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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監獄的時候,正是傍晚,一輪斜陽垂在西邊,照得天空豔紅如血。

陳澤川深吸一口氣,然後長長地吐出來,向四周看了看。監獄外一片空曠,沒有人接他。他突然想起來,入獄這半年來,姬安一次也沒來看過他。

想到這裏,他垂頭喪氣地走向空軌站。

“先生你好,我叫LW31,接下來半年我們就要一起相處了!”陳澤川耳旁突然傳來一陣聒噪,“我的前身是家政機器人,什麽都會做,可厲害啦。後來為政府工作,一直做監管,雖然目前沒有成功過一次,但是這次很有信心。對了,先生你是叫陳澤川嗎?”

“你說什麽?”

“我是問你的名字。年紀輕輕,耳朵就不好,這可怎麽——”

陳澤川打斷他,“不,我是問,你前一句說的,一次都沒有成功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監管的犯人,每次都是很不舍地隻過了一兩天就把我送了回去,後麵他們一個都沒有通過審核呀。”LW31輕快地說,“怎麽了,你好像很緊張的樣子?放心啦,又跟你沒關係。”

“怎麽可能跟我沒關係!”陳澤川撲上去,掐住LW31的脖子,吼道,“你執行了二十三次監管任務,沒有一次通過後麵的評估,那我肯定要成為第二十四個沒通過的了!”

“你為什麽不能成為第一個通過的呢?”LW31反問道,停了下,“另外,你覺得你掐一個機器人的脖子,會有用嗎?”

的確,陳澤川掐了半天,發現除了自己的手有明顯變形,LW31卻絲毫無損,於是悻悻放開,轉身往回走。LW31連忙跟上。

他們的影子被斜陽拉得很長。

回到家已是夜裏。

半年沒住,門鎖都遲鈍了,門禁係統掃描了四五次虹膜才把陳澤川給識別出來。門一開,一股灰塵迎麵撲來,讓他嗆了好幾嗓子。

陳澤川身心俱疲,扯了沙發套,扔在一旁,直接就躺在沙發上了。他瞪著蒙塵的天花板,腦袋裏開始回憶姬安在這間房子裏時的場景。

但LW31打斷了他安靜的回憶。

“哇哢哢,你確定這是你家?這怎麽能叫家呢,這簡直是垃圾場啊!”LW31四下裏打量,在各個房間裏轉來轉去,“我都不敢把我的腳放在地上!哎呀哎呀,你看,這麽多碗沒洗,生蟲了都!髒衣服堆成山了怎麽也不放進洗衣機裏呢?咦,這隻臭襪子裏怎麽還有一根牙刷?鍋鏟為什麽會放在枕頭下麵呢……唉,你這日子過的……”

陳澤川躺在沙發上,動也不動。LW31一會兒大呼小叫,一會兒唉聲歎氣,聲音在屋子裏回**。要是往常,陳澤川肯定會覺得特別聒噪,但現在,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有些……溫暖。

大概,是因為這聲音讓屋子裏有了生氣吧。

牢獄歸來,獨自一人,空屋蒙塵,如果連這種時候都隻能自己躺在靜悄悄的房間裏,那安靜肯定會催生出孤獨,孤獨裏麵又會長出瘋狂的藤蔓,將他纏繞得幾近窒息。

LW31依舊喋喋不休。陳澤川閉上眼睛,它的聲音一下子模糊起來,像遙遠的風聲。沉沉睡意蔓延而上,四肢酥軟下來,很快就陷入了昏睡。

這一覺睡得很甜,醒來時天已經黑透了。他揉著眼睛站起來,左右看看,突然又伸手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睜開,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這個屋子,從沒有像現在這麽幹淨過,甚至幹淨得都變得陌生了!

滿屋子的灰塵一粒都不見了,地板被擦得反光,衣服晾在陽台上,長長短短,井然有序,桌上的杯盞筆紙鑰匙都整齊地擺列著……仿佛有人施了魔法,一隻無形的手掌掠過,把房間像抹平褶皺一樣變得如此整潔。

“怎麽回事?”

廚房裏傳來一陣的叫嚷:“還怎麽回事?我實在忍不下去啦!要是在這種垃圾場監管你,別說半年,不到三天我就要生鏽、發臭!”

“所以,這這這是你幹的?”

“哈哈哈哈,”LW31得意地說,“怎麽樣,還滿意吧?我跟你說,你家是工具太少了,要是齊全,別說打掃了,我還可以給你家地板上打一次蠟。”

陳澤川仰頭看了看鍾表,難以置信地說:“不可能!我才睡了半個小時,你不可能半個小時內就把整個家裏收拾了一遍。”

LW31跑出來,看著陳澤川,義正言辭地說:“請不要侮辱我!我在為政府效力之前,是家政機器人,我參加過小區內務整理大賽,獲得了第三名!你不信嗎,不信我把獎狀拿——”它頓了頓,語氣突然低落下去,“獎狀在主人家裏,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說完,它垂頭喪氣地走進廚房。接下來,它不再喋喋不休了。

陳澤川沒有留意到LW31的變化,在屋子裏四下打量,嘖嘖稱奇:“不錯不錯,連這個縫隙裏的灰塵都掃掉了……嗯,書都擺得很整齊嘛,還知道分類……喲,你這鍋碗瓢盆放的,居然還有藝術感……枕頭也洗幹淨了,好——等等,我的抱枕呢?”

“噢,你說那個海綿寶寶抱枕?”LW31彎腰洗碗,頭都沒回,“太髒了,又被老鼠咬得破破爛爛,我給扔了。”

“扔哪兒去了!”陳澤川突然吼道。

LW31被他突然爆發出來的憤怒嚇到了,遲疑了一瞬間,回道:“樓下的垃圾桶……”

陳澤川連忙跑下去,但剛打開垃圾桶,隻見裏麵空空如也——垃圾桶底部有履帶,自動將垃圾分類、運走,而履帶通往的,是小區外的垃圾集裝箱。他立刻一路跑到集裝箱,夜黑霧重,一片幽暗中,他看到一個衰朽的機器人正彎腰在集裝箱揀拾著什麽。

“喂,你看到我的抱枕沒有?”他走過去,朝集裝箱裏麵看了一眼,隻見一片黑黝黝的,要找到抱枕,難於海底撈針。

“沒……沒有……”機器人渾身鏽蝕,搖著頭,又發出了尖銳了摩擦聲,“沒有抱枕……”

陳澤川這才發現這個機器人有些眼熟,想了想,記起來半年前見過它和一個老奶奶慢吞吞在小區外的街上路過。因為他們都太過年老,所以留下的印象很深。

“找不到了……”陳澤川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地說,“安安留下的唯一紀念,就這麽不見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裏,坐在沙發上,目光空洞。LW31像是做錯了事的一樣,站在一旁,手足無措,過了很久才鼓起勇氣說:“先生,你——”

“你出去!”陳澤川伸手指向門外。

“可是……”

“滾!我終於知道麵前那二十三個人為什麽要把你送回去了!還不舍?明明是厭惡!滾!滾得越遠越好,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LW31耷拉著腦袋,說:“哦,好吧。雖然我見不到你的話,半年以後你的評估肯定通不過,但我尊重你。”說完,它轉身便走。

“等等……你、你站住!”陳澤川環視一圈,“你去陽台上吧。”

LW31走到陽台上,剛轉過身,開口問:“然後呢?”陳澤川一把將陽台的玻璃門拉上,“咯”的一聲反鎖住,隔著一道玻璃,他恨恨地說:“你現在看得到我吧!那你就在陽台上,不準踏進來一步!”

後來,那晚下了雨,先是雷聲隆隆,繼而閃電把黑夜變成白晝,最後是如瀑大雨衝刷世界。陳澤川在沙發上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到陽台上傳來一聲嗚咽。

這聲嗚咽陰慘慘的,在這樣的雨夜裏,直如荒墳鬼哭一般,將陳澤川的睡意趕跑得無影無蹤。他隻覺得遍體生涼,一下子醒過來,向陽台看去,恰好一道閃電劈開濃濃夜色,照亮了陽台上站著的人影。

“啊!”陳澤川嚇得一聲慘叫,摔倒在地,然後一個翻身跪下,連連磕頭,“冤有頭債有主,別找我啊!我老實巴交的,從沒做過壞事,小時候就是“三好學生”,長大了扶老奶奶——咦,是你?”又是一道閃電,他終於看清了,站在陽台上的,是那個來監管自己的機器人LW31。

客廳的燈亮了,照在了LW31身上。LW31抱著肩膀,有些哆嗦,兩隻多矽晶眼睛黑漆漆的,反射著燈光,細細碎碎,像是在流淚。

“咳咳……”陳澤川爬起來,幹笑兩聲,“那個,我有骨質疏鬆,尤其是睡久了之後腿沒力氣,不容易站穩——喂,我說,你三更半夜不充電休眠,陰森森盯著我幹嘛?”

“先生……”這個機器人的聲音竟然在顫抖,“先生,求求您,讓我進屋子裏吧。”

陳澤川冷笑一聲,“你把姬安留給我的唯一紀念丟了,還想進屋來?不可能!”

“先生,下雨了……”LW31把臉貼在玻璃上,哀求道。

“下雨又怎麽樣?”陳澤川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渾不在意地說,“下雨很好啊,我喜歡下雨。”

“可是我害怕下雨……”

陳澤川像是聽到了笑話一樣,哈哈大笑起來,“害怕?你是出故障了,還是打開了什麽幽默軟件?你們機器人怎麽會害怕呢!不過是鐵皮罐頭裏塞了幾根電線,就真以為自己有腦子了?”他想起追姬安時被AI警察攔住,導致進了監獄,越說越氣,“你們這些機器人,死板、單調,還人工智能?我們都不知道怎麽當一個人,你們這些鐵疙瘩能懂?疆域公司還打廣告,說什麽你們機器人是人類最好的夥伴。我呸,我們最好的夥伴,不是機器,是狗!想起來真是諷刺啊,我因為打機器人進了監獄,現在居然派一個機器人跟著我——算了,一想就氣!你別煩我了,老實在陽台上呆著吧!”

接下來,不管LW31怎麽哀求,陳澤川都充耳不聞,後來幹脆塞了耳塞,兀自沉沉睡下。

這一整晚,LW31都蜷縮在角落,在雷雨聲中瑟瑟發抖。不時有雨水濺到它身上,每濺一滴,它就會哀嗚一聲。

第二天早上,陳澤川打開陽台門後,它站起來,鄭重地對他說:“先生,接下來,我會如實記錄你的言行,作為半年以後的評估參考。希望你好運!”

“你似乎很恨我?”

“是的,我要是有牙齒,一定恨你恨得牙癢癢了。但我沒有牙齒,我隻有眼睛,”它把食指和中指放在自己的兩隻眼睛下麵,然後調轉方向,對準陳澤川,做出“老大哥正看著你”的手勢,“所以我會好好盯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