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逢

老鴇沒有急著讓紅袖接客,而是給她遍請名師,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授。巧合的是,教紅袖吟詩唱詞的,正是她幼時趴窗窺學的那位先生。紅袖盈盈一禮,道:“先生安好。”先生一愣,問:“你還記得那首《春江花月夜》嗎?”紅袖當即背誦全詩,仍是一字不差,先生怔然良久,最後又是長歎一聲。

學了三年,紅袖已到了二八年華,容色更是冠絕一時,才藝也不輸花魁。老鴇見時機成熟,就請畫師照著她的側影描摹肖像,印了數千份,讓人在河邊派發。這些畫像或沿河南下,或逆流北上,傳到了中原各個富庶之地。一時間,紅袖的名字舉國傳頌,有富商專門乘船而至。最終,那個姓胡的肥胖老板以一千兩白銀和五株血珊瑚,加上坐擁江南七座錢莊的身份,得到了紅袖的**。

而這一切,紅袖都不知曉,她在紅帳羅**想到的,是那個清淡如煙的林公子。

他在河邊倚欄眺望的樣子,其實已經模糊。但那抹整個輪廓的剪影,就像是用刀子在心裏刻出來一樣,越是過得久遠,越是深刻。

她打聽過,林公子在小城裏逗留了數日,派了很多人去尋找所謂的天空之城,但最後沒有結果,就離開了。再過一陣,又聽說有人在下遊某個淤灘找到了那艘畫舫,但人去船空,裏麵腐跡斑斑,像是荒廢了幾十年一樣。看到的人賭咒發誓,說木質空朽,一腳就踩空了,摔得他夠嗆。但人們根本不信,因為那艘船才消失了幾天而已。

那座飄渺的天空之城,依舊飄**在傳說裏。

她這麽想著,然後屋門被推開,胡老板走了進來。

在被壓著的時候,她腦子裏想的,依然是林公子。

最初的那段日子,紅袖是醉仙樓的頭牌,住在天字一號廂房裏,客人非富即貴。老鴇為了延長她的價值,並未刻意追求生意紅火,而是安排每月隻接一客,而其中,胡老板是最經常來的客人。他甚至想過把紅袖贖出去,但他已有很多房妻妾,加上醉仙樓不願放走這個招牌,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大多數時候,紅袖就在廂房裏練琴讀詩,偶爾也倚在門外欄杆上,看著街麵上人潮川流不息。

醉仙樓臨河而建,潺潺水聲終年不絕,聽得久了,紅袖會覺得那是從夢裏流出來的聲音。而夢裏,除了這些清幽細語的水聲,還有一個獨立欄前的男子……

她搖搖頭,不再去想。

就算再怎麽日思夜想,也終究是南柯一夢,夢醒,那道人影就會變得跟水麵一樣**出模糊的漣漪。

門外欄杆前,除了紅袖,還有許多姐妹。不過她們卻不像紅袖那樣一月隻接一個客人,都是久經風塵,隻盼著客源廣進,因此大多穿得暴露,白生生的手臂和大腿在紅木欄杆後若隱若現。路過的男子多半會仰頭上瞧,有錢的被她們招過來,囊中羞澀的便隻能暗吞幾口唾沫,依依不舍地離開。

紅袖不與她們為伍,因此站在欄杆右角,手托香腮,舒眉凝眸,呆呆地看著流水如夢,雲天一色。

這三年光陰逝去,也恰如流水,遠去不再。

這一日,正發呆時,忽聽身邊姐妹們一陣聒噪,紛紛舉手向河邊招搖,叫道:“公子,來樓上玩一玩啊。”

“舟車勞頓,洗一洗風塵吧。”

“來呀來呀……”

鶯鶯燕燕的聲音向下傳去,一時間,街麵上熱鬧非凡。

紅袖以前也見過這陣仗,多半是遇見俊俏公子哥兒了。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但戲子願意演好唱本,姐兒也愛俏小生,多少風塵佳話,便說的是這一類。遇見長得俊俏的,甚至有風塵女子寧願不要嫖資,也願春風一度。

但很少有這種滿樓女子同時招搖的情況。

紅袖好奇,扭頭去看,看到街上一位白衣公子正騎著馬從石橋上經過。馬匹神駿非凡,也是一身純白鬃毛,四蹄健壯,顧盼生風。而那公子,提著韁繩,臉上是懶洋洋的表情,但劍眉星目,脊背挺直,長衫隨風微微揚起,儼然濁世佳公子的風采。

不過紅袖也不是膚淺之人,看了兩眼,便收回目光,繼續望著雲天。但過了幾瞬,她突然心裏一動,連忙低頭看向那公子,頓時心髒都快停止跳動了。

那是林公子!

是的,時隔三年,她沒有忘記這張臉。因為多少次夢裏相見,遠隔長河,河麵大霧彌漫,那張臉雖然總是模糊,但現在一看到他,頓時霧散煙逝,一切都明晰起來。

但林公子並未注意到她,依舊慢悠悠地打馬而過,眼眸微眯,不知在想什麽。欄杆前的姐妹們叫得更起勁了,連連揮手,有些連露骨之言都叫嚷了出來。

騎馬倚長橋,滿樓紅袖招。

到了晚間,紅袖實在忍不住,吃過飯,便去問相熟的綠鶯姐姐。

“怎麽,你這個小妮子也動心了?”綠鶯打趣道,“你平常可是誰都瞧不上的,胡老板那麽有錢,趙公子那麽有才,你都是一臉哀怨,今兒個是怎麽了?”

紅袖不理綠鶯的打趣,又問了一遍,綠鶯才說:“好吧,我幫你問問。”

過了一個時辰,綠鶯才終於回來,掩嘴笑道:“小妮子你一貫冰雪聰明,這次可走了眼。那人姓林,卻不是什麽公子,也不是文人雅士,隻是城南一粗鄙農夫而已。”

“城南?”紅袖一愣,“就是前幾天地震的那裏嗎?”

“對,地震是城南發生的,那農夫的地可能也被震壞了吧。”

紅袖搖搖頭,“他不可能是農夫。”

“怎麽不可能,你瞧他白天打馬而過多麽瀟灑,其實隻是去鐵匠鋪訂了一批農具。姐姐跟你說,對這種人別上心,都是裝出來騙小丫頭的。以前有個姐妹,叫荷香,夜夜出去私會,但那冤家表麵清高,憤世嫉俗,其實隻是一個街頭打架的混混,最沒骨氣。荷香被抓住後,老鴇子帶著幾個壯漢去找那冤家,他倒好,二話不說就跪在老鴇子麵前,連聲說是荷香勾引他。老鴇子倒也沒說什麽,隻轉身看著荷香,問,這種人值得嗎?”

紅袖聽得入神,問:“那後來如何?”

“唉,也是那姐妹可憐啊。私會情郎這事兒說來浪漫,但到底是青樓忌諱,荷香被罰三天不給吃東西。這還好,隻是她打那以後,每日裏以淚洗麵,再無笑顏。你想,來青樓的人,那個不是找樂子的呢?誰願意看一張苦兮兮的臉?她以前的相好也漸漸不找她了,加上吃得少,哭得多,自然老得也快,沒多久就從頭牌降到花娘。你想象不到花娘的遭遇,被逼著天天接客,染了病,就賣給下等妓院。再後來,我也沒見過她了。”

聽綠鶯說得唏噓不已,紅袖心裏也波潮起伏。同是天涯淪落人,一旦墮入紅塵,再難翻身,一般青樓女子都會互相幫襯著。聽到這樁慘事,紅袖難免感同身受,久久無言。

這時傳來龜公叫客的聲音,綠鶯聽到自己的名字,便往外走。

“等等,”紅袖伸出手,拉著綠鶯衣擺,“那個混混,後來怎麽樣了?”

綠鶯臉上浮起幾縷冷笑,道:“他墳前的草,恐怕已經有幾尺高了吧。”

“是你做的?”

綠鶯搖搖頭,把衣擺拉出來,“這條街上的姐妹都湊了錢。”走到門口時又轉過身,一字一句地道,“好教世人得知,青樓姑娘,命賤人不賤。”

往後的幾日,紅袖一直心不在焉,趴在欄杆上思緒紛亂。她相信綠鶯姐姐沒打聽錯,但讓她承認林公子隻是一介農夫,也是萬萬不能。記憶中的林公子淡然如煙,倚馬過橋的林公子更是風姿卓然,都不是終年土裏刨食的模樣。

林公子倒是有好幾次路過,都是匆匆騎馬去騎馬回,聽人說,是去催城東楊鐵匠的進度。瞧他的神色,一次比一次眉頭緊鎖,似乎楊鐵匠給他定製的農具至關重要,且馬上就要用到。

半個月後的下午,林公子回去時,馬後麵拖了一輛板車,上麵用稻草蓋住,看不清載了些什麽。但顯然,板車上的東西十分沉重,馬拉得吃力,吭哧吭哧喘氣,地上也壓出了明顯的車轍。

打那之後,林公子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城中。

又過半月,一個斜陽欲老的黃昏,紅袖正準備回房,看到一個人影走進了醉仙樓。雖然那人低著頭,鬼鬼祟祟,但紅袖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楊鐵匠。

在紅袖還沒進醉仙樓時,家離楊鐵匠的鋪子不遠,加上與楊鐵匠的女兒楊小蘭同齡,常過去玩耍,因此對楊鐵匠特別熟悉。她也知道楊鐵匠平日裏木訥著臉,整日埋頭推拉風箱,卻有個愛嫖的惡習,每月總會把辛苦打鐵的錢用作嫖資。為這,家裏人不知跟他鬧過多少回。好幾次紅袖過去找楊小蘭耍,坐在門口編草環,都會聽到那個泥房子裏傳來的歇斯底裏的哭喊和咆哮。

現在看到楊鐵匠進來,紅袖心裏一動,走到樓梯處。

楊鐵匠沿著折梯,低頭上樓,與紅袖擦肩而過時,忍不住多看了紅袖幾眼。

女大多變,紅袖的模樣、身材早已長開,且經過三年的才藝教授和禮節訓練,氣質變化翻天覆地,早已不是當年皺巴巴的小丫頭。楊鐵匠沒有認出她來,但他知道這樣的容色,哪怕是自己一輩子不吃不喝,埋頭打鐵,也不可能碰得著,便隻能盡力多看。那目光若有形質,恐怕早已將紅袖來回摸了個遍。錯身而過後,他才不舍地收回目光,進了三樓七號房。

三樓七號,是紫羅姐姐。紅袖思忖著,喚來小廝,耳語幾句,小廝便上樓去敲門。

紫羅探出頭來,一臉不耐煩。小廝指著紅袖這邊說了幾句,紫羅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出了門,一邊整理衣衫一邊走過來。

房間裏傳來楊鐵匠的催促聲。

“冤家你就先等等吧,”紫羅衝屋裏媚聲道,“等我回來,不把你治得服服帖帖!”走到紅袖身前時,聲音兀地變冷,“喲,花魁姑娘,找我這個下等花娘幹嘛?”

其實紫羅生得並不醜,相反,五官頗有幾分清秀,眼裏春水流淌。隻是右側臉頰上有一條胎記,猩紅色,像從血管裏爬出來的蜈蚣,鑽破皮膚,嵌在頰側,看著頗為驚悚。因此她隻能當花娘,接一些農夫鐵匠之類的客人,久而久之,不免心裏有怨,對待剛進青樓就芳名遍傳的紅袖,總是語中含刺。

“紫羅姐姐,”紅袖不理會她話中的嘲諷,“妹妹有事相求。”

“這我可當不起。”

“姐姐是前輩,請萬不要推遲。”紅袖解下腰側的玉佩,悄悄塞進紫羅手中,輕拍兩下。

紫羅愣了愣,掌心溫潤的質感告訴她,這塊玉價值不菲。她左右看看,笑嗬嗬道:“妹妹見外了,有什麽事,就直說吧。同在一個屋簷下,姐妹情深,姐姐還能不幫你?”

“適才進屋的楊鐵匠,是姐姐的客人吧?”

“妹妹對這等粗漢也有興趣?”紫羅斜睨著紅袖,嘴角勾起怪異的笑,那條猩紅胎記也因此揚起,像是在蠕動,“要是妹妹真想試試這種粗鄙莽漢,這個生意我可以讓給妹妹的,分文不抽。小事一樁,妹妹盡管開口。”

紅袖按捺住胸口的怒意,笑道:“哪敢跟姐姐搶生意。我是想拜托姐姐打聽一下,他前不久接了一樁活兒,是定製的什麽農具,還有,讓他做農具的……那個人是誰?”

紫羅揣了玉佩,上樓進房間,不一會兒就傳來呻吟之聲。這恐怕是故意叫出來給紅袖聽的,其中意味,紅袖自然領會。她心有不齒,冷笑兩聲,回到自己房間,又想起兩次見到林公子的情形。三年一晃而過,自己從黃毛丫頭到妙齡之年,他卻似乎沒有絲毫變化,從容貌到神情,仿佛時光在他身上停滯了。

她這麽想著,渾不覺已經過了一個時辰。門被推開,卻是紫羅踉蹌著走進來,紅袖趕忙過去攙扶。

“這該千刀殺的鐵匠!”紫羅坐到軟布椅上,喝了口茶,連聲咒罵,“不知道憋了多久!一身的力氣全往我身上使,我是他鋪子裏那些鐵疙瘩嗎?我是風箱嗎?這一單活兒接了,接下來三天不能接客人!妹妹,姐姐可是一邊忍著疼一邊幫你問的,那鐵匠剛開始不肯說,一門心思在我身上撒野,後來姐姐軟磨硬泡,才套出話來。”

紅袖靜待她說完,才道:“妹妹知曉了,妹妹領這個情。”

紫羅看她一眼,再喝口茶,才慢吞吞地說:“讓楊鐵匠做農具的人,姓林,來曆不清楚,據說是住在城南三裏外。一個人,神神秘秘的,也不跟人不打交道。還有,他讓楊鐵匠做的東西都很奇怪,說是農具吧,卻不是鋤鏟鍬犁之類。楊鐵匠打了一輩子鐵,也沒見過那些東西,說不上來是什麽,隻知道有的是圓盤,有的是鏈條,還有鋸齒……但那林公子出手闊綽,付了重金,他還是玩命兒趕了出來。”

聽了紫羅的話,紅袖心頭疑惑更深,茶飯無味。

巧的是,沒過幾天,胡老板派轎子來接紅袖去他的私邸。紅袖本來有些煩亂,但突然想起,去胡老板宅邸途中要經過城南,便欣然同意。紅袖上了轎,出城幾裏,便伸手讓轎子停下,說要小解。

城南野木眾多,雜草叢生,尋個草木多的低凹處就可解決。胡老板的手下要跟過來,紅袖盯著他,冷冷地道:“你要看著我解衣嗎?我不介意的,你可以跟上來,到時候我自會跟胡老板誇你護衛忠誠,盡責盡力。”

那手下聽得臉上冷汗直流,想起胡老板雖體胖麵善,但最容不得別人沾染他的女人,曾經有個夥夫戳破窗紙,偷看他的小妾洗澡,第二天眼珠子就被挖了。他連忙後退,說:“姑娘請自便。”

紅袖哼了一聲,邁步往前,很快就被草叢遮住。城外風大,枝葉窸窸窣窣,一片翠綠間,已經完全看不到紅袖的身影了。

紅袖涉草往南,過了幾個草坡,再穿過一條淺淺的溪流,就看到了蜿蜒前行的小路。

過溪前,她把繡花鞋脫下來,赤足涉過清涼的溪水。幾條小魚順水遊下,膽子頗大,在她潔白的腳踝處嬉戲。魚吻留下的輕癢讓她一陣發笑。小魚遊走後,她才上岸,卻沒再穿鞋,沿著小路前行。

越往前,地就越不規整,有上下錯落的,有左右裂隙的,像是一張被揉過的陳舊的紙。紅袖想起一個月前的地震,這片土地應該就是地震的正中心。她越走越慢,但好在不到半個時辰,她就聽到了掘土聲。

嗤,嗤,嗤……一下一下,極有規律。

紅袖爬上一處土坡,順著掘土聲看去。遠山近水一刹那變得模糊,翠綠的天色退成遙遠的背景,在視野的正中間,隻有一個人的身影如此明晰,如此近,仿佛觸手可及。

林公子長衫束發,正坐在一處草坪上,安靜地看著書。

離他不遠,有一匹被蒙住眼睛的馬正圍著磨盤轉圈。看仔細後,才發現那其實不是石磨盤,而是一個圓鐵盤,邊緣有許多凸起的鐵塊,間距相等。而套在馬身上的鏈子也非常特別,是有許多空隙的鐵鏈,馬拉動鐵鏈時,圓盤的凸起塊與鐵鏈的空隙完美嵌合,因而使圓盤轉動。圓盤又帶動底下的幾個小圓盤,小圓盤上有的鑄有鐵鍬,有的接著木桶,馬來回拉動,鐵鍬便鏟土,上揚,土落入桶中;桶中的土到了某個重量,又被拉著上升、翻轉,把土倒到一旁。挖出來的土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

這些複雜的操作,竟不需人力。

林公子正看著書,突然抬起頭,看到了呆呆的紅袖。

他放下書,站起來,長衫在山風中浮動。紅袖臉上驀地湧起一層血色,心亂如風中擺柳,不知說什麽好,轉身便欲走。

“紅袖姑娘,你好。”林公子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又見麵了。”

又見麵了。

這四個字如同咒語般讓紅袖停下腳步。一群飛鳥振翅飛過,山風變得冷冽,兩人的衣裳獵獵鼓**。紅袖背對著他,不敢回話,不敢轉身。風繼續吹,漸漸地,她感覺臉上有些發涼。

原來是自己哭了。

原來不管心裏覺得怎麽怨恨,怎麽遺憾,在聽到“又見麵了”這四個字時,還是會哭泣。

原來,他還記得自己。

紅袖抹去眼淚,調勻氣息,轉身盈盈一拜,道:“又見麵了,林公子一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