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這次和之前任何一次的感覺都不同。他在渾身異常劇痛中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須發皆白，躺在一間雪白的病房裏，渾身插滿了管子。麵前還緊張兮兮地圍著好幾個衣著老式的中年男女，他們臉上都是一副生離死別的難過樣子。不知怎的，他忽然意識到那些人都是他的兒女們。

“難道反過來跳到了很多年以後？這怎麽可能呢？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在疼痛中搜索著腦海中陌生的記憶。那是波瀾壯闊又飽經苦難滄桑的一生，饑荒、革命、戰爭、動亂、平反……如今他已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而且到了癌症晚期，距離死亡沒有多遠了。

但那不是他，這個奄奄一息的老人怎麽會是他呢？他的人生和自己沒有任何相同之處，他努力轉動眼球，看到了牆上有一本掛曆，那上麵的年份他倒是很熟悉，那是他出生前一年，那年他父母剛剛結婚。太荒謬了，那一年，他明明還不存—

忽然間，他明白了一切，霎時被從未有過的恐懼攫住。

這個老人不是他，卻又是他。

這是他上一世的人生—上一世！

他瞪大了眼睛，喉頭發出咯咯聲，無法克製地戰栗起來，他這時才真正認識到退因緣行咒真正的力量：退行一旦開始，就永遠不會真正停止。隻要你念起咒語，就會不斷在之前的時間點上繼續往過去前進，甚至超越人生的界限，在宇宙輪回的業力中退往無限遙遠的過去。

而現在，他就忍不住想再度念出咒語，因為這具癌細胞已經擴散的身體，被肉體上的痛苦折磨得太慘。為擺脫這劇痛，他不惜一切代價。

他閉上眼睛，淚珠從顫抖的眼皮底下沿著蒼老的皺紋滾落。這一次，他真的要和之前的世界，和自己愛過的一切永別了，他的旅行才剛剛開始。在這次旅行中，他會經曆無窮無盡的戰爭、饑荒、瘟疫、災劫，經曆曆史上記載和沒有記載的許許多多苦難。

在無窮無盡的時間逆流中，他將一遍又一遍地失去擁有自己所的一切，甚至失去自我。也許隻有到達生命的盡頭，他才能找到解除咒語的辦法。到時候，他也許根本連人都不是，而是變成了某種無法理解、不可思議的存在。

但他不能不去借助咒語，這是他唯一的選擇、唯一的救贖。

他微微張開嘴唇，以旁人聽不到的聲音默念咒語，在奇特的暈眩感中，他讓自己放棄抵抗，沉入時間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