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逃離

紅袖緊張地轉頭,朝那看門小廝看去——他靠著涼棚,閉著眼睛,嘴角流下一道亮晶晶的細絲。紅袖心裏稍定,湊近門縫,小聲道:“南鶯,是你嗎?”

黑屋裏的聲息消失了,但很快,啜泣聲再次響起。這次紅袖聽得真切,的的確確是南鶯的哭聲。

“南鶯,你怎麽被抓回來了?”紅袖使勁抵了一下門,鐵門紋絲不動,“你在裏麵多久了?”

南鶯的聲音透過門縫傳來:“紅袖姐姐……”又是一陣嗚嗚咽咽的哭泣聲。

“別哭了,”紅袖說,“我去央求媽媽,她不會關你很久的。”

南鶯卻道:“紅袖姐姐不用管我了……”

她的聲音透著死灰般的沮喪,完全不像之前倔強不屈的樣子,紅袖一愣,道:“告訴我,怎麽回事。”

“是老秦抓到我們的……”南鶯喘息了一聲,道,“我們沿著河往北邊走,晚上都沒有休息,人越來越少,本來以為已經逃出去了。我們在路上還決定,找一個小村子安頓下來,用姐姐你給的玉鐲換錢,買個小屋子,他在裏麵好好讀書,考取功名。以後富貴了,可以再把姐姐接出來……”

紅袖聽得皺眉,瞧了一眼那看門小廝,打斷道:“後來呢?”

南鶯的聲音停了一會兒,再響起時,已經帶著哭腔:“後來老秦就追來了。”

紅袖心裏一沉。

南鶯續道:“老秦他們坐船來的,比我們快。我們往野地裏跑,他們又騎馬,十幾個人。我崴了腳,就被抓住了。今天清早被帶回來的,就關在這裏了。”她頓了頓,又說,“不過我沒有把姐姐供出來。”

紅袖心轉似電,原來老秦早已經帶人出去追了,難怪這幾天沒見到他。她下意識安慰道:“南鶯你別擔心,這幾天樓裏都很安靜,媽媽不像是很生氣的樣子,肯定是打算大事化小你回來就好了。我去跟媽媽求求情,你可以早些出來。”

黑屋裏一陣沉默。紅袖耐心等了一會兒,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裏抱著蠟燭,是要逃走後給林公子照光的。繼而想起自己馬上就要逃走了,要是今晚給南鶯求情,明天自己就不知所蹤,相比南鶯遭受的懲罰會更重吧。

“對了,老秦怎麽知道你們一直往北邊沿河走呢?”紅袖的下半句卻沒說出口——今晚她和林公子一起逃走,決不能沿河了。

南鶯道:“姐姐還記得那個載我們去城西營地的車夫嗎?”

“嗯,怎麽了?”

“我被抓回來的時候,聽老秦跟別人說,那個車夫送我們到營地之後,沒有走,一直跟著我們。他看到我們朝北邊走,第二天就跟老鴇說了。老鴇給了他幾兩銀子,等抓我後,再給他十兩。”

“給了嗎?”

南鶯道:“我被關進來時看到,老秦已經去找那個車夫,應該快過來了。我跟他們說我是自己逃出來的,他們不信……紅袖姐姐,那個車夫見過你的樣子,你要小心。”

原來如此……紅袖沉思,這幾天樓裏的風平浪靜,隻是為了穩住自己。老鴇肯定知道有人幫南鶯出逃,隻等這幾天不動聲色地把南鶯抓回來,再叫上車夫,把自己指認出來。

看來得早些走了。

紅袖打定主意,索性把蠟燭放在一邊,對門縫道:“南鶯,姐姐自身難保,可能以後照顧不到你了。好好活下去。”

隔著鐵門,南鶯淒然道:“謝謝紅袖姐姐……其實,我不叫南鶯,我的名字——”

看門小廝翻了個身,紅袖嚇得一顫,沒有聽清南鶯的話。她正要離開,突然想起一個很關鍵的問題,趁小廝還在睡,問道:“你被抓進來了,那陳雲川呢?”

南鶯猶豫了一下,道:“我崴了腳,跑得很慢,雲川說拿姐姐你的玉鐲去集市上買馬,讓我在一個巷子裏先躲著。我就把玉鐲給他了。他是黃昏時去的集市,我在巷子最深處等著。等到第二天天亮,才聽到馬蹄聲。”

紅袖身子有點發冷,明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麽,還是下意識地問:“是他嗎?”

南鶯的聲音低如死灰,“是老秦。老秦把我抓回來了。”

紅袖默然無語,抱著肩膀,感覺夜晚的寒冷開始降下來了。

南鶯突然拔高了聲音,道:“但他一定是去買馬匹了,集市上的馬肯定很貴,姐姐的玉鐲買不下來……嗯嗯,他肯定找了一個晚上。等他牽著馬回到巷子時,找不到我了,他很難過。是不是這樣,紅袖姐姐?”

紅袖站在門口,夜風吹了過來,她有些戰栗。“是的,一定是這樣。”她在冷風中說。

紅袖剛回到房間,正要收拾,門就被敲響了。

“紅袖姑娘,”一個小廝站在門口,恭敬地說,“媽媽請你下去。”

紅袖往窗外看了一眼,樓外河水潺潺,月光如匹練。長橋孤零零立在河水之上。寅時還早,林公子不知身在何處。待會兒車夫指認,自己肯定要被老鴇關進黑屋裏,絕難逃出去。等到了寅時,林公子獨立長橋,等不來自己,會不會也很失落?

但該來的,總是躲不過。紅袖貪戀地看了一眼那長橋,站起身,道:“走吧。”

紅袖神情倨傲,步履堅定,小廝有些愣住,連忙跟在她身後。來到大廳,已經站滿了人,醉仙樓裏的高低貴賤的姑娘們都在場。一百多人分在在廳堂角落和樓梯口,姿勢各異,表情不一,但所有人的視線都匯聚到了大廳中央。

準確地說,是匯聚到了大廳中央的南鶯身上。

南鶯委頓在地,一身綾羅髒汙不堪,頭發淩亂,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表情。

紅袖從樓上下來,一路上,姑娘們紛紛側身,讓她走到最靠近南鶯的樓梯欄杆處。

“都到齊了?”老鴇攏著袖子,站在南鶯身邊,環視一圈——看到紅袖時,眼睛抽搐了一下,“到齊了就好,來來來,你們都看一下。躺在地上的這個,是什麽人?”

老鴇的目光太過可怕,被掃視到的人,都下意思往回縮。沒人回答她的話。老鴇幹脆指著紫羅,問道:“紫羅,你說,是什麽人?”

紫羅左右看看,其餘姑娘紛紛躲避,隻得硬著頭皮道:“是叛徒。”

老鴇搖頭,又看向別人。姑娘們拚命想別的答案,又說婊子的,還有說賤貨的。問到紅袖時,紅袖心想反正跳不掉了,昂首道:“她叫南鶯,是我們的姐妹。”

不料老鴇卻點頭,道:“沒錯,這個坐在地上的,是南鶯,是你們的姐妹,是我的女兒。”說著,她走到稱南鶯為婊子的姑娘麵前,狠狠扇下一耳光,接著說,“我在你們身上都是花了心血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隻要你們想學,我都去請先生。有一次,我聽到有人在房間裏念《北裏誌》,裏麵說,‘妓之母,多假母也’。”

紅袖略微赧顏——有一陣子,紅袖讀了不少筆記小說,其中《北裏誌》最為喜歡。想來是自己看得入神,念出聲來,被老鴇聽見了。

“但你們也別忘了,《北裏誌》的下一句,是‘亦妓之衰退者為之’。媽媽我也是從你們這條路上走過來的,”老鴇道,“你們學的東西,我也學過;你們接的客,我也接過。你們的心思,我當年也有。我知道你們一動了心,就想逃出去,想著外麵多好啊,郎情妾意,三餐四季。”她的語氣猛地加重,“但你們錯了,你們一來不知道外麵是什麽世道,二來不知道男人是什麽東西!別看皇朝已定,戰火燒不過來,但對我們女人來說,從古至今,一直是亂世。這世道,女人比浮萍不如,比草芥更賤。你們跑出去了,能幹嘛,在田裏唱曲兒?那些勾引你們的男人,更是靠不住,就是一時偷個腥而已。你們也不是良家婦女,都是被賣過來的,真跟人跑了,等他醒悟過來,想起你們身上壓過多少男人,還會把你們放在心上?”

一番話說完,大廳裏鴉雀無聲。好些姑娘都低下了頭。在大廳圍觀的男人都抱著手臂,臉上笑盈盈的。紅袖留意到,龜公老秦旁邊坐著一個男人,鼠眉鼠眼,貪婪地看著四周衣衫輕薄的姑娘們——正是之前送她和南鶯去營地的馬車車夫。

老鴇伸出手,指著周圍的小廝雜役們,罵道:“你們笑個屁啊,這世道就算是男人的世道,也輪不到你們這些個不男不女的人!”

頓了頓,老鴇繼續道:“但幸好,還有這塊地方庇佑著你們。青樓不僅僅是銷金窟啊,是我們這些被拋棄的人的家啊,沒有這醉仙樓,你們中有多少人都死了!青樓的規矩從來不是亂立的,你們之前有人出門,我都會派人在後麵悄悄跟著。誰要忘恩負義,私自逃走,絕不能輕饒,免得你們以後還往這火坑裏跳!南鶯這丫頭,就是剛剛逃走被抓回來的,她肯定是輕饒不了,幫她逃走的人,不管是花魁還是最下等,也得受罰!”

這幾乎就是直接衝著紅袖說的了。紅袖已經能感受到上百道目光向自己匯聚過來,這些目光是有溫度的,聚在一起,刺破衣服燒灼皮膚。但她微微抬起下巴,徑自看向南鶯,對她們的目光渾然不覺。

老鴇朝龜公老秦招了招手,老秦會意,推了推車夫。車夫站起身,走到大廳中央。

“那天,你是不是看到了兩個人去的?”

車夫點頭如搗蒜,道:“是啊。兩個姑娘,都挺漂亮。”

老鴇伸手一指南鶯,問:“其中一個,是她吧?”

車夫看著南鶯,舔了下嘴唇,道:“是這個小姑娘。我跑來跟你說,她沿著河跑了,你還不信……”

“另一個人也在這間屋子裏,”老鴇沒搭理他,“把她找出來。”

車夫笑嘻嘻點頭,卻不動身,隻看著老鴇。

老鴇冷哼一聲,掏出十兩銀子。車夫連忙伸出兩隻沾滿油汙的手,捧在老鴇麵前,老鴇皺眉,把銀子丟過去。車夫一下沒接住,銀子在眾人的眼光中,掉在地上,跳了幾下。車夫撿起來,不顧上麵的灰塵,用牙咬了咬,臉上頓時笑開了花。

收了錢,他環顧一周,對老鴇說:“有點看不清,我上前看看?”

老鴇點頭。

車夫快步走到紫羅麵前。紫羅裏麵穿著鵝黃褻衣,外麵隻套了件半臂薄衫,胸前高聳。車夫走過來,都沒看她的臉,目光隻盯著她胸口,仿佛要用視線將衣衫射穿。

“看夠了沒有!”紫羅冷哼一聲,裹緊了衣服。

車夫臉上掛著諂笑,搖搖頭說:“不是你。”又走到下一個姑娘麵前。

他就這樣用眼睛占著便宜,一個個看過來,穿得多的看了便走,穿得少的就駐足很久。約莫一炷香功夫過後,老鴇終於耗盡耐心,道:“你快點兒,沒見過的人,就別浪費時間。要看要摸,等會兒結束了再去,給你打折。”

車夫唯唯諾諾點頭,不舍地跳過幾個身段玲瓏的妹子,走到了紅袖麵前。

盡管心裏已有了準備,但近在咫尺地看著車夫猥瑣的麵孔,紅袖還是心裏一顫。她下意識想退後一步,腳剛邁出,又收回來了。她迎著車夫的視線,抬起頭,微微咬住嘴唇。

車夫看著她的臉,眯起眼睛,似乎在回想什麽。

“是不是她,你直說。”老鴇走了過來,但並未看車夫,也是盯著紅袖不放。

車夫轉頭,看著老鴇,道:“不是。”

老鴇的步伐停了停,臉上掠過一絲錯愕。其餘姑娘也皺起眉頭,紛紛低語,一邊交頭接耳一邊偷看紅袖。最詫異的當然是紅袖了,但她努力讓自己臉上沒有表情。

“你看清楚了嗎?”老鴇問,“別看錯了。”

車夫搖頭道:“看得很清楚,不是她。”又環顧一圈,指著南鶯,“跟她一起上車的姑娘,不在這裏。”

老鴇臉上陰晴不定,目光灼灼地看著車夫。車夫嬉皮笑臉地迎了上去。她又突然轉身,走到南鶯身前,一巴掌扇下,扇到近前時又改為抓住南鶯頭發,提起來,說:“南鶯,你說,跟你一起上馬車的,到底是誰?”

南鶯艱難地抬起頭,滿麵汙濁之下,露出一抹笑容,道:“媽媽,是梅香姐姐帶我出去的啊。媽媽你還記得梅香姐姐嗎,她被你逼著接客,感染後又賣出去。她就是死在那條河裏的啊,媽媽,她每天晚上在樓裏轉悠,是她把我……”

老鴇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扇下去,登時在南鶯臉上打出一個紅腫的手掌印。“閉嘴!”老鴇聲音顫抖,“梅香……她命不好……”

“落到你手裏了,她當然命不好。”南鶯不顧臉上火辣的疼,碧色眸子裏滿是倔強,“什麽青樓是家,明明是墳場,為了錢,你害了多少姐妹的命。除了梅香——”

話未說完,老鴇抓著她的頭,狠狠往地上摜去。南鶯奔波多日,又被關了一天黑屋,精疲力乏,登時撞得暈了過去。

“你們誰跟她講的這些事情!”老鴇惡狠狠環視一周。

自然沒人站出來承認。

老鴇喘口氣,語氣稍平,揮揮手,似乎累了,道:“都散了吧。還愣著幹嘛,晚上不接客了?”姑娘們本來期待著看場好戲,此時不由失望,轉身離開。南鶯也被龜公帶回黑屋。

車夫討好地看著老鴇,說:“我也可以走了吧,陳麻子還包了我的車呢。”

老鴇厭惡地揮揮手:“滾吧。”

紅袖看看天色,已經晚上了,再過幾個時辰,就到了跟林公子約定的時間。她也轉身要走,但老鴇突然在身後道:“紅袖,你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