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身體恢複後,雷子叔帶著老皮的骨灰回到了老家。離開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回頭,把這座陌生而疏離的城市永遠地留在了身後。

顧如凱和克雷格則被帶進警局,實驗廳也被查封了。不過,這畢竟是疆域公司的七星級項目,有人在頂端施力,封鎖了一切消息。但陳澤川想,這麽重大的事情,牽扯了那麽多人,對外公布是遲早的事。

另一件好事是,一直泡在營養箱裏的鼓鼓在醫院裏蘇醒了。經過了五年的沉睡,他腦中的瘤奇跡般縮小了一些,有了救治的希望。“鼓鼓得救了之後,我就可以回到他身邊,繼續照顧他了!”LW31得知後,高興地說,“不過先生你要先通過評估,我才不會被銷毀。放心啦,先生,你肯定可以的。”它沒有留意到,說這話的時候,陳澤川的表情黯淡了一下。

但陳澤川很快就高興起來了,因為佳璿終於正式答應了他的追求。

這還得多虧LW31。

當他們在警局錄完口供,警察讓他們回家等消息後,走在路上,LW31突然問起了佳璿的情況。

“什麽?”當它知道陳澤川和佳璿隻是禮貌友好地交往時,異常驚奇,“我失蹤的一個多月裏,你們居然還隻是周末看看電影吃吃飯?我還以為我回家的時候,你們將來的孩子都取好名字了呢!”

陳澤川有些汗顏:“哪這麽快啊?女孩子都是……你知道的,循序漸進嘛……”

“這種事哪有循序漸進的道理!你再等,佳璿的孩子以後就叫你叔叔啦!”

陳澤川想象了這個場景,有些著急,問:“那你說怎麽辦?”

“再跟她表白啊,就跟她說,我喜歡你,當我女朋友吧。”

“這……”陳澤川猶豫道,“會不會不太好啊,萬一她拒絕了呢?”

“你昨晚都差點死了,萬一你死了,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你現在的每一秒都是賺的,”LW31一邊說一邊把手下壓,語氣鏗鏘,動作有力,“你想想,那你還怕什麽?”

在這種強力慫恿下,陳澤川熱血沸騰,說:“是啊,我死都不怕,還怕她拒絕?”

於是,當晚他就約了佳璿見麵,打扮一番後,雄赳赳氣昂昂前去赴約。佳璿沒有料到這是鴻門宴,在路邊等到了陳澤川,迎麵就問昨晚發生的事情。

於是他眉飛色舞地講述,先說自己勇救LW31,再講如何親手把顧如凱扭送到警局,最後描述自己以一敵三,先後打敗了LJ999、翳和雷子叔,但自己也受傷不輕。

佳璿聽得半信半疑,問:“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啊!”陳澤川臉不紅心不跳,繼續說,“當時情況十分危急,簡直可以說群狼環伺,但我凜然不懼……”

“好啦,別說了。”佳璿打斷他,“我問過警察了,他們說的跟你說的……不太一樣。”

陳澤川臉色緋紅,幸好夜色遮住了。他們沿著路走向餐廳,一路夜風掠過,佳璿頭發輕輕揚起。有些冷了,他們都縮了縮脖子。

陳澤川突然想起這次約會的目的,鬥起膽子,說:“佳璿!”

佳璿嚇了一跳,抬起頭,比夜晚更清澈的眼睛看向他,問:“怎麽了?”

“啊……沒什麽,我就是問你先去哪裏吃飯。這附近有很多家餐廳,有一家日本料理,環境很好,不過壽司不是太好吃。還有一家四川菜,百年老店了,一直開著,隻是去的話可能要排隊。哦對了,街尾有家印度菜,口碑很好。佳璿我喜歡你,當我女朋友吧?”

“好啊。”

陳澤川本來已經閉眼等死了,聽到這兩個字,愣了下,以為佳璿沒聽清楚,結結巴巴道:“我剛才是說——”

佳璿把手放在了他嘴邊。

陳澤川的心頭一空,說不下去了。

佳璿點了點頭,劉海在夜風中跳躍,像一隻隻精靈飛到了她的額頭。她說:“我知道。所以,以後請多多指教。”

“10723,顧如凱,”獄警不耐煩地敲了敲門,“有人探監。”

顧如凱一直在床邊坐著,臉上淤青未消。這並非雷子叔留下的,而是他的室友——一個紋身大漢揍的。大漢揍他隻是本來依循監獄裏的規矩,但現在大漢躺在病**呻吟著,每隔十分鍾就要去一趟廁所,已經拉得沒有人形了。每次去廁所的時候,他都會小心地繞開顧如凱。

聽到召喚,顧如凱站起來,徑直走出門。一路上,牢房裏的犯人都敬畏地看著他。這一個多月來,每個試圖去欺負顧如凱的人,最後都落得跟大漢一樣的下場,所以他們本能地避開了這個亞裔麵孔的男人。

獄警卻是不怕,拐進一條無人的通道後,突然停下,轉身看著顧如凱。

顧如凱也站住了,微微皺眉。

“你別高興得太早。”獄警說。

“別來這一套。如果你是想找我要錢,就該在我進來的第一天找我,幫我擺平牢房裏的那群惡徒,我自然會給你很多錢。但現在我已經搞定了,不需要你了,你再伸出手,小心拿到你根本接不住的東西。”顧如凱冷冷說道。

又矮又瘦的獄警愣住了。

這太少見了,以他的套路,先以武力恐嚇,再示之以恩,向來在囚犯中都極為奏效。上一次失手還是半年前,好像是個姓陳的二愣子,他已經記下來了,這幾天那個小子應該會再來通過評估。一旦沒通過,就會又落到自己手裏了,想怎麽報仇就怎麽報仇。

但現在,這個姓顧的男人也冷冰冰地回絕了他。

獄警看了顧如凱幾眼,從那雙透著寒鋒的眼睛裏,他看到了自己惹不起的東西。他暗罵一聲,低頭帶路,把顧如凱帶到了探監室。

裏麵空無一人,隻有一方固定的鐵桌,兩把辦公椅。

顧如凱坐到椅子上,獄警走出去關上門。

會有誰來探視自己呢?自從他和克雷格被抓進來,就一直很奇怪地處於沉寂狀態——沒有警察審訊,沒有記者曝光,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但現在,有了第一個探監者。

霍展?有可能,他一定在外麵四處活動,想把自己救出去。但他能量有限,要是來的話,也不一定是好消息。

姬安?她應該想來,但警察肯定不會讓她進來。

佳璿?不不不,不可能,佳璿的性格外柔內剛,自己已經用了恩情逼迫她去給LW31做圖靈測試,她肯定不會過來。

那會是誰呢?他一心撲在工作上,沒有成家,親人也早已斷了聯係,實在想不出誰會在這個時候探視自己。

正想著,門開了。

一個枯瘦至極的人走進來。

顧如凱無論如何沒想到是他,一下子站起來,辦公椅因這劇烈的動作而摔倒。獄警聽到動靜,探頭進來,又縮了回去。

“拉斐爾先生,”顧如凱冷靜下來,正色道,“沒想到是你來了。”

拉斐爾?羅斯,一個所有人都耳熟能詳的名字,代表了很多身份——全球最大商業帝國的締造者,高居於權力巔峰的男人,永遠坐在疆域公司高層會議桌上位、聽著報告皮笑肉不笑的老者,以推動機器人產業而在電子科技史和商業史上全麵超越喬布斯的偉人……

這個有著如此多稱號的人,一直處於半隱世狀態,即使是開會,也都是以全息影像的方式出席。而現在,他拄著拐杖,走進了這間小小的探監室。

事實上,看到羅斯走進來,他依然懷疑這是羅斯的全息影像,好幾次差點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但他把驚濤駭浪藏在心裏,神情恭謹中帶著些許漠然。

“你搞砸了。”羅斯走到鐵桌前,說。

“我知道。”顧如凱微微低頭,簡短地說,“對不起。”

“如果這三個字能換回我三億五千萬的投入,我會接受你的道歉。”

“我差點兒就成功了。”

“我是個商人,在我的概念裏,沒有‘差一點’。失敗就是失敗,成功就是成功。”

顧如凱抬起頭,正視對麵的老人。這並不容易——羅斯太瘦了,骨頭支棱著,似乎隻要看一眼就能將人的眼睛割傷。再加上他深深凹陷的眼眶裏又投射出銳利逼人的光,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像是一柄近若咫尺的鋒刃。

“我現在已經被關在監獄了,就我做的那些事,可能一輩子都出不去了。我的家裏存了點錢,你可以拿走,但你這麽有錢,我的全部積蓄加起來都不會比你今天晚上喝的一口紅酒貴。如果你還不滿意,可以買通人在監獄裏教訓我,我現在的室友就不錯,他會很願意為了一包煙而在我睡熟時把刀子紮進我的喉嚨。”顧如凱努力讓自己的話語鎮定下來,一字一句地說,“你要找我算賬,這些就是算賬的方式。當然,如果有更能讓你泄憤的辦法,也可以。我失敗了,我認了。”

幽暗的光線下,羅斯那幾乎隻剩下一張皮的臉上,皺紋如老樹皮一樣卷起,組成了令人費解的圖案,那是他在笑。罕見的笑容出現在這張臉上,有些詭異,像是眼鏡蛇咧開了嘴。他緩緩說道:“如果我不是來找你算賬呢?”

顧如凱愣住了。

“我不但不找你算賬,還會把你從這個該死的地方救出去。而且,我將繼續資助你。”

顧如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直以來維持的恭敬和漠然都被震驚取代了。他感覺有些口幹,吞了口唾沫,說:“拉斐爾先生,我沒聽錯吧?”

羅斯輕輕噴出一道鼻息,說:“你剛才說了一大堆話,裏麵隻有一句是對的,就是,我很有錢。世人都在猜測我有多少錢,《福布斯》公布過一次,但我可以告訴你,我的錢比《福布斯》排行榜上公布的要多,比所有人想象中的也要多。所以,你浪費的三億五千萬,我根本不會理會。我隻想知道,如果我繼續給你錢,給你資源,你能不能實現人機結合,提升人類智力?”

顧如凱沒有絲毫猶豫,重重點頭,“絕對可以!”

“那就行。”羅斯用拐杖點了點地麵,說,“準備一下吧,你馬上就會出去。”

“克雷格,就是我的同學,他也必須出去。沒有他,這件事完成不了。”

羅斯點點頭,又說:“但這件事太大,不可能完全掩蓋過去,總要有人頂罪的。”

顧如凱沉吟著,腦中一張張臉浮現又湮滅,最後,一張臉定格了。“我知道,我會找到人的。”

羅斯便不再多言,拄著拐杖,慢慢走到門口。

“等等,”顧如凱忍不住問道,“我搞得這麽砸,你為什麽還要繼續資助我呢?”

“我說過,”羅斯轉過頭,笑容詭譎如蛇,牙齒森白似刃,“我是一個商人。”

霍展一直呆在家裏。

這是他人生裏少見的無所事事的時光。此前,他一直跟著顧如凱,忠心耿耿,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完成顧如凱的指示。隻要是顧如凱讓他去做的,他就會完成,無論難易,無視道德與法律。

所以有人背地裏說過,他比很多機器人更像是機器人。

但現在,顧如凱被抓進監獄裏了,他隻有待在屋子裏。

他租了一個小房間,平時他連軸轉地忙碌,根本沒空回來,一直閑置著。偶爾回來也隻是睡一覺,天還沒亮就匆匆離開,連鄰屋的人都沒打過照麵。

這幾天他空閑下來,就一直待在房間裏。屋子太亂了,他打掃了一下,倒垃圾的時候碰到了鄰居,原來是個麵容清爽的短發女孩。“你好,”女孩說,“你終於回來啦,都沒見過你。”

霍展“嗯”了聲,又悶頭悶腦回到自己的房間。這麽多年來冰著臉冷著心,隻顧效忠顧如凱,他已經不會正常地跟女孩子交流了。

說起來,他也對女孩動過心——就是佳璿。在孤兒院的時候,他就一直對佳璿有著懵懂的好感,但出於那個年紀特有的自卑,他不能言說。在知道顧如凱同時資助了自己和佳璿過後,他心裏湧動著巨大的喜悅,也更加對顧如凱感恩戴德。但隨著時間推移,兩人走的路越來越遠——佳璿進入大學,成為白領,行走在陽光之下;而他藏在顧如凱的陰影裏,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冷峻。他們即使見麵也隻是簡單寒暄,有時候甚至是佳璿想多說會兒話,他都不知道怎麽交談,每次隻能都匆匆逃離。

他躺在出租房裏,瞪著黑暗的頭頂,回想這些往事。能供他回想的往事其實並不多,所以他一遍遍地回味,回憶到第十五遍的時候,門被敲響了。

是隔壁的女孩。

女孩熬了山藥排骨湯,給他端了一碗過來。

他打開門。

女孩朝裏看了一眼,不滿地說:“怎麽不開燈呢?黑燈瞎火的,什麽都看不見。”還不待霍展回答,她就伸手摸索著按開了燈。她放下湯,叮囑說趁熱喝,便回到自己的房間。

於是,霍展孤零零地坐在房間裏,麵前放著這碗熱湯。他看著湯,看著熱氣嫋嫋而上,腦子裏卻是女孩大大咧咧的樣子。

這麽冰冷危險的城市裏,得有多大的心,才能讓她敲開陌生男人的門,遞進來一碗熱騰騰的湯呢?他就這麽想著,眼前的湯慢慢冷卻,山藥被凝固,排骨泛著光澤。

隔天女孩問他湯好不好喝,他愣了下連忙點頭說好喝。女孩高興得蹦了起來,說:“我第一次熬湯!那我後麵再熬的時候,都給你盛一碗。”

女孩真就這麽做了,每一次都遞進來一碗。老實說,色香俱全,但味道差,霍展每次都皺著眉小口小口地喝完。這樣過了幾天,他竟然慢慢適應了,不再整夜瞪著天花板,不再蜷縮在牆角數著心跳。

他也逐漸認識了這個女孩,知道了她叫小詹,或者小粘。他更傾向於後者,聽起來像是某種植物。這個沒什麽心眼的女孩跟他認識的任何人都不一樣,倒是有點兒像他每天都會喝的那種湯——看起來都會讓人感到一點點……溫暖。

溫暖。

他開始期待每天晚上女孩下班後回家的開門聲。他白天一直睡,女孩回屋才醒過來,喝了湯,然後坐在自己房間裏,靜靜等著女孩熟睡。

後來,他覺得不能老占別人便宜,自己該做點什麽。他在網上查了半天,決定請她看電影,愛情電影。

霍展忐忑地等著女孩的回答。

女孩明顯是愣住了,仰著頭,短發如匹練般滑到耳畔,露出小小的、像是荷葉般的耳朵。她的眼睛大極了,燈光都沉了進去,霍展也沉了進去。

她答應了,明晚她下班後直接去電影院,在影院門口碰麵。但她答應時臉有些紅,而且這個晚上也沒有再熬湯了。霍展有些莫名其妙。如果LW31在這裏,一定會握著霍展的手恭喜他,說兄弟你走運啊,她這是害羞了。

霍展不懂這些。他隻知道女孩答應了,明天晚上他會第一次去看電影,在一個女孩身邊。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黑,他笨拙地換了好幾套衣服,最後發現自己的衣服都是黑色幹練風格,便選了最幹淨的一件。但這已經耽誤了不少功夫,他連忙趕向電影院,還未走到,便遠遠看見了正等在門口的女孩。

人來人往,她的身影有些柔弱。燈光揮灑在她身上,她的短發似乎被挑染出了金色的光澤。

霍展笑了笑,正要走過去。這時,電話響了。

隻有一個人知道他的電話。

他停下腳步,眺望遠處燈火下的倩影,又低頭看著手機,快走兩步到樹影底下,接通了電話。

果然,裏麵傳來熟悉的聲音:“阿展?”

“顧叔叔。”他說。

“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嗯,你說。”

顧如凱說完後,掛了電話。在嘟嘟嘟的忙音中,霍展怔住了,他的視線再次穿過擁擠街道,眷戀地看著女孩。

女孩似乎等得有點久了,抬腕看了看手表,又茫然看向街道。燈光如同流動的黃金在她周身縈繞,即使遠遠看著,也能感覺到溫度。

多麽溫暖。

一街之隔,隔著溫暖的光,溫暖的人。

他站在黑暗中,怔怔看著,良久,突然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路過的人紛紛側目而視,在他們驚詫的目光中,他走向街尾,消失在幽深的巷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