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卷之二·俘虜

我們這群俘虜走進了球場,死亡近在眼前,我反而一點也不害怕了。我過了半年的俘虜生活,這可以說是最好的結局了。

在兩邊的看台上,迦安的王侯貴戚已經紛紛就座,我看到了迦安國王六·虎爪,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胖子。我以前沒見過他,但他穿著五色棉袍,端坐在中間鋪著豹虎皮的寶座上,戴著紅玉石的王冠,想不認出他來都難。他身邊的那位可能是太子,一個同樣身穿華服、佩著青玉刀的青年;而在另一邊,則是一個身裹白布,肩披黑羽鬥篷的女郎,我認出來了,她就是半年前施法擊敗我們,滅亡穆都的九·鷹瞳。

我和九·鷹瞳的目光再一次相對,她那深潭般的雙眸再一次令我震顫。但這一次我沒有低下頭,我的生命就要結束,和她對視又如何?在半年前,是這個魔鬼般的女人讓黑暗吞噬掉太陽,讓強大的穆都城邦灰飛煙滅,也讓我們在俘虜生涯中吃盡苦頭,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麽變的。

九·鷹瞳看到我在狠狠地瞪著她,似乎也感到驚詫,然而很快她的目光中出現了一絲驚喜,嘴角略略揚起。難道她是在對我笑?她到底想要幹什麽呢?

但我沒有時間多想,隨著鼓點的響起,球戲開始了。我們四個被挑出的俘虜代表穆都,而對方四個人則代表迦安,按照慣例,失敗者將會被獻祭給太陽神。從表麵上看,這是一場平等的比賽,但我們四個是隨意選出的孱弱俘虜,而對方則是身強體壯,每天都在訓練的頂尖球手。這隻是一場象征性的戰爭,象征著穆都被徹底征服了。

但我們仍然不能放棄比賽,坐以待斃,不是因為我們還有求生的奢望,因為這不隻是穆都和迦安之間的紛爭。球戲意味著人類對太陽神的獻祭。我想起以前父親告訴過我的話:膠球代表神聖的太陽,我們不能用自己的雙手或雙腳去碰它,隻能用頭或肩膀去頂,我們不能讓球落地,必須用身體接住它,反頂向對方,否則就意味著太陽墜入地下,永不升起。為了表達侍奉太陽神的虔誠,我們必須用盡一切力量。

對方將球頂了過來,攻勢淩厲。我以前也玩過球戲,但隻是兒童的簡陋遊戲,從未到過真正的球場,也沒有學會接球的技巧。看著空中轉動的膠球,我不知所措。但是我身邊的十三·藍蜥飛撲過來,頂住了它,很有技巧地將它向上拋起,然後用力頂了回去。球必須越過全場三分之二的距離,否則仍然算我們輸,而當球到了另一邊,接住它就是對方的責任了。

十三·藍蜥曾是穆都的知名球手,也是我們的唯一指望。但他的實力如今隻能發揮一小半,要取得勝利,隻能指望對方犯錯,但對方並沒有犯低級錯誤,球很快飛了回來,飛向我這邊,我竭力跑動著,想要接住它,但是卻失敗了,球重重地落在地上。

每一邊的牆頭都放著二十塊繪有卓爾金日名號的木板,裁判官收起了我們這邊的第一塊木板“鱷魚之日”,代表第一天已經陷入黑暗。如果再丟十九個球,所有的卓爾金日都將陷入黑暗,我們的死期也就到了。

球再一次向我飛來,顯然對方發現我是一個突破口,我大步跑上前去,似乎可以接住,但我卻瞥見九·鷹瞳正盯著我,想到那一天她讓太陽消失的力量,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身子一偏,球再次落在泥地上,第二天“風之日”也被黑暗籠罩。

“你在幹什麽,鹿尾!”同伴們不滿地衝我嚷。我知道,他們明知自己必敗無疑,沒存著求生的奢望,但是否用心打完這次球,是否能取悅太陽神,卻將決定我們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的宿命。

第三個球仍然飛向我,我這次接住了,將球反頂回去,但是距離太短了,我們再一次失分。“黑夜之日”的太陽沒有再升起來,我們的心也一點點陷入黑暗。

球接二連三地飛過來,至少一小半都是飛向我的,我笨拙的表演顯然成了迦安人取樂的對象。十三·藍蜥成功地讓對方丟失了一分,對方一次發球失誤又丟了一分,但我們的進展僅此而已。不到四分之一時辰,我們已經失去了二十天中的十八天。

膠球再次飛到我麵前,我高高跳起,想將它頂起來,但是一抬頭,又看到了九·鷹瞳,她以那種高深莫測的目光看著我,讓我渾身的力量不翼而飛,球無力地墜地。第十九天“雨之日”也失去了太陽。

六·虎爪打了個哈欠,這場比賽對他來說顯然太無聊了。

大概是為了取悅國王,後麵的兩個球飛向我的另外兩個同伴,出人意料的是,他們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不但都接住了,而且成功地讓對方失了分。一下子失去了兩天,迦安隊一時慌亂起來,另一個發球失誤讓他們又丟了一天。這樣他們總共失去了五天。雖然比分還遙遙領先,但是已大傷顏麵。迦安球手們怒吼起來,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再次把球拋向我,但卻比我的頭還要高出幾分,他們打算靠這手結束比賽。

這回我不顧一切地躍起,迎了上去,身體在空中轉了半圈,球撞到了我的胸口,然後不知反彈到哪裏去了,但顯然沒有落到對麵的場地上。結果是一樣的,因為球出場了仍然算我們輸。

我狠狠地摔倒在地上,渾身都是泥,等待著死亡的判決,耳邊卻是一片死寂。似乎所有人都在盯著我,片刻後觀眾的歡呼聲響了起來。他們是在歡呼迦安人的勝利嗎?這本來是必然的結果,為什麽他們那麽激動?

我迷惘地抬起頭,看到隊友們向我跑來,抓住我的手腳,高高拋起,我以為他們要來痛毆我一頓解氣,不料他們卻接住了我,口中呼喊著勝利的口號。

“七·鹿角,你的球穿過了羽蛇之口!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羽蛇之口?我看到球場邊的牆上有一個凸出的羽蛇頭像,口中銜著一個石環,球正好落在它底下,原來,剛才我無意中將膠球斜斜頂飛,不知怎麽回事,正好從這個閑置已久的石環裏穿了過去。

我依稀知道,這是球戲的最高勝利。它意味著太陽得到了新生。根據規則,球隻要穿過一次石環,就等於發球一方獲得了勝利。但在平時,因為隻能用身體去碰球,根本沒法掌握精確的方向,而稍有差池,就是自己失分,所以幾乎沒有人會采用這樣的冒險戰術,而我卻誤打誤撞地獲得了成功。在第十紀元,據說有一些球戲高手懂得這種打法,但近百年來,從未聽說過有人做到。

但我做到了,我像神話中的孿生英雄一樣,拯救了整個世界!在這一刻,我們不分穆都人和迦安人,不分征服者和被征服者,同樣作為瑪雅人,作為太陽神的子民而歡呼著,呐喊著,激動不已。

終於,六·虎爪站起身來,歡呼聲低了下去,迦安的觀眾等待著國王發話。

“穆都人,你們將球送過了羽蛇之口,取得了曆史上罕見的球戲勝利!”虎爪王沉著地宣告,“這是太陽神的恩典!也是我們迦安的榮耀。我會讓史官把你們的事跡寫成動人的祭文,雕刻在太陽神廟前最高的石柱上作為紀念!”

這的確是最高的榮譽!我和夥伴們激動地對視了一眼,下麵就要宣布我們的赦免和自由了吧?我激動地想,雖然已經做好了獻祭給太陽神的準備,但既然得到活命的希望,我們又怎能不為之所動?

“按往常的規則,”虎爪王頓了一頓才說,“比賽的失敗者將被獻祭給太陽神,這次也不會例外。不過,今天的比賽和以往不同,你們令太陽神戰勝了羽蛇的威脅,他顯然特別鍾愛你們,你們的靈魂必將獲得諸神的庇佑,沿著宇宙之樹攀爬到宇宙上界。所以穆都人啊,我要以最隆重的儀式在太陽神廟舉行大獻祭,你們和你們的同胞將和太陽神同住,他必將歡喜這份珍貴的禮物!”

就這樣,我並沒有改變我們的命運,但是大家也沒有多失望。畢竟同樣是被獻祭,我們已經爭取到了最高級別的光榮,在這冷酷無情的世界上,還能再期望什麽呢?

不過,我的待遇多少有所改善,因為在球場上的卓異表現,我從不見天日的地洞被送到了一間較為寬敞的、還有窗孔的監牢,每天有半個時辰能曬到陽光。食物也從狗都不吃的黴爛薯幹變成了新鮮的番薯和玉米。還有祭司來問我有什麽需求,我大膽地請求將與我同樣被俘,卻關押在不同地方的二哥十九·鹿蹄送來同住,竟也獲得了允準。在生命中最後的日子,我們兄弟倆還能相聚,這已是莫大的安慰。

最後的時光飛一般地過去,祭祀的前一天晚上,我根本無法入眠,我望著窗孔外的星星,問二哥:“我們被祭祀後,真的會到上界和太陽神同住嗎?”

二哥曾在伊察姆納神廟學習過,對於神祇的事情比我清楚得多。他撫著我的頭發說:“我們的鮮血將成為太陽的食物,我們的靈魂也必將為他所喜悅,這是我們至高無上的榮耀。”

“但我們不是羽蛇神的子民嗎?為什麽又要獻祭給太陽呢?”我說出了一個一直以來的困惑,“為什麽太陽要從羽蛇之口逃生?難道它們是敵人嗎?那我們獻祭給太陽神,豈不是……”

“不是敵人,不過……從頭說起吧……”

在這晚剩下的時光裏,二哥告訴了我一個奇妙的神話。

上古時期,眾神在特奧蒂華坎創造世界,至高神伊察姆納掌管天地萬物,他的眾子女中,基尼什·阿哈瓦和伊希齊主管日夜,雲神和雨神負責天地之間的交流,玉米神創造了動植物以及人類……而羽蛇神庫庫爾坎是伊察姆納大神的幼子,也想成為擁有光明國量的太陽神。但基尼什·阿哈瓦卻設了一個計謀,要和他比試誰能先跑到宇宙盡頭,誰就是太陽神。庫庫爾坎自認為速度勝過基尼什·阿哈瓦,於是一口答應。但他跑到宇宙盡頭又跑回來之後,基尼什·阿哈瓦已經趁他不在時當上了太陽神,連月亮神的位置也被伊希齊所占據,天地之間再沒有職位給他了。

憤怒的羽蛇神遂與太陽神相爭,擾得天地大亂,上下不寧。最後鬧到了伊察姆納大神那裏,他告訴庫庫爾坎:“我的孩子,不要為不能成為太陽而不滿,太陽的職責是維係這個世界,但我要將另一個同樣重要的職責賦予你,那就是破壞和毀滅。你和太陽神之間將要相互平衡,而最後還是你掌管世界。”

於是,羽蛇神以不同的形態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帶給人類和萬物以毀滅。譬如雨季的颶風,據說便是由他掌管;而蛇蟲和鱷魚據說也是它的化身,更不用說戰爭與瘟疫。但最可怕的是當它以本體出現在天空時,那一定意味著它和太陽神之間紛爭又起,會發生巨大的災難。也恰因為如此,人們對羽蛇神的崇拜比起其他神明來又更甚幾分。而我們穆都人,就是羽蛇神所挑選的子民。

這個神話在瑪雅各邦中家喻戶曉,隻有穆都人很少能聽到,因為穆都人將羽蛇視為守護神,自然要掩飾它不怎麽光彩的一麵,不想讓子民認為羽蛇神和其他的神祇關係不睦。聽了二哥的講述,我才明白,球場為什麽要設立“羽蛇之口”,太陽神穿過羽蛇之口,就象征著太陽從羽蛇的威脅中新生。

然而,二哥告訴我,從根本意義上來說,太陽神和羽蛇神之間是相互製衡的關係,這個世界缺誰都不可。我們獻祭給太陽神,同樣是為了維持世界的秩序。

第二天,我們在太陽金字塔頂上被獻祭。

我們被剝得精光,像一群被拔光毛的火雞,身上還塗上了寶藍色的顏料。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第一個被帶到台階之前,被按跪在地。祭司念誦完禱詞,劊子手的石斧砍了下去,他的頭顱便離開了脖頸,沿著太陽金字塔的數百級台階滾落。他的頸噴出長長的血柱,帶著憤怒和不甘,卻無奈地灑落在陡峭的階梯上,將那裏染成了觸目驚心的鮮紅。他的身體抽搐著倒下,手腳還在亂動,劊子手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無頭的身體也滾了下去。這就是血統高貴的十七·蜥蜴火,末代穆都王的下場。

這次祭祀活動要處死二百六十名穆都聯盟的俘虜,這是一個神聖的數字。其中許多人是以前高高在上的王公貴族,也有不少和我一樣的自由民。在蜥蜴火王之後,劊子手又依次處死了幾個顯赫的王室成員,其他人則不分貴賤地被斬殺,頭顱一個個像滾珠一樣滾下高高的金字塔,在塔底下堆積起來。這場屠殺臨近結束時,神廟的台階已經被濃稠的鮮血染得一片通紅。如溪水的血液在底下匯集成血泊,淹沒了石柱群的底部,四散的血腥味怕連鄰近的城邦都能聞到。

我和二哥被排在祭祀的末尾。相聚了短短幾天,今天,我們將一起死去。二哥看到我恐懼的麵孔,反而露出一絲笑容:“鹿尾,不必害怕,你應該知道我們從被俘虜的第一天就麵臨這樣的命運,與其被敵人奴役,成為卑賤的奴隸,不如將生命獻給天上的眾神,這是我們求之不得的幸運。”

我迷惘地看著他:“但是眾神會因從鮮血中得到滋養而更加保佑迦安人,我們的生命隻會成為迦安人統治世界的基石。”

二哥露出一絲微笑:“不要以凡人的眼光去看待這件事。這是世界秩序的一部分,沒有城邦能夠永遠興盛,就像沒有凡人能夠永生。在我們的宇宙周期中,從特奧蒂華坎的創世開始,十一個紀元過去了,無數的強大邦國已經滅亡,穆都和迦安隻是其中的兩個,而這個世界最終會毀滅。但眾神與宇宙樹會萬古長青,太陽和羽蛇、風雨和大地都將從我們的犧牲中得到滋養,這是一切戰爭與獻祭的最終意義。我們終將回到瑪雅的雨林,在那裏重生—”

我睿智的兄長還沒有說完,就被拖到祭祀台前,在我麵前被砍下了頭顱,和遺體一起拋下了金字塔。他的熱血匯入浩浩****的血流,成為滋養太陽與眾星的食物。此後,每一縷的陽光中,都有他溫暖的目光和話語。

很快,屬於我的時刻也到了。我被武士帶到台階前,跪倒在地,沉重的石斧就拄在我身邊的地上,二哥的鮮血還在從上麵緩緩流下。此刻,我心中出奇的平靜,甚至有些解脫的愉悅。虎爪王不是說要把我送到太陽神身邊嗎?我的靈魂中哪怕有一絲氣息能夠到達上界,也一定會向眾神控訴迦安人的罪惡,尤其是那個魔女,她以黑暗的魔力遮住了神聖的太陽,險些毀滅世界。眾神一定會懲罰她僭使了神明之力!

我從地麵的影子中看到石斧被高高舉起,我已經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然而此時我看到,一個披著黑色鬥篷的人影出現在台階下麵,那個人我隻見過兩次,卻再熟悉不過,這個怪異的人影常常出現在我的噩夢中:迦安的天象大祭司—九·鷹瞳。

“住手!”

九·鷹瞳沿著浸血的台階向上走來,她**的雙足被染紅,額頭上用金粉塗成的金星符文在陽光下發光。我望向她,和她再一次目光相對,比在球場上更凶惡地瞪著她。但九·鷹瞳並沒有被我惡狠狠的目光嚇回去,她一步步登上了金字塔頂,迦安人一向視她如神明,劊子手們都放下了石斧,跪伏在地。九·鷹瞳對他們說:“這個俘虜留下,眾神已經將他的生命交在我的手上了。”

聽了這話,我不但沒有感到歡喜,反而有一種更深的恐懼,我嚷了起來:“魔女,你想幹什麽?我寧願去服侍眾神,也不願落到你的手上,成為奉獻給黑夜惡靈的犧牲!”

劊子手把我按倒在地,拳打腳踢一通,咆哮了幾句,大概是說我頂撞神聖的天象大祭司,罪無可赦,然而死亡早已不是我所懼怕的了。九·鷹瞳冷冷地說:“穆都人,我保證你仍然可以服侍眾神,不過是以更有用的方式。”

九·鷹瞳的背後跟著幾名武士,他們將我架了起來,跟著她一起走下了太陽金字塔。我反抗幾下就沒有了力氣,隻有任其宰割。他們拖著我一路穿過迦安城,中央大道兩邊是各類神祇的金字塔和神廟。迦安的金字塔塔基狹小,不如穆都的方正宏偉,但不得不承認它們的高度要勝過穆都一籌,遠遠看去宛如一片石林。神廟區之後依次是國王的百柱宮殿、貴族的高牆宅院,喧嘩的市集和低矮的平民草屋,然後出現了大片玉米田,我以為已經出了城,但在道路盡頭,又出現一座金字塔屹立如天柱,比之前所有的金字塔,包括太陽金字塔,都要高大陡峭。

我被他們一路拖到這座金字塔上,回頭看時,遙遙看到祭司們正在用水清洗太陽金字塔台階上的屍體和血汙。

我被關進了一間漆黑的石室,不久後有人扔進來一袋香氣撲鼻的玉米團子。我聽說過有一種宴席,人吃飽了之後,心肝就被挖出,再將包裹著食物的胃摘出來煲湯,就一點兒也吃不下了。但一直沒有人來處死我,又過了不知多久,有武士打開了門,將我帶了出去。我們沿著一道石頭台階螺旋向上,最後到了神廟屋頂。這時已是深夜,迦安城中隻有神廟和王宮門口還亮著燈火,頭頂上群星燦爛,銀色的宇宙樹幹橫貫天穹,東方一輪半圓的月亮剛剛升起。

神廟的屋頂是一個巨大的四方形平台,四邊都有百步之寬,中心立著一根非常高的銘文石柱,平台四邊都有人守著,他們穿著白色的祭司服,背對著我,肅穆地挺立著,沒有一個人看我。但是站在中央的是九·鷹瞳,她轉向我,我心中一陣發毛,不知道她又要行使怎樣的邪術。

“你的名字是七·鹿尾?”她問。我沒有回答,反問:“你把我帶到這裏來幹什麽?”

“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魔女也反問。

我想也沒想:“按門口的銘文,是月亮神廟。”

“你識字?”九·鷹瞳有點兒吃驚。

“我阿爸是為王家刻字的石匠,教過我一些。”提到阿爸,我心中一酸,就想撲上去掐死九·鷹瞳,但身後有迦安武士虎視眈眈,我那樣做隻能是找死。

“很好。但你不知道月亮神廟也是迦安的天象台,甚至造得比太陽金字塔還要高,除了眾神之城特奧蒂華坎,全世界再也沒有這麽高的金字塔了。”她帶著幾分驕傲說道。

我驚訝地環顧了四周一圈,在瑪雅,天象台是每一個城邦中最神聖的核心聖所之一,是和上界諸神感通的地方。一般的平民絕不允許進入,人們甚至很少公開談論,九·鷹瞳怎麽會把一個敵國的俘虜帶到這裏來?

“你不明白我為什麽帶你來嗎?”九·鷹瞳看出我的疑惑,“上次在戰場上,你看到了我,對不對?”

我惘然點頭,但不知道這兩者有什麽關係。

“當時我們相距至少有三千步遠,一般人絕對無法看清人臉,他們的目光隻會渙散地從我臉上掃過。但你不同,你能夠看到我,盯住我,就像我能夠看到你一樣。”

我還是不懂她的意思,九·鷹瞳接著說:“我相信你有一雙諸神所賜的銳利之眼,在戰場上我就想找到你,可是一直沒找到,我以為你已經死了,但那天在球場上竟又看到了你,所以才千方百計求得國王的同意,留下你的性命……但你不用太過歡喜,首先我要證實一下我的判斷。”

她指向夜空中三顆連成一線的亮星,問我:“那是什麽?”

我很快就辨認出來了:“那是創世的三塊石頭,玉米神的誕生地。”

“在三石的下麵呢?就在它們底下一點點的位置上。”

我眯起眼睛,這是一個我曾經大惑不解的地方,其他人說那裏有一顆不太亮的星,但我卻明明看到,那是某種雲霧狀的、彌散著的東西。

“是一小團發光的……雲。”我說,“對嗎?”

九·鷹瞳似乎微微點了點頭,但她沒有回答,而是指著天空中的某個地方,問我在四顆較亮的星連成的一片很小的區域裏能看到幾顆小星。

“八顆。”我看了一會兒說。

“你確定嗎?”

“確定。”

這一回,九·鷹瞳滿意地點點頭:“很好,一般人隻能看到六顆,少數人能看到七顆,能看到八顆的人寥寥無幾。”

我略有些得意,的確,我的目力之強常常令家人感到驚訝。小時候,阿媽讓我出去找大哥,我沒有出門,隻是爬到屋頂張望,便能看到他在遠處一塊玉米田裏偷摘人家的玉米,身邊還有幾個鄰居玩伴。我跟阿媽說了,可她不相信。後來等大哥回來一問,大哥以為有人告密,隻有苦著臉招供,證明我說得一點也沒錯。

但九·鷹瞳的下一句話又粉碎了我的驕傲。

“其實有九顆—至少九顆。但能看到八顆已經很難了……下一個問題,你既然識字,認得出這幾個字符嗎?”

她把我帶到天象台中央的石柱邊上,讓我看上麵銘刻的文字。那是一種古雅的花體字,與一般字的寫法不太一樣。我花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伊察姆納神……所賜福的……天象台,十二·豹虎·飛鳥大王建於……9—7—16—3—0。”

“你知道9—7—16—3—0的意思嗎?”她問。

“這還用說?”我厭惡這種考問的口吻,頂了回去,“第十紀元,第八世代,第十七長曆年,第四雙旬,第一日。”

“這隻能證明你知道這些詞匯,但你明白其中的意思嗎?”

“你以為我們穆都人是托爾特克的蠻子嗎?”我惱怒地反擊,“穆都的小孩都知道,這是諸神所頒布的長曆,最後一個數字表示天,每二十天為一雙旬,每十八個雙旬,也就是說三百六十天是一個長曆年,每二十長曆年為一個世代,每二十世代是一個紀元。這裏記載的是第十紀元的事,而現在是世界誕生以來的第十一紀元(譯注:瑪雅人的長曆以0—0—0—0—0開始,相當於格裏高利曆前3114年8月11日,因此用序數詞時表示要加上一,正如我們把20××年說成是二十一世紀)。”

“看來你還真了解長曆知識,”九·鷹瞳讚許道,“那麽這個日期如果換成一般的紀年方式,大約是在多少年前?”

這個問題就有點兒難度了,我得將生活中用的短曆換成長曆,算出相隔多少天,再換算成年份,而年份又有哈布年和卓爾金年兩種計算法,一時很難算得精確。我想了一會兒:“大約三百個哈布年,四百二十個卓爾金年……吧?”

“其實是三百零二個哈布年,四百二十三個卓爾金年,”九·鷹瞳糾正道,“不過能算成這樣也不錯了。最後一個問題,除長曆年外,瑪雅人有以二百六十天為一個周期的卓爾金年,和三百六十五天為一個周期的哈布年,這兩種紀年方式都是神聖不可或缺的,但如果隻能使用一個,應該使用哪一種?”

這回我不太確定,想了半天才猶猶豫豫地說:“哈布年吧?”

“為什麽?”

“雨季交替,還有玉米成熟的周期都是一個哈布年,我想也許它更有用一點。”

“不錯,但這是因為太陽在星空間運行的周期是一個哈布年。”九·鷹瞳說,“看來你已經具備學習天象學的基礎了,用不著再從認字教起……對了,你幾歲了?”

“十五歲,”我說,“按哈布年。”

“還是個孩子。”九·鷹瞳說,雖然她好像也大不了我幾歲,“以後你就在這裏擔任天象助祭,和他們一樣。”九·鷹瞳指了指周圍的那些白衣人,“雖然他們的目力不如你,但都有豐富的知識,這些你還需要學習。”

九·鷹瞳就這樣安排了我的命運,根本沒有問我是否同意。當然,在她看來我能死裏逃生,沒有不同意的道理。但我心中卻一片茫然,難道我真的要留在這裏,為毀滅穆都的迦安人服務?

或者,幹脆撲過去抱住她,從這高塔之巔跳下去,結果她的性命……

不,這機會太渺茫了,另一個念頭在我心底閃現:我可以留在這裏,這是絕佳的複仇機會。為了阿爸,為了哥哥們,為了所有的穆都人。我主動跪了下來,去親吻九·鷹瞳的腳趾。她驚詫地退了一步。“大人,感謝您賜給我這隻蟲豸重生的機會。”我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卑微順從的口吻說道,“願眾神賜福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