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往事

沒關係的。

在他的記憶裏,阿娘總是說這四個字。

還早的時候,家境還算殷實。阿爹在朝為官,政績平庸,卻喜歡納妾。那些新收的小妾,每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牙尖嘴利,心思活絡,聯合起來欺負阿娘。他那時候還小,但已有了記憶,清楚地記得阿娘是怎麽從主房一步步地搬到了院子的角落。

但阿娘說,沒關係的。

對阿娘來說,隻要有他,就夠了——可能還得再加上一樣東西,書。

阿娘喜歡讀書。

作為府裏的少爺,他有專門的房間和傭人,但每當夜幕來臨,他就會悄悄從窗子溜出去,穿過整個院牆,來到阿娘的小房子。每次過去,阿娘的房間總是亮著一燭昏黃的光,褐色木桌被燭光照亮,桌上泛黃的書卷也被照亮。

“阿娘,”他走過去,蜷縮在阿娘腿上,昏黃的燭光也撲到了他白皙的臉側,“你怎麽這麽愛讀書啊?這些天先生教我識字,我都煩死了。”

阿娘放下書,撫摸他的臉,再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道:“你要學會認字啊,認字了,才能讀書。書裏麵的東西,會讓你明白真正的道理。”

他問:“什麽是真正的道理?”

阿娘笑了笑,說:“真正的道理是說不出來的,你隻有自己看書領悟。但你懂了它們,你就會變強大,周圍的事情不會再影響你,因為所有人最終都會消逝,隻有書留下來。”

他努力聽著阿娘的話,但以他的年紀,很難明白這番話的意思。他問道:“所以是書最厲害,一直不會消失嗎?”

阿娘停頓了一下。他轉過頭,但隻能看到阿娘那被燈光映得消瘦的下巴,看不見她的表情。過了一會兒,阿娘搖頭道:“有一個東西,比書更恒久,在它麵前,任何東西都會消失。”

他咬著手指,想了半天,說:“黃金嗎?”

“是時間。”

後來他就乏了,枕在母親腿上,但就是睡不著。“阿娘,”他說,“我想聽你跟我講故事。”

阿娘並不會講故事,但阿娘會念書。於是,阿娘一邊看,一邊輕輕地念著書上的文字。那些寂靜清寒的夜晚,四周聲影皆無,他隻聽得到阿娘輕盈溫和的念誦,伴他度過良夜。很多年以後,每到夜裏,往事就帶來噬骨之痛,他隻有努力回想這段時光裏的聲音,才能忘卻一切,進入淺淺夢境。

阿娘唯一一次失態,是在他七歲時。

那天傍晚,夕陽豔紅,花香浮動。阿娘難得地出了屋門,跟他一起在院子裏閑走,他向阿娘抱怨識字的困難和私塾先生的死板,阿娘小聲叮囑他,要好好學,學會了才能看得懂書。

沒走多久,他們就遇見了阿爹新納的小妾。時至今日,他已經忘了那個女人的名字和相貌,隻記得她格外受阿爹寵愛,但不知為何,無緣無故便嘲諷阿娘,說阿娘一天到晚待在屋子裏挺屍,今天怎麽跑出來了。

阿娘一如既往地微微低頭,牽著他的手,從旁走過。

倒是他憤憤不平,站住了,大聲咒罵那小妾。小妾的臉在斜陽下變得通紅,狠狠地看了他們幾眼,便轉過身離開院子。

“傻孩子,”阿娘摸摸他的頭,說,“以後別說這種話了。”

他說:“可是不罵她,她會覺得阿娘好欺負的。”

“你這麽說她,她不會記恨你,隻會說是我唆使的。”

他撓撓頭,說:“那怎麽辦?”

“也還好,”母親搖搖頭,道,“沒關係的。”

但母親錯了,這件事關係很大。幾天後的夜晚,所有人都在熟睡,一星火光突然從窗外劃進來,落到書桌邊的古籍上。

火很快燃了起來,貪婪地以泛黃紙張為養分,不停擴張,等阿娘和他被黑煙嗆醒,火勢已經大了。

阿娘反應很快,先是抱著他衝出屋子,用水缸裏的水衝他的臉。他迷迷糊糊醒來,看到阿娘焦灼的臉。

這時候,府裏人都被驚醒了,圍在木屋前。火勢太大,加上阿娘的屋子在院子偏角,隻要把周圍物事拆了,便可不用擔心火勢蔓延。因此,他們把周遭清理過後,但披著衣服看熱鬧,連去打水撲火的人都沒幾個。他看到阿爹也站在中間。

“老爺,”阿娘有些焦急,央求阿爹,“我的書還在裏麵,得把火滅了,把書拿出來啊。”

阿爹搖搖頭,說:“火太大了,撲不滅的。”

“可是那些書……”

“你不是總說沒關係的嗎?”阿爹眼裏火焰撩動,“沒關係的,我再給你去搜了來。”

“但很多都是絕版,燒了就沒了啊。”阿娘罕見地堅持著。

旁邊的小妾說道:“人命也是絕版,燒了也沒了。”

見沒人理會,阿娘咬著嘴唇,突然跑到水缸前,把水撲到自己身上,然後一頭衝進了屋子。所有人都嚇得呆住了,他最先反應過來,大聲哭喊。

阿爹這才緊張起來,連忙命令所有人打水滅火。

屋子不大,很快火就滅了,阿娘吸了濃煙,暈倒在焦黑床前,臉上也被烈火舔舐了一大塊。

這次失火,幾乎將阿娘的藏書全部燒毀,最後僅保住了一箱。阿娘也在**躺了數月,臉上傷口才結痂,但原本白皙素淨的臉,因添了一大塊凹凸不平的傷疤,顯得有些猙獰。

阿爹並沒有追查失火的原因,盡管所有人心知肚明,阿娘也一如既往地沉默。隻是從此之後,他們的關係更加疏離。不久之後,阿娘搬出府邸,帶著兩箱書,回娘家去住了。

“沒關係的,”走前,阿娘照例撫摸他的臉,“你要好好學習識字。”

他抱住阿娘,說:“可是我舍不得你。”

“阿娘也舍不得你,但這裏已經不能讓我安心看書了。這樣吧,等你識完字,學會了讀書,我再把你接過來。”

阿娘幫他擦掉臉上的淚水,笑了笑,坐進了南下的馬車。

但還未等他識幾個字,家裏就生了變故。先是阿爹上了一次朝,回來就唉聲歎氣,那幾個姬妾圍在他身邊,嘰嘰喳喳,問個沒完。阿爹的目光越過她們,看向那間被燒毀的屋子,扯了扯嘴唇,最終什麽都沒說。

那天以後,家裏境遇每況愈下。阿爹被免職,整日賦閑在家,憂心忡忡,不時有提著刀的官差來府裏,四下翻找。恐慌在所有的耳朵間流傳。不久之後,便陸續有人離開,先是丫鬟,再是雜役,最後,阿爹納的那些姬妾也紛紛卷了財產逃走,私塾先生自然也請不起了。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他正在迷迷糊糊睡著,這時,一雙手把他抱起來。他睜開眼,看到了這幾天正迅速衰老的的阿爹。

阿爹把他帶到後院,早有一輛破敗的馬車等著了,府裏的管家正坐在車轅上。“老福會帶你去找你阿娘,”父親小聲說,“到了那裏,就別回來。”

他有些不解。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超過了他思考的能力,隻能攥著父親的衣袖。管家過來,彎著腰,把他的手抽出來,說:“跟你爹磕個頭,我們就得走了。”

管家已經白發蒼蒼,但手上依然有勁,按著他的頭,在地上重重磕了下,便抱著他上了馬車。

他把頭探出去,看到阿爹依然站在後院門口。他突然想起來,這個男人雖然是他的父親,但他一點都不了解。他隻知道阿爹落魄時遇見了阿娘,在她的幫助下,很快平步青雲,而阿娘所求,隻是想有個地方看書。最初阿爹很尊重她,悉心為她搜羅古書,但隨著權力和金錢的積累,態度慢慢就有了變化。他們之間本來也並無愛情。這次阿爹有難,也派人去跟阿娘求教,但隻得回一句話——把兒子送過來。

一路上,他就這麽胡思亂想著,從北方沿河而下,到了阿娘住的南方小村落。

到了村口,阿娘已經在等著了。幾個月不見,她越發清減,一身素衣在風中微微擺動。

管家把他放下來,對阿娘作了一揖,便轉身上了馬車。

“你要去哪裏?”阿娘問。

管家道:“老爺讓我把少爺送過來。我就把少爺送過來了。現在,我要回去了。”

阿娘道:“你知道回去後你會怎麽樣嗎?他收得太多了,誰也沒有辦法。會牽連到你。”

管家點點頭,抖了抖鞭子,車輪轆轆,顫巍巍向來路駛去。

他到這個村子時,是秋天。南方豔麗的秋景驅散了他離鄉的悲傷。不久之後,他跟村裏的小孩混在一起,京城的嬌貴迅速被鄉野洗去,他白天在田間嬉戲,晚上回到母親的小木屋裏。

而到了冬天,氣溫雖不似北方的酷冷,卻陰濕入骨,他隻能縮在火盆旁,聽著村裏的老人講故事。

這個冬天,天空陰鬱,隻在冬天的尾巴下了一場雪,細細碎碎,還沒落地就化了。小孩子們在雪裏歡快地跑來跑去,用手去接空氣中的細雪。而老人們看著這一幕,眼眶裏盛滿了憂慮。

聽小夥伴們說,一年中最好玩的其實是夏天。村頭小河流淌,蜻蜓點水,草坡如毯,怎麽摔倒都不會疼。所以春天剛過,他就迫不及待地等著夏天到來,跟小夥伴們一起上樹捉鳥,下河摸蝦。

但當夏天真正到來的時候,一切都跟想象的不一樣。

烈日俯照,方圓千裏的土地盡皆龜裂,空氣中流火四溢。從四月起,天就跟被兜住了似的,一直到八月,硬是沒下過一滴雨。附近河流幹涸,植被早已枯黃,沒有人有玩樂的閑心,哪怕是孩子,也老老實實待在屋簷下,不敢出去。老人們抖著嘴唇,眼裏憂慮更深。

天災未過,人禍又起。

一股山匪趁著旱災,聚起了一批沒飯吃的百姓,公然豎旗造反。反旗很快蔓延,江南千裏赤地,有一半都插上了旗子。

朝廷賑災慢如蝸牛,平反卻是雷厲風行,沒幾日就派兵來剿。雙方交手幾次,互有勝負,形成了對峙局麵。官兵背後有朝廷支持,糧草充沛,很快,對峙就變成了圍困。匪兵占據幾個山頭,死守不退,糧草漸空,便將所守之地境內的村子搜刮一空。

他和阿娘眼睜睜看著屋裏最後的一缸米被賊人端走,阿娘抱緊他,小聲喃喃:“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村子裏其他人也沒了糧食,不消幾天,饑荒就蔓延全村。

他長這麽大,從來沒嚐過饑餓的滋味,隻在這一年,真切地知道了食物對人體的意義。明明肚子空****,卻感覺裏麵多了一個怪物,一刻不停地噬咬腸子,把腸子咬斷之後,又鑽進血肉裏,邊咬邊遊動。他躺在**,餓得渾身乏力,疼得翻來覆去。

阿娘比他更糟糕,連書都看不進去了,麵色蠟黃,曾經在火裏留下的傷疤也失了色澤,軟綿綿貼在骨頭上。

但阿娘一直在安慰他。

村裏人先是把附近的樹皮吃光,又挖出已經幹枯的草根,帶著土沙吃進嘴裏。但這些還不解餓,他們遊魂一般,聚集起來,想讓山匪放他們出去。隻要找到了官兵,就算被關押收監,也總比活活餓死好。

跟山匪去這麽說的人,被直接砍掉了腦袋。

餓到受不了的時候,阿娘會抱著他,不停地撫摸他那已經失去了色澤的頭發。他因饑餓難以入睡,阿娘於是又給她念書。阿娘帶過來的那一箱子古籍,可以念很久。

奇怪的是,不管肚子怎麽餓,身上怎麽難受,聽到阿娘念書的聲音,他就會感覺到異樣的平靜。連睡眠也變得輕手輕腳,踮著步子進入他腦海。

“阿娘,”睡夠了的時候,他張著幹澀的嘴巴,問,“你看了那麽多書,書上有沒有說,餓著肚子該怎麽辦?”

阿娘道:“書上隻是說,天地不仁,萬物芻狗。但哪怕被丟棄,也要活下去。”

他迷迷糊糊地點頭。

對於他這個年紀,死亡並不是多麽可怕的事情,饑餓才可怕。他不懂阿娘說要活下去是為什麽,但如果活著這麽累,這麽苦,還不如一睡不醒。他這麽混沌地想著,突然鼻子一抽,聞到了久遠而熟悉的味道。

肉味。

他掙紮著坐起來,猛吸幾口。這股肉味是從窗外飄進來的,但當他想走到窗邊時,卻被阿娘一把拉住了。

阿娘把他摟在懷裏,身子戰栗不休。他不明白阿娘這種恐懼從何而來,小聲說:“外麵在吃肉……我餓……”

阿娘捂住他的口鼻。她的顫抖順著皮膚也傳到了他身上,他掙紮了一下,遲疑道:“阿娘,你怎麽了?”

“大饑之年……”阿娘喃喃道。

那天晚上,小木屋的門被敲開了。村口的王大媽領著她的女兒小英站在門口,這對母女也是麵黃肌瘦,站在一起,像是兩根泛黃的木頭。

小英的年紀跟他差不多大,去年秋天的時候,常常一起嬉戲。小英性子野,他就把小英背在背上,讓她舉著木棍,揮斬周圍齊人高的草尖,過一把女將軍的癮。

“小英,”他高興起來,“你來找我玩嗎?”隨即又沮喪地低下頭,“可是我餓得沒有力氣,背不起你啦。”

在這個年紀,同齡的女孩比男孩懂事。小英明白她麵臨的命運,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低著頭,不停啜泣。

“別哭了!”王大媽嗬斥小英,但自己也哭了起來,蹲下來抱著小英。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對阿娘說:“孩她姑……”

阿娘搖頭道:“不用說了,我不會答應的。”

王大媽看看他,又看了看小英,道:“你這是占了便宜,別看小英是女孩,長得比你兒子高,更重,能多——”

阿娘竟爆發了罕見的怒氣,打斷王大媽,吼道:“別說了,你給我滾出去!”

王大媽臉上沒什麽表情,或者說,表情被臉上的饑黃遮住了。她頓了頓,對阿娘的怒氣無動於衷,說:“別賭氣了,不這麽做,我們都活不下去。”

阿娘道:“可是這麽活下去了,能安心嗎?”

王大媽顫抖了一下,半晌才說:“可我有什麽辦法,這世道就是把人往畜生身上逼啊。”

“畜生也做不出這種事。”

見勸不動阿娘,王大媽臉上抽搐了幾下,拉著小英,慢吞吞轉出門,往隔壁的趙叔家走去。

“小英,下次再來找我玩……”他對著小英的背影揮手。

等王大媽和小英的身影消失在趙叔家院牆的陰影裏,他才收回目光,看著阿娘,問:“阿娘,他們怎麽了啊,好像不開心的樣子?”

阿娘臉上也有淚水,伸手抹掉,一把攬他在懷,邊擦淚邊笑著說:“沒什麽,王大媽想讓你去陪小英玩過家家,我看今天已經很晚了,就沒同意。”

“哦,”他掙紮了一下,撇撇嘴說,“那也不至於不高興嘛,我下次再陪她玩好了。”

阿娘點頭:“嗯,下次再玩。”

但已經沒有下次了。阿娘把小木屋的門牢牢鎖住,前後門都抵死了,抱著他縮在屋子裏。他想出去玩,去找吃的,都被阿娘攔住了。偶爾會有人來推門,伴隨著令人害怕的嗚咽和號叫,讓他莫名害怕。每當這時,阿娘就會捂著他的嘴,兩個人屏氣凝神,等門外的人走了才敢大口喘氣。

但即使沒有外人打擾,他們還麵臨著饑餓的威脅。撐了這麽多天,對兩個人來說,都是極限了。即使阿娘每晚悄悄跑出去打水,不停地灌進他嘴裏,也擋不住饑餓的越加劇烈。

到後來,他連水都吞不進去了,意識模糊,眼前發昏,不能睹物。這樣也好,他連饑餓也感覺不到。

阿娘很擔心,不斷在他耳邊呼喚他,但這些聲音遠如雲端,他聽得到,卻不知朝哪個方向回應。

直到有一天,阿娘把一塊熟肉送到他嘴邊。幾乎是憑著本能,他大口吞咽著,腹中終於不再幹癟。但長久未進食,突然吃到肉,他的腸胃一時適應不過來,抽搐一下後,肉又全部吐了出來。

他的眼睛依然看不到,手腳無力,但好歹咀嚼了肉味,耳朵和鼻子蘇醒過來了。他聞到了空氣中濃鬱的肉香,聽到開水咕咚咕咚冒泡的聲響。聲響很大,不是水壺,倒像是大鐵鍋裏滿滿的水煮開了。

“阿娘,你在煮肉嗎?”他虛弱地問。

“是的,跟趙屠夫買來的……”阿娘的聲音有些顫抖,像是寒風吹過,打著冷戰。但這明明是夏天。

他說:“那阿娘你也吃啊。”

阿娘說:“沒關係的,我吃過了。”

“哦……”

阿娘摸著他的頭。阿娘的手有些黏稠,又帶著溫熱,感覺怪怪的。但他迷迷糊糊,眼不能看,不知道阿娘手裏是什麽。

阿娘把地上的肉撿起來,小塊小塊地喂他吃進去。他臉上終於有些一絲血色。肚子消化著肉塊,身體裏為數不多的力氣全部集中了胃部,他腦袋不能思考,昏昏欲睡。

睡之前,他聽到了母親近乎歎息的聲音:“睡吧,睡醒了,肉也就煮好了。沒關係的,你慢慢吃,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最後,母親把嘴湊近他耳朵,“慢慢吃,沒關係的……”

然後他就陷入了昏睡。

這一睡不知多久,肚子的肉早已消化幹淨,饑餓重來,而且比之前更劇烈了。他眼前餓得發昏,什麽都看不見,隻得沙啞著喊:“阿娘,阿娘……”

然而,沒有人回應他,隻聽得到耳朵內部響起的嗡嗡聲。

他艱難地在地上摸索,鼻子適應過來,聞到了無比濃香的肉味。他心裏一喜,順著肉味爬,好半天才摸到一口支起的大鍋。火已經熄了,鍋壁還熱著,卻不燙手。他的手努力伸過鍋沿,探進一片溫熱的**裏,這股溫熱感剛剛好,不涼也不至於燙,很熟悉,像是趴在阿娘懷裏的溫度。

阿娘呢?他想,又叫了幾聲,依然無人應答。

他用手在**裏晃了晃,感覺有些濃稠,應該是肉湯。

他顧不得手髒,抓起一塊軟乎乎的肉,輕輕便撕了下來,往嘴裏塞去。

真是美味啊……

他的身體在渴求更多的肉。於是,他不停地從鍋裏撕下肉,喂進嘴裏。他先是慢慢咀嚼,恢複了些力氣之後,牙齒便成了利刃,快速咬磨,大口大口把肉吞進去。

漸漸地,他的力氣回到身上,耳朵裏的嗡嗡聲消失了,他聽到門外傳來了腳步聲。接著,他眼睛裏的昏光逐漸淡去,視野變得清晰,就在要看清屋子裏是什麽情形時,屋門被踹開了。

一大幫士兵擁了進來。他們手裏提著米袋,腳步繁亂,卻在靠近他周圍一丈時同時停住。短暫的停頓過後,士兵們紛紛退卻,米撒了一地,同時響起接二連三的嘔吐聲。

他心裏掠過一絲陰雲,兩手強撐著,看向大鐵鍋裏麵。

鍋裏盛滿了乳白色的湯液,以及一叢散開的黑發,像是某種旺盛生長的細長海藻。頭發遮住了一切,他看不到湯液裏麵是什麽,但身體的反應比他的頭腦更快,**已經從胃部傳來。

奇怪的是,那一瞬間,他心裏什麽感覺都沒有。就好像這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夏天傍晚,斜陽晚照,阿娘依舊坐在木屋前,看著書,等他跌跌撞撞地跑過草地;就好像他沿著時間溯洄,來到從前,什麽都沒有發生,他隻是跑到阿娘身邊,身上沾滿草屑,歉意地看著母親,而阿娘照例抱著他,說:“沒關係的。”

耳旁恍惚響起了聲音。

“沒關係的……”他聽到阿娘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