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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首次對撞成功的這一年,韓小華決定舉家搬遷到一座海島上。這座島獲取自己獨立的省級行政管轄權還不滿一年,從某種程度上講,它還是個嬰兒,盡管人類已經在上麵居住了數千年之久。

這個決定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令韓小華意外的是,來自妻子阿慧的反對最為激烈。

“韓小華,你根本就不是為了這個家!”記憶中那個柔順的采茶女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個聲嘶力竭的生物,“你隻是想賭一把,對不對?”

“我……”韓小華竟無言以對。

“先是廣州,然後深圳,現在又是海南,孩子上學怎麽辦?老人折騰不起,那邊有什麽?要我們全家人陪你吹海風、吃沙子?”

那邊有未來。

韓小華心裏想著,卻沒說出口。他不知道這些年都發生了些什麽,阿慧怎麽會變成這樣。自己明明是想給家人最好的生活,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輸,整個世界的時間都站在他這邊。可他沒辦法說服家裏人,他們已經厭倦了頻繁搬家,孩子學習跟不上,老人身體不適應,妻子交不到朋友,隻能整天在花草、貓狗上打發時間,甚至頭頂高壓鍋練起了氣功。

他們看不見我所看見的。

韓小華這麽安慰自己,他讓步了,讓家人待在深圳,自己隻身南下,成了一名“闖海人”。盡管他每個月都會回家,可他閉口不提在那座島嶼上發生的任何事情。

四年間,島上的房價翻了十倍,阿慧有點兒坐不住了。她旁敲側擊地慫恿韓小華,“海南其實也不錯,空氣新鮮,還有吃不完的椰子。”

韓小華忍住笑:“不是吹海風、吃沙子了?”

阿慧翻了個白眼:“小氣鬼。”

終於在一個周末,他們全家來到了三亞。搖下車窗的瞬間,阿慧和孩子們被狂歡節般的場麵震撼了。道路兩旁的椰樹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橫幅,橫幅上寫滿樓盤名稱、房型和聯係電話。濃妝豔抹的廣告小姐身披彩帶,裝扮花哨的大大小小的廣告車招搖過市,喇叭、電台、電視和報紙上全是用詞浮誇的房地產廣告,撓得每個人心裏癢癢的。

韓小華指著一棵棵椰子樹,說:“我在這裏和那裏……都買了房。”

阿慧張了張嘴巴,什麽話都沒說出來。

無論去吃飯、逛街還是上廁所,都會有人認出“韓老板”,掏出被揉得皺巴巴的“紅線圖”讓他看地。上麵有土地部門簽發的關於獲批土地的範圍和位置,即便經過多次複印之後,已看不清具體方位、麵積與地貌概況,但所有人都深信不疑,這張紙就是他們的未來。然後買家便會複印下這張圖紙,搖身一變成為賣家,去尋找下一個接盤者。

“一張圖可以串起十幾個買家哩,就像串蚱蜢一樣。”韓小華跟阿慧和孩子們說。

“那怎麽給錢呢?”阿慧不解。

“最後的買家把錢打到銀行上的一個公共戶頭,中間人各自拿走屬於自己的費用,然後真正的買家、賣家才能見麵。”

“所以中間這十幾個人都是空手套白狼咯。”

“沒有他們,價也不可能一天天地往上翻啊。”

“可那隻是一張紙啊,連個屁都沒有。”

“話也不能這麽說……”韓小華眨眨眼睛。

十幾分鍾後,一家人頂著毒辣的太陽站在沙地裏,眼前是一棟灰黑色的、離蓋好甚遠的大樓,在潮濕的海風中暴露著自己的內髒和骨架。阿慧抬頭看著,眼前一陣發黑,搖搖晃晃地趕緊扶住韓小華的肩膀。孩子們倒是開心得很,蹦蹦跳跳地踢著工地上的石子。

“真的是賭啊……”阿慧有些恍惚地說。

“你不懂,隻有有人接盤,我就不可能輸,這是大勢所趨。”

當天晚上,一家人在海灘夜景中吃著海鮮大餐,孩子們用沾滿金黃蟹膏的小手胡亂抹嘴,四周人聲鼎沸,無論是哪裏的口音,他們都在談論著同一件事—未來。阿慧沒怎麽動筷子,她把韓小華叫了出去,兩人在細軟的白沙灘上一前一後地走著,旁邊飄來若有似無的賣唱歌聲。

……哎呀,南海姑娘/何必太過悲傷/年紀輕輕隻十六吧/舊夢失去有新侶做伴……

“有話就說嘛,你平時不是這樣的。”韓小華終於趕上了阿慧,她的側臉在海麵柔和的反光中似還是當年的模樣。

“華,這麽多年了,我沒有求過你什麽吧。”

“……嗯。”

“那這次你能聽我一句嗎?”她突然轉過身來,正對著韓小華,反倒是韓小華低垂著眼,開始用腳趾在潮濕的沙地上挖坑。他知道妻子想說什麽。

“這幾天我眼皮老是跳,總覺得會出什麽事。”

“……嗯。”

“華,你收手吧。”

韓小華在沙地上挖出的深坑被衝上岸的潮水淹沒,隨之消失的還有他的腳踝。

“她是對的,你贏不了。”

阿慧的聲音突然變了一個腔調,韓小華的心一縮,在這熱帶島嶼的盛夏之夜,如有一陣寒風激起他渾身的雞皮疙瘩。他抬頭,阿慧的臉隱沒在陰影中,似乎有另一張臉漂浮其上,影影綽綽地動著。

“不想重蹈覆轍,就聽她的……華,你聽到了沒。”

那張漂浮的臉消失了,阿慧的聲音也恢複了正常。

韓小華看著遙遠的海麵,黑暗的雲團如同城堡般層層疊疊,像是有某種無法言說的力量在吸引著自己,走向黑暗,走向大海深處。他搖了搖頭,回過神來,看見阿慧炙熱的眼神,有種深陷沼澤的無力感。

……舊夢失去有新侶做伴……

“我知道了。”

韓小華終止了自己的下注,兌籌離場,帶著深深的不滿足,看著海南房價繼續每天一個台階地跳漲著,他覺得自己輸了。

第二年,國家出手了,嚴令禁止銀行資金進入海南房地產,國有四大銀行的爛賬高達300億以上,擠占資金800多個億。近兩萬家房地產公司倒得不剩幾家,南海邊的夕陽下,到處矗立著黑色墓碑般的爛尾樓,占地高達1600萬平方米。炒樓花的人們,如喪家之犬匆匆路過,不敢多看一眼。

大蕭條持續了三年,而島上房地產完全複蘇得一直等到十多年之後。

那段時間韓小華在家裏不怎麽說話,盡管阿慧從來不主動提起這件事,可韓小華還是覺得自己跑得窩囊。他在紙上每天寫寫畫畫,像是撞了鬼似的不幹正事,終於有一天他突然大喊一聲,“懂了。”

“你懂什麽了?”阿慧問他。

韓小華答非所問:“你還記得蛇口微波山下那塊牌子不?”

“什麽牌子?”

“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

“有話直說,別裝神弄鬼……”

“我跟你說過,那根串起十幾隻螞蚱的線嗎,它不是憑空懸著的,它捏在一隻看不見的手裏,莊家的手裏。它保證了效率,卻並不公平,隻有把手拿開,讓那根線自己去決定每隻螞蚱的命運……”

“黐鬼線。”

阿慧翻著白眼走開了。韓小華嘴裏卻還不停念地叨著,他知道要幹什麽了,他要找哥哥,做一個大得不敢想象的局。

他已經忘了自己回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