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命運

那一晚,紅袖被陳麻子連夜帶到了他的家。

紅袖看著陳麻子轉身把門鎖好,巨大的鎖頭在木門上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仿佛有人站在門外大聲嘲笑,嘲笑她墜入深淵的命運。她捂緊衣服。

陳麻子鎖好門,轉身向她走來。

微弱的月光透過窗子,投在陳麻子背後,使得他的臉沉在一片濃鬱的陰影裏。

“你……”紅袖的聲音有些打顫,“你要幹什麽?”

陳麻子湊近,兩隻眼睛在黑暗裏幽幽閃著光,“你踩到我的床了。”

紅袖一愣,低頭看了看——自己剛剛退了幾步,明明退到屋子的角落,腳下滿是灰塵,蛛網暗結。

“你,去那裏睡。”陳麻子手指所向,正是朝南的床。雖然有些亂,但相比她所站的蒙塵角落,的確是一張實實在在的床。

紅袖驚惶又困惑,慢騰騰地站起來,走到床邊。剛要坐下,又悚然一驚——難道他是騙自己來**,省一番功夫?

然而她這個想法是多餘的。因為陳麻子根本沒有乘機來輕薄他,而是合身躺下,躺在滿是灰塵和蛛網的角落裏,身體慢慢蜷縮,最後縮成了一團比夜更深的陰影。

他沉沉睡去。

紅袖站在床邊,坐也不是,睡也不是。她環顧四周,借著微弱月光,大致看清了屋裏的擺設——其實沒有什麽擺設,偌大的屋子裏隻有一張床。房間裏空****的,隻有灰塵和在暗處幽幽爬動的蜘蛛。

紅袖聽說過陳麻子的名聲:傳聞他什麽勾當都做,這些年應該積攢了不少錢下來,怎麽會屈身在這麽破陋的地方呢?

不過這不是紅袖擔心的問題,她屏息等了一陣子,確認陳麻子已經睡著。於是,她踮著腳向門口走去,一路悄無聲息,但剛把手搭在門鎖上,身後就傳來了陳麻子的聲音。

“別想著跑了。我花了那麽多錢把你買來,現在你就是我的人了,你能去哪裏?”

紅袖頓時血液凝固,以為隨之而來的是陳麻子的暴打,就像張老二每次教訓她時那樣。但等了許久,身後一片寂靜,她轉過身,發現陳麻子依舊睡在幽幽黑暗裏,仿佛剛才那句話隻是夢囈。

她回到床邊,但不敢睡下,打算睜著眼睛等到天亮。但這一夜發生了太多事情,她心力交瘁,到下半夜時實在熬不住,倚著牆陷入了沉睡。

待紅袖醒過來時,天已經亮了。陽光從屋子唯一的窗口照進來,一些灰塵在光柱裏遊動。屋子裏隻有她一個人,陳麻子不知何時離開了。

她是從**醒來的,身上還蓋上了被子。而她對此絲毫沒有記憶。顯然,是半夜時陳麻子扶她睡下的。

她的衣服是完整的。

她一邊疑惑著,一邊四顧。床頭有兩個饅頭,屋門依舊緊鎖。

她試了試砸門,但屋子裏沒有工具。她朝著窗子向外呼救,但喉嚨都快沙啞了屋外還是一片寂靜。

最後,她無奈地拿起那早已幹硬的饅頭,艱難咽下。

陳麻子是晚上回來的,帶回來幾張餅,扔給她便又蜷縮在牆角裏睡覺,仿佛紅袖隻是他喂養的貓兒。第二天早上,他還是早早出門了。

紅袖逃不出去,在最初的慌亂之後,感受最深的就是無聊。她在屋子裏轉來轉去,走累了就又坐回**,如是幾番之後,她發現床下有個箱子。

木箱,沉甸甸的,紅袖花了好大勁才把它拖出來。打開之後,裏麵竟是一整箱書,疊得整整齊齊。她抽了幾本,發現全都是詩集。

《楚辭》《群書治要》《無能子》《南史》……有些她聽私塾先生教過,有些卻是陌生的。她拿起一本《南史》,坐在床邊,陽光正好落在這卷泛黃的古冊之上。這一刻,她忘了身在囚牢,一行行讀下去。

“誰叫你動我的東西的!”

身邊傳來一聲暴喝,手中的書被人奪走。

紅袖被嚇得一跳,轉頭看見了陳麻子青筋直爆的臉——她看得入神,竟沒聽見陳麻子回來的腳步聲。

陳麻子揪住她的衣領,兩眼通紅,喘著粗氣,手在劇烈顫抖,似乎在極力忍耐著內心的憤怒。但紅袖豁出去了,瞪大眼睛,與這個男人直視。

“你知道嗎,”他把嘴湊到紅袖耳邊,一字一頓地說,“要不是怕把你賣出去的時候不好談價,我現在一定,一定,一定會狠狠扇在你臉上。”

這晚,陳麻子很早就睡了,但半夜突然發出驚惶的叫聲,臉上大汗淋漓,胸膛劇烈起伏。

紅袖被吵醒了,坐起來看著他。壞事做多了,總要做惡夢的,她心裏冷冷地想。

陳麻子爬過來,從床下拿出一本書,然後來到窗下。他倚牆而坐,把書放在膝蓋間,借著月光翻開。他一邊看,嘴裏一邊念叨個不停,紅袖仔細聽,才聽清他念的正是書裏的詩句。

接下來的夜晚,陳麻子一直沒有睡著,

打那以後,紅袖老實了幾天,但實在熬不過無聊,就趁著陳麻子不在,悄悄把詩集拿出來看。

這次,她小心得多,估摸著陳麻子快回來了就把書放回去。

但陳麻子隻看了一眼床底的痕跡,就都明白了。

“這些書,你看得懂嗎?”他倒在角落裏,用手枕著頭,“他們說你在私塾外麵偷學。錢能偷,人能偷,但學問這東西,也是能偷來的嗎?”

紅袖悶頭躺著,自不理他。

“不過,就算你沒學到什麽東西,多會一點玩意兒,總好讓我給你加價。”

他的語氣裏交織著輕鬆和急迫,顯然這一天的出門頗有收獲。

“你,”紅袖遲疑一下,“你找到地方把我賣過去了嗎?”

“明天你就知道了。”

原來,這是自己作為自由人的最後一個晚上,天一亮,悲慘命運將接替這無邊的黑暗,繼續籠罩自己。紅袖感到一陣哀戚,不去理陳麻子,睜大眼睛,瞪著濃重的夜。

陳麻子也不再說話,蜷縮起來,很快入睡。到了半夜,他再次被噩夢驚醒。這次比前幾夜嚴重得多,他猛然坐起,睜開眼睛,但還浸泡在黏濕冰冷的夢裏,兩手亂舞,口中淒惶哀叫。

紅袖冷冷地看著他。

“娘……我不是故意的……”陳麻子弓在地上,兩手的食指和中指摳進喉嚨,想把什麽東西給嘔吐出來,“我餓……娘……我餓啊,我的肚子裏有怪物在啃……”他的口中發出幹嘔聲,似乎要吐點什麽,但嘔了半天什麽都沒有吐出來,隻有臉上淚痕遍布。

紅袖等了好半天,但陳麻子依然蜷縮著,嗚咽著,沉在恐怖的夢裏。她望望窗子,夜還長,月光透亮,流瀉的光暈侵染到了小床。床下,是那個裝滿了詩集的木箱。

鬼使神差地,紅袖赤腳下床,把木箱拉出來,打開後隨手拿出一本書。月光照在泛黃的書頁上,一列列詩句格外醒目,仿佛墨跡在流動。

她不再去管陷入夢魘的陳麻子,背靠床杆,兩腿彎曲,把書放在膝蓋之間。月光照亮了紙,也在她纖白無瑕的小腿上流淌。一些光照在腳趾上,像夜晚的海麵,泛起星星點點的光粒。

她看著看著,輕聲讀出來。屋子裏靜極了,隻聽得到她細柔的嗓音和陳麻子漸漸止息的嗚咽,還有月光在空中融化的細碎聲響,吱吱,像是無數細細小小的氣泡裂開。

陳麻子在黑暗裏縮成一團,停止了顫抖,胸口的起伏也平息下來。

他抬起頭,看到窗外透進來的月光,以及,月光後麵的女孩。她坐在床邊,隻是一個剔透的側影。

他聽到了她的念誦。那是像被月光染白了的聲音,在屋子裏飄**,在他耳中纏繞。多少個夜晚,他要靠讀這些詩來入眠,來驅趕噩夢。但現在,紅袖的聲音如光,所照之處,噩夢幽然退卻。

他不再嗚咽,但仍流淚滿麵。

後來,紅袖倦極,念著念著便睡著了。而陳麻子怔然看著她,一夜未眠。

紅袖擔心的事情並未發生。陳麻子早早就出去了,但一整天,也沒人過來把她帶走。她在擔驚受怕中度過了這一天。

傍晚時陳麻子回來,帶著食物,依舊麵色冷峻。

一切如常。唯一不同的是,入睡前,陳麻子突然有些扭捏,支支吾吾半天,最後遞給她一本書,讓她讀誦。他甚至還專門買了燭火,這間屋子裏常年不去的幽暗,終於被橙黃色燭光所驅散。

紅袖沒有拒絕。

這種日子持續了好幾天,陳麻子回家越來越早。他在紅袖的讀詩聲中睡得越來越沉,甚至偶爾還會在睡夢中露出笑容。以前,紅袖稍有動作,他就會無聲無息地睜開眼睛,現在,他陷入了久違的酣睡。

於是,在一個晚上,紅袖悄悄從他腰帶上取出鑰匙,打開鐵鎖。鎖被打開時發出“咚”的一聲脆響,紅袖的心髒都快跳出來了,但她回過頭,發現陳麻子隻是翻了個身,兀自沉睡。

她跨出這間囚禁了她十幾天的屋子,在城裏奔跑。月光在青石板上流淌,她的腳像踩在水裏,濺起一片光亮。四周剛開始都是陌生的,但她跑著跑著內心就清明起來了。她一路向家裏跑去。

當張老二開門看到紅袖時,十分驚訝,但驚訝轉瞬即逝。他看著渾身髒亂的女兒,說:“進來吧,我給你燒水洗澡。”

紅袖已有十幾天未曾洗浴,她在熱水裏泡了很久,然後回到自己房裏。她房間裏的床已經被拆掉了,張老二給她搭了簡單的木床,抱了一床棉被。那棉被上有熟悉的家的味道。紅袖心力交瘁,躺在**後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的房門被打開,走進來的卻是陳麻子。而她的父親張老二站在門外,垂著腦袋,看不清表情。

紅袖頓時全部明白了。

所以,當陳麻子過來把她從**抱走時,她沒有掙紮。當她經過沉默的父親時,她也沒有咒罵。她隻是閉上眼睛,清晨的第一縷光照在她身上,卻帶著刺骨的寒。她在陳麻子的懷抱中晃動著,一步一步,墮向自己無可避免的命運。

那個早上,陳麻子抱著紅袖,沒有回家,而是將紅袖打扮得美豔無方,傾國傾城,然後帶著她來到醉仙樓。當紅袖臉上的羅巾被揭開的那一刻,連閱人無數的老鴇都抽了一口涼氣。

一時間,無人說話。

“她還是處子之身。”陳麻子以這七個字打破了沉默。

老鴇聽後,當場給了陳麻子五百兩銀子。陳麻子懷揣銀票,麵無表情地往外走,卻在出門前的一刹那,轉頭看了紅袖一眼。

還是那種蛇一樣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