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悲憫

已是斜陽入暮,晚霞氤氳。兩人坐在山坡頭,正對斜陽,臉畔都被勾勒出淡淡的金色輝芒。

“這三年,你去哪裏了?”

“我一直在這裏。”

這顯然是謊言。如果他一直在這裏,紅袖不可能不知道。她想生氣,但又氣不起來——他留不留在這裏,跟自己有什麽關係呢?他不欠自己什麽,相反,他還有恩於己。所以她也並不拆穿他的謊言,隻是悶悶地說:“你好像沒怎麽變化。”

“是啊,我一直是這個樣子。不過,這些年你倒是變化很大。”林公子淡然道。

“女大十八變嘛。”紅袖勉強笑笑,“才過了三年,已經有很多人認不出我來了。”

“不,我說的不是這三年。”林公子轉頭看著她,眼中目光灼灼。紅袖心頭一跳,低下頭,但隨即明白過來——他看向自己的灼灼目光裏,並沒有熱切或傾慕,反而像是含著一種……悲憫。

悲憫?

紅袖心頭疑惑,自己現在是醉仙樓花魁,日進鬥金,萬人爭之而不得,無論如何也不至於讓一個在鄉間掘土的農夫來憐憫。她想再問,但這時身後傳來金鐵交擊之聲,原來是土已經挖到一定深度,鐵鍬徒勞地在空氣中掘土。

林公子走到那一套機關前,降低了原盤的高度,鐵鍬頓時有力地重新插入土中,一下一下地掘出深褐色的泥土來。

那圓盤頗為沉重,林公子搬完後,額頭冒出了汗。

紅袖掏出手帕,上前準備遞給林公子,卻見林公子掏出了一塊手帕,擦拭額上汗珠。紅袖仔細去看,發現那手帕上繡的暮晚山水竟與自己手帕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好奇怪,”紅袖走到近處,問,“你的手帕跟我的很像。”

林公子把手帕疊好,放回懷中,笑笑說:“是嗎?可能是巧合吧。”

“你在挖什麽東西嗎?”

“是啊,地底有我的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對我很重要。”

紅袖聽出林公子似乎不願意多談他在挖什麽,便也不再問。她小心翼翼地往挖的坑裏看去,發現已經挖得很深了,黑黝黝的,恐怕能埋下一個站立的人。而那鐵鍬還在毫不停歇地挖,似乎要一直挖到地心裏去。

她再次觀察這套機關,越看越覺得巧妙。她雖是在城中長大,但去過幾次鄉野,人們耕種主要是靠人力在田裏一根草一根草地鏟,一顆種一顆種地種,如果這套機關流傳出去,恐怕會舉國震動吧。

但林公子站在這套足以改變天下的器具麵前,依舊是麵淡如水,他的視線甚至不願意在機關上多做停留。他眺望著遠山,斜陽也看著他,他的頭發被風掠起,飄揚在金黃的霞光裏。

“這些挖土的工具,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紅袖問。

“嗯,我隻有靠它們,才能挖到……”林公子沉吟一下,“挖到讓我回家的東西。”

“回家?”

“是啊,我離開我的家鄉已經很久了。”

紅袖突然想起,林公子在拒絕帶她走時,也曾提到過他的家。她問:“你不是說過你是無家之人嗎?”

“人怎麽可能沒有家呢?”林公子轉過頭看著她,“隻是我的家很遠,很遠,遠到你看不見,甚至想象不到。”

“你要是挖到了,就會離開這裏了,是嗎?”

林公子點點頭,“我離家太遠,離家太久,也應該回去了。”

“那你什麽時候能挖到呢?”

“快了,”林公子臉上浮出一抹笑容,看著西方漸暗的天際,又看了看地上挖出的幽深的洞,“應該來得及的。”

“你回家的時候,會向我道別嗎?”

林公子似乎有微妙的怔然,轉頭看向紅袖。紅袖的臉在晚霞中有一種泫然又隱忍的哀傷,很淡,很美,無法描述。林公子看著他,眼中悲憫之色更濃。

林公子正要說什麽時,一陣腳步聲傳來,原來是胡老板的手下帶著轎夫尋來了。紅袖這才醒悟,自己已經離開快一個時辰了,相必他們都快尋得發瘋了吧。

“姑娘!”那手下走過來,狐疑地看著林公子,又看看紅袖,才道,“天色晚了,快跟我們回去吧!”

紅袖低著頭跟他往回走,這時,林公子突然喊出她的名字。

所有人都止步,回頭看他。紅袖的目光中帶著某種不易察覺的期盼,其餘人則滿是懷疑和警惕。

“紅袖姑娘,你一生悲苦,注定伶仃,愈往下走,愈加艱難。若要回避,需要服從,不要跟命運對抗。誰都無法在命運裏掙紮,愈是掙紮,愈加痛苦。”說完,林公子負手轉身,西邊天空晚霞盡斂,黑夜開始發酵。群山更加深邃神秘,像融化的巨人。那手下催著紅袖離開,自己卻忍不住好奇,轉頭回望,看到男子那長身而立的身影已經模糊不清,倒是那套奇怪的機關依然在掘土。

紅袖提著鞋子,默默行走。後麵的人連忙跟上來。

林公子依然站在山坡上,仿佛要把這一場黃昏守望成黎明。黑暗越來越濃,天邊卻升起了星星,林公子望著星辰,又看向紅袖已經消失的方向。良久,他歎了口氣。

那一夜,紅袖到達胡老板的府邸時,已經很晚了。

胡老板家大業大,生意繁忙,喜歡在城外的青山下修建山莊,偶爾來休憩。他此番從京城而來,專為與紅袖春風一度,卻等了紅袖兩個時辰。轎子抬進來時,那手下還不等紅袖掀簾而出,就跑到胡老板跟前,在他耳邊竊竊私語。

他們聲音雖輕,但紅袖還是聽到了,是在搶先說自己去找野男人,誤了時辰。她也不上前,裹著裘巾,等他們講完。

胡老板聽完後,點點頭,便對紅袖道:“來,伺候我休息吧,我有點累了。”語氣不鹹不淡,一如往常,似乎什麽也沒發生。

那手下一愣,想再說什麽,卻被胡老板輕輕抬起的手止住了。其實不單他驚詫,就連紅袖也有些不解,這個臃腫的商人遠沒有他外表看起來那麽和善。她原以為會受到懲罰,但胡老板似乎並不打算追究。

這一晚跟其他服侍胡老板的夜晚一樣。完事後,她一邊替胡老板揉捏肩膀,一邊唱曲兒,在輕柔的歌聲中,胡老板很快就入睡了。紅袖卻一直睡不著,心裏想著林公子現在是不是還坐在坡上,聽著單調的掘土聲,等待挖到……

突然,整個屋子一陣搖晃,房梁和床發出吱呀聲響。胡老板在一瞬間就醒過來了,爆發出與肥胖身形不相稱的敏捷,猛地竄到門口,跑了出去。紅袖這才反應過來,披上衣裳,順手拿起胡老板的袍子,也跑到了院子裏。

夜很涼,石板路更是冷如冰,紅袖的赤足不停地換著地方踩,眼睛卻望向北邊。這個山莊的所有仆人都在院子裏,紅袖找了找,卻沒發現那名護送自己回來的手下,還有幾個護院也不見了。

“又是地震……”府邸裏的人交頭接耳,“這是這個月第二次地震了。奇怪啊,以前從沒有地震過,怎麽這麽快就來了兩次呢?”

而更多的仆人,則對著赤身**的胡老板竊竊私語,雖然聽不到在說什麽,但其中的嘲笑是能感覺到的。幸好紅袖適時地走過來,遞上袍子。胡老板麵色陰沉地披上,也看著北邊,眼中神色莫名。

北邊……地震傳來的方向,正是林公子挖土的地方。地震,林公子,這兩者不會有什麽關係吧?

地震屬天災,斷無可能是人為,但第一次地震之後,林公子就在震中心挖著什麽;現在又短時間內再來一次,依然是同樣的位置……

紅袖越想越惶然。

院子裏的人等了很久,卻不見再有餘震,便各自回屋。紅袖也跟著胡老板回到臥室,這一夜,她再沒有睡著。

好容易熬到天亮,吃過早飯,胡老板便用轎子送她回醉仙樓。她左右四顧,發現府裏人比昨晚又少了很多,心裏略一回想,立即知道是少了哪些人——昨夜嘲笑胡老板的人全都不在了。而那名送自己來的手下和幾個護院,也都一直沒有出現。

她心事重重地坐轎回城。

轎夫們似乎擔心餘震,這一路腳程很快,紅袖也不便再讓他們停下。行到一處高坡時,紅袖心裏一動,忍不住掀開簾子,探頭北望。這裏正是她昨天赤足跋涉過的地方。一陣含著細沙的風吹過來。她眼睛有些迷住了,揉了揉,又轉頭,定睛看向昨天遇見林公子的那個土坡。

那裏隻剩一個方圓百丈的巨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