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寒冬

秋去冬來,一場奇寒席卷了整個江南,大雪積壓,運河冰封。城市被雪掩住,人人縮在家裏,有錢的烤暖爐,窮苦的燒幹柴。終年熱鬧的醉仙樓終於在這場罕見的大雪中,變得冷清起來。

天氣太冷,做什麽都沒勁,似乎連欲望都被凍成冰。沒客人來,姐兒們便偎著火爐,嗑瓜子,打紙牌,或者互相傳些閑言碎語。這些消磨時間的玩意,紅袖一個都沒參與。她是靠讀書來打發日子的,常常早上拿起一卷書,再放下時,已經翻到書尾,一天的時光也到了盡頭。

但好書難求,看完後她閑得慌,便央求龜公去書齋去買。龜公卻不識字,也不情願在天寒地凍的天氣裏出門,木著一張臉。

“陳大哥,麻煩了,再幫我去看看吧……”

龜公扭過臉,不看她,也不回答。

這時節生意冷清,紅袖便去請示老鴇子,能不能自己去書齋看看。老鴇子正一心發愁天冷的生意,無心管她,沒怎麽想就同意了。

紅袖便裹緊大衣,用圍脖遮住臉,撐著傘,向書齋迤邐行去。雪依舊下個不停,鴻毛也似,在她周身簌簌飄落,偶爾起風,便繞著圓圈,像是在跟紅袖打鬧嬉戲。周圍房屋頂上都是積雪。太冷了,街上人煙稀少,雪中隻有她的一行腳印,很快也被落雪覆蓋了。

她來到書齋,卻看到大門緊閉,落雪簌簌。想來也是:這麽冷的天氣,誰還來買書?

紅袖失落地歎口氣,站在店門口踟躕半晌,慢吞吞往地回走。雪依舊下個不停,走到一條寂緲的街口時,她突然覺得有些熟悉,似乎自己曾經在月光下從這條街上奔跑過一樣。她想起來,這就是陳麻子囚禁自己的地方。

陳麻子——紅袖對這三個字的感情很複雜。她痛恨陳麻子對自己命運的迫害,冷酷地把自己買到青樓。但另一方麵,她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陳麻子,自己的命運會更加孤苦一些,在清貧的生活裏,尋一個根本不愛的人嫁了,可能是一個屠夫,也可能是土裏刨食大字不識的農民。她說不上這兩種命運誰好誰壞,但隨著年月慢慢增長,她對陳麻子刻苦的仇恨也慢慢淡卻。

在青樓裏,她也聽到過很多陳麻子的傳聞——每當提及他時,紅袖就會豎起耳朵,仔細傾聽。前幾年還不斷有人見到陳麻子,看到他孜孜不倦地掙錢,什麽活兒都幹。但這半年見到他的人少了,有人說他已經掙得金山銀山,離開這座小城。更多的人說,陳麻子已經死了,因為他像瘋狗一樣斂財,得罪了許多人。

紅袖站在屋子前,猶豫良久,雪越下越大了,傘麵上都積了一層雪。她終於伸手,推了推木門。出乎她的意料,這間木門居然沒有上鎖,一推便開,隻是發出了些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聲音。

屋子裏有些暗。她收了傘,把傘靠在門邊,走了進去。

依舊是灰塵滿地,殘破的蛛絲在黑暗裏晃動,一片寂靜。紅袖有些害怕,正準備離開,卻看見了床下麵的木箱子。

她記得,那個箱子裏裝了滿滿的書。

想了想,她摘下腰側的琉璃掛墜,放在**。這是胡老板送給她的,具體價格她不清楚,但幾十兩銀子是值的,夠買了幾箱子書了。然後她彎下腰,去拖床下的箱子。

“你要幹什麽?”身後傳來幽幽話語。

紅袖嚇了一跳,險些摔倒,轉過身,發現在牆角的黑暗中,躺著一個人。那人沒有起身,隻是艱難地伸著頭。

“你是誰?”紅袖驚魂甫定,隨即聯想到自己被囚禁的時候,陳麻子就喜歡躺在屋子的這個角落裏睡覺,“你是……陳麻子?”

“原來是你啊……”地上的陳麻子發出嘶啞笑聲,慢慢把伸著的腦袋放平,好半天才說,“我以為你不會再回這裏了呢。”

紅袖聽出他聲音裏的虛弱,問:“你生病了?”

“咳咳……不打緊。”

“還不打緊?你都起不來了。”

“我說沒事就沒事。你是來偷我的書的嗎?”

“沒有!”紅袖指了指**的琉璃吊墜,“我是在買書。這個吊墜能賣幾十兩銀子,足夠買這些書了。”

“嘿嘿,現在你出息了啊,出手就是幾十兩銀子,但……咳咳,不賣,這些書多少錢都不賣。你走吧。”

紅袖站在屋子中間,想了想,最終還是把吊墜拿起來,準備走出去。

“等等……”陳麻子突然抬起頭,看著她,一雙眼睛沉在暗黑中,“你能……咳咳,你能,給我念一段書嗎?”

紅袖一愣,想起三年前給他念書的情景,心中一歎,點點頭。她從箱子裏抽了一本書,走到窗子下,借著天光,輕聲念誦那泛黃古卷上的文字。

小小的屋子裏,紅袖的聲音如同水麵漣漪,輕輕**漾出來,撞到陳舊的牆壁,又繼續回**。一層一層,不絕於耳。

陳麻子初時睜大眼睛聽著,不久後便感到一種久違的睡意,眼皮越來越沉。黑暗向他敞開了懷抱,他全身心地沉進去。

紅袖念完一個章節,才發現陳麻子已經睡熟。這本書饒有趣味,她沒有放回箱子裏,拿著書離開。但離開前她心裏一動,把手放在陳麻子額頭上,發現竟燙得嚇人。

隔了幾日,紅袖看完書,便去陳麻子家換另一本。陳麻子也默許了這種行為,隻是要求她離開前,給自己念上一段,在自己睡著後離開便好。

而陳麻子的病情,也因紅袖請來的大夫,在慢慢好轉。當時,他在一片藥香味中醒來,看到正在紮針的大夫時,先是錯愕,隨即勃然大怒。但紅袖跟他說明大夫是她花錢雇來後,他便不再說話,閉上眼睛,任大夫在自己身上施為。也就是在這一刻,紅袖才知道,原來陳麻子這麽多年不擇手段地斂財,到最後竟然分文積蓄也無。

他掙的那些錢,去哪裏了呢?

紅袖還在疑惑時,大夫的話就讓她更不解了。

“這不是發燒這麽簡單。”大夫皺著眉頭,“這高燒是受傷引起的。”

“受傷?”紅袖有些詫異,轉頭看向陳麻子。陳麻子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半絲血色也沒有,看上去確實有傷在身。

“請姑娘先行回避,我檢查一下他的身體。”

紅袖連忙避到屋外,過了半個時辰,才見到大夫滿頭大汗地走出來。

“怎麽樣?”

“他傷在後肩,這傷口……”大夫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麽措辭,“我也是平生僅見。但好歹是取出了傷他之物,再輔以湯藥,應該沒有性命之虞。”他掏出一塊疊好的白色毛巾,層層打開,裏麵躺著一顆光滑的鐵塊。

“這是什麽?”

大夫捋了捋胡須,沉吟道:“應該是某種箭鏃。我猜這陳麻子被箭射中,把箭矢折了,箭鏃留在身體裏……”頓了頓,又搖頭,“但又不像,老夫這把年紀,還是見過些世麵的,但也沒聽說過哪一族人用這麽光滑的箭鏃。”

猜測了半天,也沒個結果。紅袖便付了銀錢,大夫留下幾副藥後告辭離去。紅袖走進屋子,見陳麻子已經換好湯藥,呼吸雖然微弱,但綿綿不絕,料來已無大礙。

“再……再給我念念一段書吧。”陳麻子道。

紅袖便挑了本沒看過的書,念了一會,直到陳麻子睡著,才拿著書離開。

大雪紛紛,越下越濃,整個江南籠罩在一片素白裏。這雪下得凶,好些上了年紀的人都望著天色,喃喃念道,“這雪不尋常啊……”但紅袖卻十分喜愛這樣的天氣,寒雪如幕,遮蓋了所有人的欲望。小城裏雜亂不休的紛爭停歇了,人們都在這種天氣裏,難得地休憩。

紅袖讀著陳麻子的書,享受於文字的愉悅。她時常點著燈,窗外雪花飄落,屋裏一燈如豆,看到深夜。她越看越發覺得驚奇——陳麻子其貌不揚,貪財如命,但藏書卻非常珍奇,都是市麵上難買的孤本或古籍,似乎是書香世家傳下來的。但紅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書香世家”這個詞和陳麻子聯係起來。

紅袖讀書飛快,隔幾日便去換書,也見到陳麻子傷勢逐漸好轉,臉上有了血色。

關於這些書的來曆,紅袖問過好幾次,陳麻子始終閉口不談。但有一次臨近傍晚時,落雪簌簌,紅袖正對他念誦《商君書》,念到一半,發現陳麻子還沒有睡著,而是睜大眼睛,眼眶裏盛著一汪濁淚。

紅袖一愣,放下書。

察覺到她的動靜,陳麻子閉上眼睛,眼淚頓時從眼角兩側淌出。他不願被紅袖看到,翻了個身。

紅袖有些錯愕,道:“我剛剛……念錯了嗎?”

“沒有,”陳麻子依舊背對她,聲音悶悶的,“你念得很好。”

“那……”

“太像她了。聲音和語氣都跟她一模一樣。”

紅袖一頭霧水,問:“像誰?”

陳麻子卻又沉默了。

紅袖看了看窗外,天光漸晚,落著零星雪片的天空也昏黃起來。“那還需要我繼續念嗎?”她問。

陳麻子卻答非所問:“以前,她也喜歡下雪天看書,看完書,就看著天空。她說,她的家就在天上。她總是這樣,說一些我不懂的話,不但我不懂,阿爹也聽不明白。”

“噢,”紅袖終於聽出了一絲端倪,說,“她……是你娘?”

“嗯。”

“那這些書是她的嗎?”

陳麻子沒說話,算是默認。

紅袖不禁咋舌:“原來是你家裏的。這些書都算古籍,還有不少孤本,你家能收集這麽多,想必非富即貴吧?”

陳麻子吭哧吭哧坐起來,背靠著牆壁,與紅袖對視。他搖搖頭,說:“不富也不貴。我爹隻是個行商,在遇見阿娘之前,有些積蓄,但跟富貴人家也比不得。為了收藏這些書,幾乎把家裏所有銀兩都花了,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那為什麽要買書?”

“因為阿娘喜歡看書。我也不知道阿爹和阿娘是怎麽在一起的,但阿爹很愛她,願意把一切都給她。別說日子過得緊了,就算欠債,他也不眨眼。但阿娘……”他眯起眼睛,眼角尚殘有淚痕,似乎在努力回憶,“但不知道為什麽,阿娘從沒有笑過,好像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她高興。她明明坐在那裏,但又離我們很遠……但阿娘很愛我。她總是對我說,沒事的。真的會沒事嗎?要是沒事的話,那阿娘就不要再折磨我了,求求你,從我噩夢裏出來吧……”

陳麻子難得地絮絮叨叨,但說得支離破碎,情緒起起伏伏,紅袖聽了半天也聽不出什麽頭緒來。但陳麻子顯然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並不理會聽者的情緒,過了很久,在紅袖馬上就要忍不住打斷他前,他突然停下。

紅袖反倒有些錯愕。

陳麻子順著牆壁往下滑了滑,身子縮進被子裏,良久,幽然歎息一聲:“但我很想念她。”

這一聲歎息,讓紅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到醉仙樓之後,盡管沒被嚴格限製自由——主要是老鴇也知道,這些女孩逃出去之後,在外麵的生活會更淒慘——但也很少回家。在她印象中,家已經沒有了溫馨和暖色,一回想起來,隻能想到父親張木匠陰鬱的臉色,以及將自己還給陳麻子時那冰冷的聲音。她對父親已毫無懷念,但想起母親來,還是會有一些懷念。這幾年她還是托人往家裏送了些錢。之所以不自己去送,主要是難以麵對父親接過銀錢時的表情,她無法想象父親的表情是喜是悲,但毫無疑問,喜和悲都隻會讓她更難過。

“說起來,跟城南一個無名農夫有關係!”陳麻子說的時候,兀自咬牙切齒。

紅袖的心突然一跳,但立刻忍住了,裝作無事一般,聞到:“一個農夫怎麽會傷到你呢?”

“你不知道,那農夫可邪門得緊。”

那一夜風冷月高,陳麻子在月色中趕到城南土坡時,已經是半夜了。

他是從城裏人的閑語中聽出端倪的。白天他在酒館裏喝悶酒,正好楊鐵匠也在。二兩黃湯下肚,楊鐵匠的臉就紅彤彤一片,梗著脖子跟人吹牛,吹著吹著,就提到了他受雇定製鐵器的事情。

“說起來,老子現在也沒搞明白……他畫的圖奇形怪狀,有棱有角,造起來本來就麻煩,那家夥還要求一分一毫都不能差。”楊鐵匠灌了一口酒,跟周圍人說,“你們曉得我老張家打鐵,向來都是打的大家夥事,鋤頭犁耙這些玩意兒,夠分量就行,結實,經用。那家夥的東西,還真不好弄,我本來想轟他出門,但他掏了一張銀票,娘的個腿子的,銀票!”

旁人來了興趣,趕忙問是多少。

楊鐵匠卻拿捏著,不肯明說,隻嘿嘿一笑:“反正老子今年逛醉仙樓的錢是有了。”

“難怪你最近都不開張了,要不去花樓,要不就來喝酒,”旁人起哄,“原來是發了大財!”

卻也有人不信,問道:“還有這等好事,楊鐵匠你莫不是喝多了把我們當猴耍吧?”

楊鐵匠登時眼睛就紅了,從懷裏掏出一疊紙,排在桌子上:“我老張什麽時候亂說過話!那家夥後來把圖紙給要了回去,但我早就自己抄了一份,你們來瞧瞧,看我老張有沒有亂說。”

眾人圍過來,看到圖紙上畫滿了各式各樣的圖形,大如盤,小如珠,有杆也有柱,還要環環緊扣的鏈條。隻是這些圖形都歪歪斜斜,想來是楊鐵匠在抄的時候走了樣。

楊鐵匠在一旁得意道:“嘿,打這些玩意兒可沒少費我功夫,鐵疙瘩就耗了上千斤。本來我有意偷個懶,蒙混過關,但那家夥眼睛好得出奇,一下子就看出哪裏不對,叫我重打。娘的個腿子,要不是看在錢的份上,早跟他紅眼了!”

眾人一邊看一邊嘖嘖稱奇,然後繼續喝酒打趣。他們隻關心張麻子掙了多少錢,會不會請他喝多了一跺腳,把這頓酒錢給全付了。至於紙上畫的什麽,他們並不感興趣,但酒館裏還有一人,卻越看越奇。

那便是陳麻子。

他幾乎是一把將圖紙搶過來,從上到下仔細看,沒放過任何一處細節。這些圖形對他而言是陌生的,但也是玄奇的,他本能地感覺到所有的圖形都並不孤單,它們會組成一個完整的器物。他閉上眼睛,腦子裏圖形飛速流轉,卻始終紛亂。

到了夜間,他還是沒有理出頭緒,加上想起楊鐵匠說那農夫出手闊綽,索性披衣起床,向城南而來。

等到了山坡,他已經聽到了一下一下的鈍響,仿佛黑夜下的土地是個老朽的胸膛,裏麵的心跳無力又遲緩。駐足聽了半晌,他才反應過來,是有人在掘土,並且已經掘得很深了,聲音在幽長洞道的侵染下變得模糊飄忽,一如此時的夜風。

陳麻子正準備上前,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從北而至,步履混雜,似乎正有幾個人匆匆趕過來。他本能地伏低身子,探頭望去,果然看到五個大漢正走上山坡,手裏提著棍棒,向坡對麵的一個男子走去。

那男子應該就是楊鐵匠說的農夫——也就是林公子了。陳麻子卻沒細瞧他,而是看向林公子身旁,在那裏,是一連串正在高矮起伏的器械。泥土因這套器械而源源不斷地被挖出。陳麻子隻看了一眼,心裏便一緊——果然!那些圖形被製出來後,是一整套完善、流暢的組合工具!

五個大漢中,當頭一人走到林公子身前。陳麻子認得這人,原是城裏一個潑皮,壞事做盡,現在在富商胡老板手下做事,喚作劉滿。聽說胡老板手下的髒事,大半是他所為,隻不知現在出現在這裏幹什麽?

林公子抬起頭,月下眉目清秀,定定地與劉滿對視。

“你知道這塊地,”劉滿跺跺腳,斜睨林公子,“是誰的嗎?”

“城外之地,是無主之物吧。”

“哼,就憑你這句話,我就能把你送進官府,治你個目無朝廷之罪!”劉滿道,“要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難道你想造反?”

劉滿在胡老板手下做事,靠的也不全是無賴撒潑,此時一句話堵住了林公子,心裏不免得意。他斜眼瞧過去,卻發現林公子臉上一點反應沒有,依舊是淡淡的表情,像此時灑下來的淡淡的月光。

林公子道:“你們為什麽會覺得土地是被人類統治的呢?你們生命短暫,在時間裏隻是蜉蝣,我見過太多人想當這片土地的主人了,但最後,都成了土地的一部分。”

劉滿一愣,他原以為自己威脅過後,對方要麽害怕,要麽暴怒。這兩種情況他都熟悉,都知道怎麽處理,但林公子這番帶著憐憫的話著實在他意料之外。他弄不明白這番話是什麽意思,但有一點是聽出來了,道:“你是說聖上也會——這可怪不得我了,走,跟我去見官!”

林公子不為所動,用帶著可憐的眼神淡淡注視劉滿。

劉滿被看得心裏發毛,一擺手,山莊裏帶出來的四個護院便走上前,去拽林公子。但當護院們的手剛碰到林公子時,一直淡然的林公子突然動了——微微錯身,以極其輕微但有效的動作避開了護院們的抓拽。

“噫,”一個護院罵罵咧咧道,“邪了門了!”再張開雙臂去環抱林公子,但依舊被林公子從容躲開。林公子也無意反擊,隻是在護院張牙舞爪的動作中移動,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變。

見一時半會兒拿不下林公子,劉滿索性不管這邊,徑直向那一套正在挖掘泥土的器械走去。之前他回到山莊,跟胡老板耳語了這農夫的事情,雖然胡老板沒說什麽,但他跟隨已久,在胡老板沒有表情的臉上已經揣摩出了命令。

這個農夫,活不過今夜。

但他真正在意的,卻不是一個青樓女子的姘頭,而是這套可以由馬拉動自行掘土的機器。多年點頭哈腰又欺男霸女的日子讓他有了敏銳的嗅覺,聞到了銀子的味道。所以這個古怪的農夫就交給護院了,現在,他要得到這套器械。

林公子察覺到他的意圖,想抽身過來,但護院們終於反應過來,成圓把他圍住。林公子似乎已久不願意動手,一時被拖住了。

劉滿走到器器麵前,驚訝於鐵器互相咬合驅動的神奇。地麵上已經挖出了一個口徑一尺半的洞口,恰可容人,黑幽幽的,一根鏈條伸進去,哢嚓哢嚓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馬在黑夜中不斷繞圈,於是這套機器依舊在不懈地挖著。

劉滿正準備動手拆下來,一個人突然擋在他麵前,耳中聽得一陣怪森森的話音:“想一個人發財,這可不地道啊。”

“陳麻子?”劉滿也認得這個在城裏有名的掮客,“你來摻和做什麽!”

“好東西見者有份。”

“快滾!”

陳麻子絲毫不怵,笑道:“我陳麻子的名聲你應該聽過,什麽時候錢粘了我的手,還能走?”

正在陳麻子和劉滿僵持時,不遠處的林公子轉頭看過來,看到陳麻子後臉色終於變了,冷聲道:“是你!”

所有人都愣了,停下來,齊刷刷看向陳麻子。

陳麻子卻是一頭霧水,道:“你見過我?”

林公子沒回答,眼睛死死盯著,眸中神色莫名。

陳麻子心頭疑惑更重,在記憶裏仔細搜尋,確定自己從沒見過他,正要說話,身側被挖出來的洞口裏突然發出“滴”的一聲,十分清脆,仿佛金鐵交擊。他低頭看去,原本幽深的洞內,居然冒出了一點光亮。

仿佛挖通了到達另一個世界的道路。

“這是什麽?”陳麻子驚異道。

這時,林公子突然暴起,向這邊衝過來。護院們發一聲喊,齊齊撲上,兩人撲空,另兩人卻抱住了林公子的腿和腰。

“攔著他!”劉滿本能地大喊。

林公子一時掙紮不開,手伸進懷裏,掏出一件黑油油的物事。緊接著,一聲爆響震碎了夜色,抱著林公子腿部的護衛慘叫一聲,捂著胸口抽搐。第二聲怪響隨即響起,另一個護院直挺挺倒在地上。所有人都驚呆了,看著林公子。此時的林公子卻是眼睛泛紅,掙脫懷抱後,抬起那黑黝黝的物事,對準了陳麻子。

陳麻子隻看到那物事中有白色的光點匯聚,身體本能地感覺到危險,使勁向右一撲。撲的過程中,第三聲怪響在他耳邊炸開,後背先是一涼,隨即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傳遍全身。他撲到地上,就勢一滾,滾到草坪裏,艱難地抬頭看去。

之間林公子奔向地洞口,朝裏麵看了一眼,臉上浮現出欣喜神色,嘴裏念道:“還來得及。”隨後便往洞裏跳,但這時,一旁的劉滿回過勁來,合身撲上,把林公子撲到一邊。兩人在地上滾了幾滾,渾身狼藉。今夜的第四聲怪響出現了,劉滿慘呼一聲,在地上滾了幾下之後就不動彈了。

林公子爬起來,再次衝向洞口。

他剛到洞口,一陣強光突然從地洞射出來,如利劍般刺向夜空。蒼茫夜幕,一柱擎天。這一瞬,天邊明月失色,四野亮如白晝。地麵突然劇烈震動起來,土泥翻滾,草木簌簌,周圍的一切都開始往下陷。

“不!”林公子大叫一聲,縱身跳下挖掘出來的洞口。

陳麻子不顧背後劇痛,拚命往遠離洞口的方向爬,但土地下陷的麵積太大,周圍一片混亂。他的腦袋撞到了一塊石頭,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我再醒過來,就是第二天上午了。”陳麻子回憶起來,心有餘悸,“娘的,那塊山坡全部陷進去了,地上有一個大洞,幸虧我被埋得淺,掙紮著爬出來了。”

紅袖問道:“那其他人呢?”

“你好像很關心,你認識他們嗎?”

“沒……沒有啊,我怎麽會認識這種人。”

陳麻子點點頭,“嗯,你認識的都是達官貴人,確實不會認識我們這種人。”

屋子裏一時沉默了,靜得能聽到雪花在窗欞堆疊的聲音,一片一片,恰若細沙流淌。已經有些晚了,窗外的光亮漸漸黯淡下來。

“後來我也沒再見著他們,可能都被土給埋了吧。”陳麻子說完,閉上了眼睛,似乎有些累了。

紅袖往後靠,肩膀倚著牆壁,裏麵似乎有某根弦突然斷了。她的表情沉在濃重陰影裏,呼吸似有似無。

這一天,紅袖沒有給他念書就離開了。她突然看不進書了,長時間地倚在窗口,看大片大片的雪花在街道上堆落。她再也沒有回到這間屋子裏來換書。

再後來,雪就停了。

陽光在江南大地上清掃雪跡。這場奇怪的大雪來時轟轟烈烈,消退時卻無聲無息,無痕無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