微積分掛科的時候,他又發了paper;在我慶幸期末計算機入門沒有掛科的時候,W君已經依靠諸多優秀成績申請轉學了,最後是去了MIT學CS。

Y君曾跟我討論過芯片問題。他覺得,清華的芯片製度可能對最頂端的人士無所謂,但是對那些普通人而言無異於追趕在他們背後的一隻無情鐵手。我猜測,他這麽快離開清華,可能也與此有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