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萌動

下半夜的時候,林公子從**醒過來,看到屋子裏分外亮堂,不啻白晝。

紅袖支著下巴,坐在圓木桌邊,正在看一本書,不時翻動。她小小的鼻翼以極輕微的幅度翕動著。似乎感受到了林公子的目光,她抬起頭,與林公子的目光對視,又轉頭理了理妝容,道:“公子現在好一些沒有?”

林公子依舊臉色蒼白,點點頭,道:“好些了。”他眯著眼睛,這才看清四周擺放,不禁愣了,“這些,是紅袖姑娘布置的?”

小小的廂房裏,凳子上,床角,桌子中心,木櫃上層裏麵,紅磚地板上……全部擺上了點燃的蠟燭。燭光匯聚到一起,連綴成了光的海洋,拱衛著林公子。他的身上沒有絲毫陰影,眼睫在燭光照耀下,宛如透明。

“嗯,有了點力氣,”他說,“紅袖姑娘為何徹夜不眠?”

紅袖猶豫了一下。

林公子恍然,掙紮著爬起身,道:“你來**休息吧,我坐著便好。”

紅袖搖頭道:“林公子快躺下,你身體不好。我素來眠淺,睡得極少,一般都會翻看些野史誌異,何況……”她頓了頓,後麵的話沒說出來。地上擺著這麽多蠟燭,而周圍木質家具居多,萬一不慎,極易失火。她得守著這些蠟燭。但她性子高傲,此番話自然不能告知林公子。

林公子卻似看穿了她的心思,點點頭,道一聲:“那辛苦紅袖姑娘了。”身子軟倒,立刻又昏睡過去。

紅袖一直守著蠟燭,接近醜時,蠟燭才泣盡燭淚,次第熄滅。充斥廂房的光海由盛轉衰,如同退潮,露出漆黑冰冷的海底。燭芯泛紅,像是奄奄一息的發光魚類,很快便完全熄滅。

紅袖的睡意也同黑暗一起來臨,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但因睡姿別扭,睡眠果真很淺,黎明剛剛噴吐,就醒過來了。朝陽在窗紙上洇成一灘胭脂色。她把窗子打開,略帶冷清的空氣湧進來,腦子頓時清醒不少。

紅袖的房間雖不臨街,但位置高,能俯視小城大部分地方。晨光在大街小巷,以及低矮的房屋上鋪開,河水流淌,水麵上被染成了晃動的暈紅。天才剛亮,就已經有人在街上走動,幾家麵鋪都開了張。這時,紅袖突然看到,臨著醉仙樓北邊的一條小巷子裏,坐著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老和尚,身披破舊袈裟,盤腿倚在牆邊。當紅袖看向老和尚的時候,老和尚也正好轉了轉眼睛,向廂房這邊看來。

兩人目光在空中對視。

紅袖想起老和尚說過,林公子是他的佛——而現在,她卻把佛偷到了自己房中。想到此處,紅袖心裏一慌,連忙把窗子掩上。但即使關上了窗,老和尚的目光依然能穿透窗紙,落到紅袖身上。這目光裏有沉默的指責,以及淒涼的懇求。

紅袖背對窗子,幾次深呼吸之後,才勉強把心安定下來。這時,林公子在**翻了個身,呼吸急促,但仍未醒來。

“要照到光……”紅袖念叨著。她看看窗戶上的紅光,又看看**——把林公子拖到窗前,直接照到光,最為方便。但一來林公子這麽重,難以拖動,二來窗子雖高,但對麵也有高樓,容易被人看見。

她環視屋子,看到妝奩,連忙把妝奩裏的銅鏡拿出來,小心地支在陽台上。銅鏡反射著朝陽,林公子臉上一片輝芒,呼吸漸漸平穩。

下午的時候,林公子醒了過來,看到紅袖坐在窗邊,不時轉動銅鏡,即使太陽移動,也始終讓光照射到他臉上。

“真是辛苦紅袖姑娘了。”林公子恢複了些氣力,勉強道,“對紅袖姑娘來說,不過是第三次見到在下,而且前兩次都是萍水交錯,聚散匆匆,實不知因何對在下如此照拂?”

紅袖一怔,銅鏡失手掉落,幸好質地堅硬,並未摔破。她把鏡子撿起來,繼續反射陽光。看著林公子的臉籠罩在黃色光輝裏,她突然想起,自己在麵對命運的種種猙獰時,被父母出賣,被富商壓在身下,心裏想著的,都是這張臉。她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麽,現在略一思索,其實答案很簡單。

“因為林公子是小女子的心——”她的理智壓抑住了脫口而出的衝動,“新老師,嗯嗯,林公子教會我許多道理。”

林公子安靜地看著她,像是看破了她拙劣的遮掩,又像隻是恢複了如以往般的淡然。

紅袖有些尷尬,想了想,道:“林公子這需要照到陽光的,是什麽怪病麽?”

林公子頓了頓,道:“算是吧。”

“嗯,以前也聽說有人有這種病,但卻是不能照到陽光,與林公子相反。還有人不能聞花香,有人不能吃雞蛋,很多的……”

她這麽閑扯著,林公子淡淡點頭。她又覺得屋子裏氣氛怪異起來,加上林公子目光總是落在自己臉上,讓她不禁紅了臉,豔落霞光。

“對了,”紅袖想到院外巷子裏坐著的老和尚,問道,“那個和尚是來找你的麽?一直坐在那裏,好像是在等你。”

林公子搖頭:“不過又是一癡人而已。”

“但他覺得你是佛。”

“他隨著難民遷移,一路上見多了殘忍可怕的事情,信念動搖。隻是我恰巧這時出現在他麵前,讓他以為我是佛。”林公子的聲音又如歎息,“他隻是把崩塌的信仰在我身上彌合了而已。”

這番話紅袖不是很懂,她在書本上見過許多道理,但終究沒有親曆過。她一時不知道怎麽回複。

屋子又恢複了剛才的怪異感。

紅袖暗惱——扯了兩個話題,都沒有把這種僵局打破。

但她一念未畢,林公子卻已經打破了僵局,問道:“剛剛紅袖姑娘所說,是心上人麽?”還未等紅袖回答,他定定地看過來,聲音裏透著苦澀,“其實對我而言,紅袖姑娘又何嚐不是……”

林公子昏過去後,紅袖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想再問一遍,問林公子剛剛說了什麽,但他如此安謐地陷入了昏眠中,她既不敢也不能去叫醒他。於是,她在腦子裏一遍遍回放剛才的聲音,確認那句話的意思隻能推測出一個結果。這個結果令她臉紅心跳,小鹿亂撞。

“我這是怎麽了?”她想按住那隻輕盈跳躍的鹿兒,但總是沒有成功。

而當林公子醒來後,她又失卻了再問的勇氣。

但顯然,因那一句話,有什麽東西在屋子裏融化了,然後又有什麽東西在屋裏萌芽了。這一切都發在聲寂靜無聲中。

到了晚上,林公子醒過來,已經恢複了些神采。他走到窗邊。兩個人各自坐在窗子兩側的牆壁邊,隔著五六尺遠,外麵的人看不到他們,他們看得到彼此。

是林公子先開始說話,紅袖回應,到後來紅袖問一些林公子的事情,大多數林公子都隻是微笑。但具體聊了什麽,問了什麽,又在紅袖的記憶裏褪了色。很多年以後,紅袖撫摸著臉上的傷疤,窗外大雪遮蔽,寒冷從骨子裏泛出來,她就是靠回憶度過的。但很奇怪,她清楚地記得很多事情,記得自己怎麽一步步淪落到如此地步,卻偏偏不記得這重要夜晚的細節,一切都像是蒙著一層霧。大抵最美好的事情,總是讓人覺得失真。

但她和林公子的距離,確實在這一晚上拉近了許多。正如林公子所言,她是第三次見到林公子,前兩次見麵的時間加起來都不超過半個時辰,但林公子對她的了解,卻猶如多年好友。

滿屋子的蠟燭燃燒,像十幾隻好奇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這對男女。

下半夜的時候,紅袖跟林公子講起了南鶯的事情。她說:“南鶯應該已經跑得很遠了。真好,她遇到了自己喜歡的人,然後又得到了自由,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我雖然身陷在青樓裏,像籠中之鳥,但一想到南鶯能夠自由走在陳雲川身邊,走過大大小小的街巷,也會覺得很快樂。”

這番話說完,林公子卻不像之前那樣立刻回應她,對視良久,道:“你也想離開,是麽?”

紅袖點頭,又搖頭道:“我想離開。但我以前也有單獨外出的機會,卻還是回到了這裏——我隻是沒有逃離的理由。”

“紅袖姑娘,你一生艱難,如果能真的逃離這命運……”後麵的話,林公子沒說完。他身子探了探,握住了紅袖的手。

於是,紅袖接下來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們就這樣握著彼此的手,不說話,廂房裏靜謐如夢。

第二天,紅袖醒來時,林公子已經不見了。屋子裏隻有她一個人。巨大的失落再次湧來,她站在屋中央,有些站立不穩。但她很快又看到桌子上壓著的一張紙。

“我恢複了體力,要去辦一件事。事情辦成後,我會帶你走。順利的話,今晚到了寅時,你站在窗外長橋上,我就會接到你。切記,寅時正刻,不要提前,也不要晚。”

紅袖看著匆匆寫就的紙張,字跡雖淺,沒有署名,但不失清雋與筋骨,正是林公子的手筆。看了幾遍之後,她又生怕別人看見,小心把紙張疊好,放進貼身衣物裏。胸膛都暖暖的。

林公子要帶自己走。她默念著這句話。

她記得五年前第一次遇見林公子時,她央求林公子帶自己走,但被林公子淡然拒絕。那個時候,林公子富貴多金,乘船南下,如今他衣衫襤褸,自保都難——但不知為何,這個時候的林公子要帶她離開,她更高興。

一整天,紅袖都在收拾自己的東西。最開始收了一大包,想著是逃亡,沒有必要的就不帶了,又把無用的取出來。如是幾次,行囊越來越小,她也越來越輕鬆——隻要能逃走,再多的身外之物都不足惜。

到了臨近夜晚時,街上挑了燈籠,她突然記起林公子的怪病,想著要不要帶幾支蠟燭。萬一他又發病,可以點蠟照光。

紅袖越想越對,便從庫房取了蠟燭,捆成一堆,抱著往回走。

遠處的院子裏,老鴇正和姑娘們圍桌用飯,喧鬧聲遠遠傳來。紅袖皺皺眉,決定繞開院子,免得被老鴇撞見,於是拐過一條廊道,從醉仙樓西側回房。

西側院牆邊,臥著一條大黑犬,正伸著舌頭,涎液自嘴角流下。紅袖想起來,之前她帶著南鶯逃出醉仙樓,就是用肉骨頭賄賂了這條狗,從旁邊的狗洞裏鑽出去的。現在,想來南鶯應該已經和陳雲川逃得遠遠的了,日子雖然艱難,但總算是跟相愛的人在一起。想著這些,紅袖嘴角浮現了笑容,自己也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說不定舟車船馬,海角天涯,哪天還能再遇見南鶯。

離狗洞不遠,就是先前關押南鶯的黑屋。紅袖想著心事,從旁路過,快走過時突然停下來。

黑屋裏傳來了隱隱啜泣聲。

紅袖心裏一歎,想來,又是哪個姑娘被老鴇罰了吧。

紅袖沒進過黑屋,但聽人說過,裏麵用黑漆刷滿,鐵門一關,沒有任何光線能進去。不消兩三個時辰,人就能陷入絕對的黑暗和恐懼中,加上吃拉喝撒全在裏麵,關得稍久一些,就必須跟自己的屎尿睡在一起。如此手段,再高傲的性子都被會拉到下賤的泥潭裏。往往關個十幾天,被放出來時,姑娘們渾身哄臭,畏光膽怯,再無鬥誌,以後唯老鴇之命是從。

黑屋的位置位置很偏,隻有一個黑衣小廝在不遠處的涼棚裏看守,此時正打著哈欠,背靠棚口,看來是想打會兒盹。他瞥了眼紅袖,又閉上了眼睛。

紅袖想了想,轉身回到廚房,拿了盤桂花糕。她悄悄把黑屋鐵門地下的拉栓打開,露出一道小口,把糕點遞進去。

黑屋裏的啜泣聲停下來,有人在裏麵摸索,很快接住了糕點盤。

顯然這這些桂花糕是黑屋裏不會有的待遇,裏麵的人餓極了,大口咀嚼聲傳來。紅袖默默歎息,把拉栓合上。

黑屋裏的最後一點光亮消失前,裏麵的人一邊嚼著桂花糕,一邊含混地道:“餓……”。

紅袖正要起身,突然渾身一顫,如遭雷擊。她愣在門前,好半天,才湊到門邊,顫聲道:“南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