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血

規則二:有血的地方不一定有屍體,但有屍體的地方一定有血。

“哦,糟糕!”

黃金大廈外的停車場已然成為露天廁所。整個區域遭到成百上千隻鴿子輪番轟炸,我的稅警車也沒能躲過。

我花了五分鍾把車門弄幹淨,然後趕在又一輪攻擊之前鑽了進去。在稅警車裏,我查看了本周的采血進度。

製冷裝置一直在運轉,外麵氣溫高達39℃,而車裏的血袋始終保持4℃低溫。轉眼間,夜裏出的汗全都幹了,我不再渾身黏糊糊的。空調服務公司一到夏季便非常忙碌,需要應對各種安裝和修理業務,不過我終於預約到一家,兩周後來維修,假如我能活那麽久的話……我也試過其他公司,但如果你不是他們的老客戶,根本就沒機會。

此時此刻,在稅警車的折疊躺椅裏伸個懶腰要比躺在黃金大廈頂層的微型公寓裏輾轉反側性價比更高:我需要為公寓那多出來的幾個平方米每月償還900歐元房貸,持續160個月。

那些袋子裏除了血,還有檸檬酸、檸檬酸鈉、葡萄糖、磷酸二氫鈉等抗凝血成分。別問我是不是真的,我隻會讀標簽。反正我相信艾莫裏,就像相信上帝。

血袋必須直立存放,小心處置,也不能經常移動,否則會起沫,產生太多氣泡,甚至進入糟糕的溶血狀態,那意味著袋子裏的血液、血漿和所有其他成分隻能全部扔掉。在謹慎處理之下,納稅人的血最多可保存50天,不像當初我上戰場的時候,一個小傷口就有致命的風險。我的一些同事,比如“角鬥士”馬基奧·坡裏尼,“蛋頭”吉安卡洛·索爾蒂尼等,他們認為失血是最好的死法,因為失去意識之後便不再感到疼痛。這根本就是瞎扯。

我不知道,其實他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他們把針頭插進我的血管,讓我不必把自己的血捐獻給萬能的造物主。

離開大廈之後,我沿著奧雷利亞環路來到伊爾內裏奧廣場,然後拐入奧林匹克街擁堵的車流。這條花花綠綠的大蛇已經存在了2 000年,永不消失,永不變更,是意大利乃至全世界城市堵車大賽的參與者之一。

在羅馬,你隻能以恒定的速度移動,不管是載遊客的馬車還是炫目的法拉利或者警笛嘶鳴的稅警車,都無法突破這一限製。安全島上掛了成百上千幅廣告,但我的注意力被盧西奧·薩吉歐·卡塔帕諾的海報所吸引。他是大眾責任改革黨的國會議員,以各種各樣的理由躲了我們3年。他這類人不願遵從我們的章程與規則,每天都在琢磨逃避血稅的新方法,就好像他們的血比我們的更高貴似的……總有一天,我們要把抽血機接入他的血管,然後開足馬力猛吸。為了讓大眾察覺到這類高級別的血稅逃避者,艾莫裏花費了大量金錢進行宣傳。

海報上,卡塔帕諾正在泳池邊就著一根吸管喝雞尾酒,他那張愉快而傲慢的大臉上有一行閃著磷光的文字,即使在夜間也很清晰:

逃稅者,你的好日子不多了!

車流緩慢地移動,把我的思緒帶到過去。那時候,我也隻能像這樣緩緩前進,為了不到一千米的距離,我得趴在地上一點一點挪動。那時候,我也身穿製服,但不是去抽血,而是要把地雷埋到敵人的領地。

為入伍,我修改了證件上的年齡,以騙過民兵大道的軍事招募人員,但我沒想到會分派到如此可怕的工作。

我一個月前才離開科技學院,不知何去何從。當時,我已無心再坐到課桌邊學習,但我不像其他學生那樣厭惡辛苦的工作。也許我隻是太閑了。不管怎麽說,我隻是把服兵役的時間提前了一點。

我是個名副其實的布雷兵,具體來說,就是要把會爆炸的比薩餅埋進泥地裏,但表麵上不露痕跡。地雷是看不出來的,我是會犧牲的。這種事人們通常並不知道,可以說很不人道。我們需要布設一道防線,隻不過那並不是我們的國土。

古時候,他們把人從塔佩岩懸崖扔下來,看看是否能夠存活。我感覺自己就是這種被扔下來摔殘的人。也許還有人下注賭我們的命運,以圖賺幾個小錢。

在我之前,有4個家夥一去不返,他們無法再在餐廳裏一邊吃飯一邊講述遭遇。隻有“角鬥士”馬基奧回來了,但他失去了雙腿。

如今,我可以享受稅警車裏涼爽的空氣,但那時候,我成天渾身冒汗,防彈服底下的內衣裏一直在流汗,甚至襪子和**裏也在流汗。中東熾熱的陽光下,我血管裏的血似乎也變成了汗水。

長話短說,抵達目的地之後,我發現自己口渴極了。我的意識和理智全都被這種強烈的感覺所支配。從十小時之前的黎明時分開始,我就沒喝過一點東西。你無法控製口渴,它比饑餓更可惡,更折磨人。你甚至無法假裝不以為意,因為它會吞噬你的大腦,逼得你精神錯亂。

想象一下,你先是因為水土不服而腹瀉,然後趴在地上不停地從一處牆根爬到另一處牆根,同時又被難忍的酷熱抽幹了體內的水分與礦物質—我當時的狀態差不多就是這樣。

假如我想在附近找水,隻需一個錯誤的舉動,便會招致暴雨般的子彈。我的嘴幹渴難耐,然而無論望向哪個方向,似乎都有敵人的身影在晃動。

到處都是敵人,就像此刻跟在我車後麵的那些家夥,他們在吉亞尼柯倫斯岔道口趁著紅燈把一輛配有防彈裝甲的車停到我旁邊,跟我的車隻隔著半根小指頭的距離,我自己屁股底下的影子都沒挨那麽近。我開大音量,用滾石樂隊的《同情惡魔》轟炸他們,提醒他們誰才值得同情。他們發現我坐的是稅警車,於是開始假裝滿不在乎,手指敲擊著方向盤,視線望向別處,裝作努力打著節拍……

紅燈轉綠之後,他們不敢再超車,似乎都成了謹慎謙讓的好司機,像撒瑪利亞人(1)一樣友善。

接著,我記起清真寺前那片被集束炸彈反複摧殘的階梯,以及一個透明的瓶子。我以為那淺藍色塑料瓶隻不過是脫水造成的幻覺。

盡管我已經渴得無法集中精神,但仍查看了一下周圍環境。沒有異常。我知道自己沒有錯,在這種時候,水就跟血一樣珍貴。在戰場上,兩者缺一不可,否則都是極其痛苦的事。

我並沒有真正年滿18歲,如果我因為“急需喝水”而要求停止行動,他們會訓斥我一番,然後毫不猶豫地把我除名。即使他們同意了,最好的情況也是艾莫裏讓我洗一輩子廁所。這顯然不利於我在軍隊裏生存。

因此,我悄悄爬向清真寺的階梯末端,猶如口渴的動物接近水源。我伸手去取那個瓶子。一定是有人把它忘在這裏了。不幸的是,就在我仰頭把水灌進喉嚨時,那人又想起了它。

我的防彈服胸板上發出一聲悶響。接著,我的右腿也挨了一顆子彈。

我丟下那半瓶水,它直立著落到地上。我喝到了水,卻麵臨著失血。

台階上這個顯眼的瓶子究竟是巧妙的陷阱,還是命運無意間的作弄,我無暇細想。

我隻知道,大腿上的創口傷到了股動脈,最多3分鍾,我就得跟自己的小命說拜拜了。如果被割喉,那大概是15秒不到。知道這些是因為艾莫裏教過我。是他讓我成為血暴組成員。

到了白橋附近,我沿著下坡路駛向波圖恩斯街。血原公司的倉庫建在聖卡米洛醫院廢棄的側樓裏。

我把稅警車停好,這片區域裏到處都是跟我的稅警車一樣的車。我從車裏鑽出來,手中提著儲血箱。我們使用的型號是MT67F,那是個輕巧的聚乙烯容器,淨重僅600克,可存放24袋450毫升的血,存儲時間達120小時以上。

它有點像特百惠塑料盒,蓋子四邊各有一片搭扣,合上即可密封。盒子底部具有彈性,能起到一定防震作用。它的塑料材質很結實,可以抵抗劃痕,輕微的擦刮似乎還會自動修複。還有一件事需要記住,如果你把MT67F的蓋子揭掉,它就像是鮮血手雷。而空盒子則可以抵擋各類刀具,就連“嗨謔”都從來沒能打壞過,無論是用手還是用腳。“嗨謔”是西羅馬分隊頭領“短一截”手下的武術大師。他的頭發就像是用包比薩的紙上過油似的。他總是嘲笑我們說:“我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是武器,而你們的身體就隻是裝滿內髒的肉袋而已。”他的身體也許是致命的武器,但MT67F將他輕鬆擊敗。

“角鬥士”馬基奧·坡裏尼在一棵棕櫚樹的陰影裏捋著胡子,目光停留在我的**珍寶上。他朝我露出一絲微笑,滿嘴金牙匆匆一閃。這也是他在前線付出的代價之一。他手下的血暴組成員包括“蛋頭”“沼澤鳥”和“懶骨頭”。其中“懶骨頭”是個來自馬紮拉德瓦洛的小個子。這群家夥可以毫無顧忌地用動物血冒充人血,或者把針頭插進不該插的地方采血。幸運的是,一旦艾莫裏逮到他們作弊,他的吼聲能一直傳到波圖恩斯山。

從專業角度來講,我才不在乎,然而作為客戶,你肯定會注意到那不是人血。你盡可以混入各種化學添加劑,但血是不會撒謊的。歸根到底,我們的征血處有一種激勵機製,基於業務總量,亦即每年的采血量之和,你可以得到一小筆獎勵,因此在這件事上,我很支持艾莫裏。

至於我和我的團隊,一直都嚴格保持低調,我們更喜歡利用遊**的秘密線人來獲取有價值的情報,比如穿行於城區的吉卜賽人,或者永遠豎著耳朵的流浪漢。

麵對血倉的車庫,我看到艾莫裏·西拉基正弓著背站在門口,熱情地歡迎我回到血原公司總部。那其實就是征血處的後門。在征血處,血稅的征收有條不紊,一切都按字母排序,人們在預約的時間到來,一手握飲料,一手握雜誌。

艾莫裏依然穿著迷彩服,在巴爾幹戰場上他就是穿這身衣服,後來跟我們一起在中東也是一樣,區別在於,眼前這場戰爭並非出於軍事目的,而是為了商業利益。

我的頭腦中又浮現出一段記憶。我在痛苦中捱了將近兩分鍾,灰塵與沙粒紛紛落到我臉頰上。我感覺恐懼從咽喉中升起,仿佛一大團唾液。我體內留存的鹽分滲漏出來,覆滿眼圈、嘴角和額頭。接著,一支炙熱的來福槍管戳進我的右鼻孔。我急促地喘息起來。更糟的是,我的心髒跳動越激烈,就有越多的血白白流淌到地上。

來福槍的另一端是個小女孩,最多10歲或11歲。她蒙著透明麵紗,但沒有戴任何形式的頭巾。她猶豫地擠出半個微笑,我發現她缺了兩顆門牙。槍管頂端聞起來有木頭、皮革和山羊的氣味。她今天一定用它幹過許多事。她太小了,手中的這件武器幾乎跟她一樣高。

片刻間,我感覺一陣窒息,不得不使勁吸氣。這一現象在我們血暴組的日常工作中太常見了:理論上,這叫“呼吸性堿中毒”,是一種由恐懼引起的症狀,血中的二氧化碳含量急速上升,使得血液由酸性轉化為堿性。化學課歸化學課,但這不是鬧著玩的……

她握住瓶子,禮節性地扭過頭去,撩起麵紗喝水。一顆子彈射入她的兩片肩胛骨之間,她立刻跌倒在地。

吉普車引擎的轟鳴聲逐漸接近,沒多久,艾莫裏的身影出現在我的上方,將我拖拽到安全之處。他是戰區的軍醫,但他的職責不僅限於普通醫生的範疇。在戰爭中,治療士兵不是為了讓他們痊愈,而是讓他們盡快回去執行任務。失去意識前,我隻記得吉普車的收音機裏飄來平克·弗洛伊德樂隊的《再見藍天》。

“這星期怎麽樣,艾倫?”

他的鼻子猶如一根彎彎的黃瓜,讓他看起來像是屋頂上的石像鬼,而他似乎也跟那些怪獸一樣,喜歡居高臨下觀察這個世界,居心叵測,屬於十足的機會主義者。之所以說他機會主義,是因為他跟過去一樣,經常負責一些不太正統的任務,而這還是比較委婉的說法。

我很相信我們的“聖經”《血暴組手冊》,其內容包含血液學知識、靜脈切割術教程、稅法原則,以及一點點政治經濟學。另外,在艾莫裏的特別要求下,還加入了少許東方哲學。不過不得不承認,這很容易讓外人覺得我們對待納稅人似乎太過刻薄與偏激。

老夥計艾莫裏坐在那裏期盼地搓著手,等待我們把每一滴血送進倉庫。作為一名優秀的采血員,我是他的工具與助手,為他搜集戰利品,用源源不斷的血漿換取我每月需要支付的房屋貸款。照這樣下去,我的履曆很快就會像是一名中世紀軍閥。

“我們征收到95%的待繳稅額,但有個案例出了問題。”

“什麽問題?”

“安妮莎·馬利薩諾,全額逃稅,一次都沒繳過。綠林義血會的一支小分隊幫助她逃跑了。我們隻抽到20%的應繳額度。”

艾莫裏沉默地注視著我,顯得老謀深算。他腦袋上架著的不鏽鋼眼鏡框就像是某種外科手術工具。我太了解他那副憐憫的表情了,或者說,這是一種基於職業標準的失望,仿佛既不知如何解釋,又無法接受一絲半點的失敗。

他搖搖頭,顯得很不屑。我發誓,假如他扯什麽抽血技術,或者朝著我的臉搖晃手指對我說教,我一定會發作。

“給我看看她的獻血記錄。”

他嗓音粗啞,就像是打呼嚕。

“她是個衝動型捐血者,所以綠林義血會把她劫走了。也許她就是其中一員。而且很明顯,她身上有奇怪的疤痕。”

我將報告書交給艾莫裏,他粗略地掃了一眼,然後捏捏那些血袋,隨意抓起一袋在手裏掂量。他仔細查看,尋找血塊、氣泡或者其他問題。

缺失的血額讓他眼中充滿痛苦,就跟當初看到我受傷時一模一樣。他一直等到目標從藏身處出來之後才出手。我從沒問過他,是否會為了救我而拿自己的性命冒險。我從沒問過他,假如小女孩躲著不出來會怎樣。我也從來不敢問他,我為了撿那瓶水是不是愚蠢透頂。小女孩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來福槍就掛在她脖子上。她早就死了,不複存在,但我的思緒經常回到當時當地,次數也許有點多。內疚大概也屬正常,但這內疚是屬於我還是那該死的瓶子?

吉普車裏,艾莫裏給我輸陰性0號人造血。這是非常昂貴的治療方法,仍在測試階段。若幹小時後,我又輸了五次自然血。如今,他仍像過去一樣幫助我生存,每次我圓滿完成任務,他都會支付報酬。

“稅就像是上帝,親愛的艾倫……隻有找到並懲罰逃稅者,他才可能獲得救贖。塵歸塵,血歸血。”

艾莫裏打開一個血袋,用手指伸進去蘸了蘸,送入口中品嚐。血在他嘴裏化開時一定是金屬的味道,富含血紅蛋白。想想吧,黃金是一種金屬,而血液中也承載著金屬。這是不是多少也說明了血的經濟價值?另外,安慰劑和各種假造的血液都沒有任何味道。人造細胞跟血紅細胞的功能相同,但它們不是真正的血,而且無法用來製造生血能量棒。

反正你騙不過艾莫裏,他是專業的品血師,能憑味道分辨血型。有人誇張地說,艾莫裏的能力不止於此,他甚至還可以通過血液窺探人們的靈魂,因為血是一種具有魔力的**,包含了各種個人信息。我指的不僅僅是普通血樣分析所揭示的飲食習慣和疾病,還包括所有私底下的危險舉動和非法行為,這些一旦揭露出來,你的前途將變得脆弱易碎。

在奧斯汀斯河濱街的實驗室裏,人們送給他一個昵稱:血地精。

“我明白了,不過安妮莎是公共捐血者,我的行動受到製約。我需要一張法院庭諭把她揪出來……”

“你會拿到庭諭的。我們的業務容不得綠林義血會公然幹涉。違反稅法的行為就算很輕微,也有可能演變成大問題。假如你打碎一扇窗戶,然後發現沒人來管,你就會覺得打碎所有的窗戶都沒關係。”

我在醫院療傷期間,艾莫裏常常陪在我病床邊,跟我解釋他的詳細計劃。當時他在軍隊高層已有一些人脈,因此隻需通過國防部聯係財政部即可。

他還告訴我,他母親叫娜塔莎,是一名流落到東德的俄國人。小時候,為了治療他的缺鐵症,母親會給他買血紅素糖。那是一種藥物糖果,由牲畜的血和糖漿製成。

在蘇聯,它曾被用來治療貧血。他母親委托一些在伊斯坦布爾、德累斯頓和薩拉托夫之間做皮革生意的朋友偷運進來。

它還有一種供兒童服用的液態產品,類似於摻了糖漿、抗壞血酸和蜂蜜的煉乳。

艾莫裏特別喜歡此類食品。

在前線,他的任務是救援傷員,戰場上到處是流淌的鮮血,隻有幸運者才能得到輸血救治,他開始意識到血液有多珍貴。他也向我解釋說,戰爭時期,政府會毫不猶豫地向人們征血,因為隻要抽血過程謹慎一點,不要過量,就不會有人因此而死或者遭受永久性損傷。同樣,麵對嚴重的社會福利問題時,這一論調對母乳和**也適用。

當財政部頒布首批采血執照招標書時,艾莫裏立刻就搶占了先機。他的一些秘密合作夥伴表示願意投資。大規模生產人造血液太過昂貴,商品化的風險很高。另一方麵,對血液衍生品的需求增長穩定:隨著人口的平均年齡不斷上升,醫療業也在擴張,尤其是針對老年人的看護服務。由於各種交通意外,醫院每月對血液的需求十分巨大,而整容手術也需要大量新鮮血液,更不用說那些器官移植和癌症病人了。

我父親對這一點深有體會,所以我也略知一二。為了做一個簡單的囊腫摘除手術,聖安德烈醫院要求他提供手術所需的血液才準許他入院,而所謂入院就隻是指接受他作為病人而已。

就像他們說的:無血不歡。

總之,長話短說,報紙和網絡上悄悄地開始出現匿名廣告,以少量的現金報酬尋求收購(不能稱作捐獻)新鮮血液。

你真需要我說出應征人的數量嗎?

有鑒於此,政府不失時機地提出一項法案,通過引入“血稅”來管理這一領域,防止對血製品價格的投機,防止受感染的血液擴散,避免對公共衛生保障開支造成壓力,讓原本就因資金短缺和財務漏洞而效率低下的社會服務係統更加不堪重負。

人們將此提案視為一種補償,普通人的利益由於種種原因遭受侵害:政治醜聞,偷稅漏稅的奸商,銀行家的資金大量外流卻得不到懲罰,而國家各層級也普遍存在腐敗。

現在到了懲一儆百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有同仇敵愾的感覺,為對付逃避血稅者,民眾空前團結。

在天主教教義中,本來就有獻出鮮血的耶穌基督,至於意大利誌願獻血協會和紅十字會,他們或許有不光彩的秘密,但都完全讚同議會的提案,並且堅定地相信,這將給他們帶來一直短缺的血源。這群可憐又可鄙的家夥簡直是大錯特錯,血液共享條例分配給他們的血量比原先征集到的還要少。

然後是普通民眾的認知問題。放血是一種古老而常見的習俗,最初是意圖去除血液中不健康的成分,後來成為戰爭時期的“鮮血獻禮”,然後又演變成如今的血稅,把人們自古以來就經常抱怨的“被抽幹了血”變為現實。一開始,大家滿腹牢騷,或憤怒,或嘲諷,然而到了“繳血日”,人們紛紛前往各采血代理處排隊,盡公民的義務。

事實上,新設的“繳血日”就是原來的“納稅日”,隻不過多加了一個專門抽血的環節,根據公民的年收入和體重計算應繳血量。

繳納的稅血中有一部分(大約20%)被劃入個人血額賬戶。理論上說,這是你入院就醫時可用的份額,也能在家人朋友有需要時捐獻出來。另一部分(大約30%)用來承擔社會義務,比如輸血和血液製品。而剩餘的部分(50%)去向不是很明確。有人說是進了國家血庫,幫助“我們的年輕人”參與全世界的維和行動。也有人相信,它被投入商業用途,比如製造生血能量棒,這雖然也很重要,但倫理上似乎不那麽高尚。

不出所料,采血代理處在羅馬剛一開始運作,原先對普通稅務員來說不值一提的事,立刻變得重要起來。翻地鐵閘口的、強行乞討的、路邊小便的、未征得司機同意就用髒麂皮擦車窗的,這類人隻要被逮到,便會立刻被抽血。

不管怎麽說,大多數羅馬人都很自豪,至少最初是如此,因為他們繳付血稅,為城市的健康做出了貢獻。於是,血液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輸送進來,而這隻是一切的開端。

那些最忠誠、最熱情的市民總是告訴自己,“逃稅者必須承擔後果”。政府雇員是最支持這一稅收新政的,他們的得意與興奮之情幾乎難以掩飾。私營機構的雇員一直忙於應付各種稅務和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扣款,他們終於在這種形式的稅收上看到了合理、務實的一麵。而雇主們這一次都閉上了嘴,隻是默默地去適應。

接著,對於稅控的擔憂開始蔓延,經濟狀況較差的人往往采取分期支付血稅,而富有的公民則越來越多地用其他方式抵稅,以避免被大量抽血。一直以來,羅馬就是一鍋大雜燴,充斥著擅長陰謀詭計又毫無道德感的人。這一點從來都沒人否認。無論如何,逃稅者一直都存在,並且將一直存在下去。這就是我們需要血暴組的原因。

艾莫裏掏出手機,按下一串號碼,小聲地聊了幾句。

“你要的強製采血令馬上就到。幹活去吧。”

說來你也許不信,至今仍有許多人不知廉恥地聲稱自己承擔著照顧貧血病人的責任,以期獲得稅額補貼。

甚至有人相信,養貓、養狗、養鸚鵡也可以減免血稅。

(1) 指好心人、見義勇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