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韓小華在輪回艙中猝醒。含氧液尚未完全排空，他大口呼吸著，噴出鼻腔和氣管中的黏液，死命敲打艙門，喉底發出非人的哀號，仿佛自己身處六尺之下，被囚於活死人的高科技棺槨中。

幾個醫護人員托扶他出艙，給他注射了鎮靜劑。

慌亂中，他看見了哥哥的臉，像是看見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可身體的所有感受都在告訴他，他又回到了那具孱弱、笨拙、衰老的軀殼中。

在被推出實驗室之前，韓小華與蛋艙中的笑笑對視了一眼，是她將自己帶回來的。笑笑的眼神透露了很多東西，但韓小華不確定自己是否完全理解了其中的信息，更令他奇怪的是，從那一眼開始，笑笑就不再是之前那個單純的小侄女了，她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還沒來得及多想，鎮靜劑便起效了，韓小華一下被白光所吞沒。

等他再次醒來時，韓大華和笑笑已經在旁邊等候。

“怎麽會這樣？”韓小華掙紮著想起身，卻被輸液管和電線扯住。

“別亂動，”哥哥按住他，“醫生說你沒什麽大問題，隻是需要休息。”

“為什麽……為什麽每一步我都走對了，可結果還是一樣？”韓小華的聲音沙啞發顫，痛苦無法掩飾。

“在之前的機器模擬中也出現了同樣的情況，我們反複調整了參數，避免擬合或擬合不足，但沒想到加入人的意識之後，結果還是一樣的，這也許跟超貝葉斯信念網絡……”

“說人話！”笑笑的解釋被韓小華粗暴地打斷了。

笑笑委屈地嘟起嘴，韓大華看了女兒一眼，示意她稍等。

“小華，我明白那種感受，我也體驗過。你會越陷越深，忘了自己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那些跟了你一輩子的念頭，和新的信息攪和在一起，會變成一鍋粥。因陀羅不是一款線性遊戲，不是你選了什麽，就會有對應的故事線和結局。你變了，整個世界都會跟著你變，這是它的奇妙之處。”

“所以到頭來，有什麽意思呢？”

“你不覺得你有點兒不一樣了嗎？”

韓小華被哥哥的反問噎住了。

說起來，他確實有了點兒變化：整個世界更亮堂了，他能聽出每字每頓裏的細微情緒，注意到笑笑發色深了兩個號，甚至連音樂都比以前好聽了。不僅如此，盡管他還是那個跟泥巴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農，可當他聽到新聞裏的國際大事時，居然會有一些念頭不受控製地蹦出來。那些念頭不屬於他，而是來自另一個韓小華，那個被隔斷在艙門另一邊的自己。

“小華叔，你的算法變了。”笑笑蹲在他床前，語氣中半是撒嬌半是求和解。

“我的……什麽？”

“算—法。”怕自己沒說清楚，笑笑又拉長音節重複了一遍。

“你亂講，我又不是機器，哪來的算法？”

“笑笑沒亂講，人也有人的算法。”哥哥笑著，突然伸手指戳向弟弟的眼珠，韓小華立馬閉眼躲閃。

“瞧，趨利避害，餓了要吃，**了要**，這些都是寫在生物體內的法則，經過億萬年進化直至現在，是最底層的生存算法。我還記得你從小就愛吃麥芽糖，沒記錯吧。”

“這也是算法？”

“麥芽糖是高升糖指數食物，能夠快速提高血糖水平，提高人在饑荒中的存活概率。但是對於帶有糖尿病基因的人來說，這就不是一個最優算法，因為時代變了，發生饑荒的概率大大降低，而食物中的熱量卻顯著增加。所以我們還得考慮來自親代的遺傳算法，也包括行為上的遺傳表觀。”

“照你這麽說，你和我的算法應該差別不大，對吧？”

哥哥頓了一下。

“我知道你的意思，小華，如果人的差異都是先天決定的，那就簡單了，就跟螞蟻之間的差異一樣可以忽略不計。可人還有複雜的後天因素，這才使我們成為一個個獨一無二的人。”

韓小華陷入沉默，他回憶起恍如隔世的另一段人生，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妻子，以及過山車般的經曆。他開始有點兒明白了。

“會不會是……因為我的算法還是舊的，所以就算給我一條完全不一樣的路，最後也會走到同一個終點？”

“小華叔，你這個想法很大膽哦……”話說一半，笑笑突然停下了，臉上露出怕得罪人的表情，看到韓小華並沒有不快，才接著說了下去，“……也許我們可以從數學上證明，決定人生軌跡的並不是外部境遇，而是心智算法。”

“心智算法？”一下子聽到太多新名詞，韓小華有點兒發懵。

“從生存算法到遺傳算法，再到心智算法，像一座金字塔，每一層都建築在前一層之上，心智算法就在頂層。它決定了你如何感知世界，認知態勢，決策以及采取行動的整個過程。不像生存算法和遺傳算法，心智算法在整個人生中一直不斷地自我更新迭代。爸爸總說，人生就像滾雪球一樣，最重要的是找到足夠濕的雪和足夠長的坡。”

“呃，其實是巴菲特說的。”韓大華不好意思地糾正道。

“誰？”韓小華一臉不解。

“不管是誰說的，總之，就像在沙塔尖再放上一粒沙子就能引起崩潰一樣，心智算法能夠影響遺傳算法，甚至改寫底層的生存算法。”笑笑解釋。

“我不明白……崩潰？為什麽不一早告訴我！”韓小華眼神慌亂，再次試圖起身，又再次失敗。

“一早告訴你，你能懂嗎？”

第一次入艙的情形過電影般掠過韓小華眼前，盡管隻是昨天，卻仿佛隔了幾個世紀般遙遠。他知道哥哥說的是對的，同樣的話，對於昨天的自己來說，隻能是無意義的胡言亂語。他突然心生惱怒，既然已經選擇了重過人生，為何還要選擇最沒有風險的一條路，一眼看得到盡頭的人生還值得過嗎？看來底層算法中的饑餓和不安全感依然牢牢地掌控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韓小華感覺自己和哥哥的距離不是近了而是更遠了，哪怕回到自己最生龍活虎的年紀，卻還是欠缺了哥哥身上的某種東西。對於那樣東西，他以前的心中隻有一個模糊而無法言表的概念，現在他明白了，它叫生命力。

沒有了生命力，哪怕你憑借作弊或運氣抵達成功之巔，卻依然無法應對隨其而至的虛無與厭倦，你仍然會墜入深淵。

他想起了陽台上那個最後的問題。

“我還能再重來一次嗎？”韓小華說出了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

“……隻要你想好了，”哥哥也有些意外，“你還有兩次機會。”

笑笑看了叔叔一眼，向他解釋道，由於沒有接受長期的抗衰老療法，他的大腦和身體狀況最多隻能再入艙兩次，而且每次的回溯行程都必須比前一次更短。她打了個比方，第一次韓小華能回到兄弟兩人高考抽簽之時，第二次隻能再往後麵的時間點回溯，但三次的總行程不變，這次長了，下次就會短。

她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卻被父親打斷了。

“所以這次你想好回哪兒了嗎？”

韓小華用滿臉的皺紋堆起笑容，似乎又聞到了那陣茶花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