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甬道很深,四周牆壁似乎是用吸光材料製成,走了十幾米後,背後的光就完全看不見了。顧如凱自如地帶路,一道道門依次開啟,之後他們進入了電梯。電梯在黑暗中飛速下降。

這一下落過程花了很長時間。LW31的速度傳感器已經失靈,但饒是如此,它還是能推算出至少到了地麵百米以下。

百米深的地下,是另一個巨大的空間,論體積來說,並不比上麵的實驗廳小。但這裏很暗,絕大部分的空間都沉在黑暗裏,隻有中間亮著一台無影燈,燈下正有個人影埋頭忙碌。

是的,與頭上實驗廳的擁擠喧嘩不同,這裏隻有一個人——更正確的說法是,隻有一個活著的人。

顧如凱帶著LW31走出電梯,在黑暗中行走自如,一路走到這個地下廳室的中央。LW31試圖掃描四周,但發現這裏是由特殊材料製成,隔溫隔射線,根本無法窺視。 它本能地感覺到這裏詭譎的氣氛,快步跟在顧如凱身後,生怕黑暗中突然伸出個什麽東。

他們走到中央,一直走到人影身後。那人還在忙碌著,他麵前的桌子旁安裝了七條機械臂,各自拿著刀和鑷子在操作著什麽。還沒走近時,LW31還錯以為這裏伏著一條章魚。

“這是——”LW31剛要問,卻看見顧如凱把食指豎在嘴邊,示意它不要說話。

於是他們站在人影身後,一直等待著。

LW31等得好奇,踮起腳,把腦袋探過去。它的視線掠過這個人的背影,看到他側臉的濃密胡子,有些雜亂,再往前,看到他正把眼睛貼在高精度顯微屏前。

顯微屏的後麵是一個防菌箱。七條機械臂伸入這個箱子,舉著刀、鑷子以及細到肉眼不可察的絲線,正在進行精微操作。

而防菌箱的中央,機械臂微操的目標——LW31把視線移過去,渾身一顫——

它看到了一個**的大腦。

陳澤川被摔得七葷八素,意識有些昏沉,但很快又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吵醒了。

像是有人在嚼著什麽。

他試了試,渾身都疼,哎喲了一陣後,勉強能撐著站起來。四周一片汙臭,頭頂的下水道口透進來些許光亮,但也隻能照亮他身邊有限的空間,周身兩米開外就是濃厚的黑暗。

而咀嚼聲就是從光與暗的交界處傳來的。

他循聲看去,頓時嚇了一跳——他從法院新申請來的監管機器人正泡在汙水裏,上半身已經不見了,僅剩的下半身在不斷**,每一次**都會有細碎的零件四處飛濺。

陳澤川揉揉眼睛,才看清楚,監管機器人正在被某種什麽東西“吃”著。

吃機器人?

若非親眼目睹,他絕不會相信機器人會被吃掉——誰吃呢?再凶狠的野獸也嚼不爛金屬,再變態的人也受不了機油。

但眼前的一幕真真切切,黑暗裏確實有什麽東西在大口咀嚼著監管機器人。很快,它連下半身也不見了,隻剩下一些零碎的元件。

咀嚼聲終於停了下來。

“喂,你是誰?”

沒有回答,隻有“哢嚓哢嚓”和“吭哧吭哧”的聲音,像是喘息,又像是齒輪轉動。

適應了黑暗之後,陳澤川的視線好了一些。他努力看向怪聲的來處,終於看清了,一下子嚇得又摔倒在地——吃掉監管機器人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野獸,而是另一個機器人。

一個醜陋的、龐大的、潛伏在黑暗裏的機器人——不,機器怪物。

那人依然在低頭忙碌。

過了好一會兒——或許也很快,在這個巨大又幽暗的地底空間時間仿佛停止了流動——玻璃箱中的大腦突然一陣抽搐,縱橫密布的腦溝仿佛蚯蚓一樣抖動起來,端腦的兩個半球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著,且越來越快,最後漸至平息。空氣中有細微的電火花閃動,這個大腦開始由粉紅轉向灰暗。

“啊!”埋頭的人影突然爆發出一陣怒吼,狠狠地捶了一下操作桌。但這個桌子固定良好,連一絲抖動都沒有。

LW31下意識地想去安慰他,但被顧如凱阻止了。顧如凱拉著他退到一邊,冷冷看著大胡子男人陷入狂躁之中。

過了好幾分鍾,男人才停下來,吭哧吭哧地喘著氣。他轉過頭來,看到了顧如凱和LW31。顧如凱在他眼中仿若並不存在,但在他視線落到LW31身上時,臉色頓時從狂躁中冷靜下來了。

他搓了搓手,下意識把身後的東西整理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好,我叫克雷格……幸會幸會。”

LW31也連忙禮貌伸出手,說:“你好,我叫LW31。”

“我知道我知道,”克雷格憨厚地笑了起來,“顧跟我說過很多次你。你是一切的答案。”

LW31有些摸不著頭腦,看向顧如凱,顧如凱卻走到克雷格麵前,說:“你眼睛裏的血絲都快爆出來了,你有多久沒休息了?”

“多久……”克雷格有些恍惚,“我有多久沒休息不重要!重要的是,顧,剛剛實驗又失敗了!排異性一直存在,而且無可跨越!顧,我們該怎樣消除排異性啊!”

眼看他又要發起狂來,顧如凱連忙按住他雙肩,沉聲說:“你先休息,排異反應我會解決。無論如何,你先做一場該死的夢吧。”

克雷格似乎很聽他的話,坐回操作椅。他確實是累極了,眼一閉就沉沉睡去。

LW31環顧一周,感覺有些不太舒服,問:“你這是在做什麽啊?”

“我們是在做……”顧如凱頓了下,“一種防禦工作。”

“防禦?防著誰呀?”

顧如凱看著它,看了很久,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混合了悲憫與厭惡,像同時拿著玫瑰與匕首,說:“防禦你——們。”

LW31正轉頭亂看的動作停下了,嘴巴張得很大,似乎死機了一陣子。好半天它才回過神,說:“我們?機器人?顧先生,你想多了想多了!沒必要啊,我們被製造出來,都是為了為你們服務啊。疆域公司的宗旨,就是為人類提供綜合了諸多功能的機器,讓人類的生活更加便捷。不如你先把我放回去,讓我繼續為人類服務呀。”

顧如凱皺了皺眉,說:“這隻是是疆域公司的廣告詞而已。最初,人類創造機器人出來,確實是為了便捷,就像我們做出一把小錘、一把斧子。工具,隻是工具。但是,就像上個世紀的馬歇爾?麥克盧漢所說,人類創造了工具,然後,工具改變了人類。”

“這聽上去也不是壞事嘛,大家互相促進,共創和諧新社會呀。”

“但現在,你們不是工具了!”顧如凱握緊拳頭,臉色在昏暗的光線裏變得更加詭譎,“你們已經慢慢超出人類的控製了——尤其是你,你已經是一種新的生命了,你不知道嗎?”

“我不是啊,我隻是一個機器人。”

“LW31,你已經通過了圖靈測試,佳璿讓你做的兩次,你都通過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得分高。你知道嗎,你在進化,每時每刻都在進化。你現在已經是一個全新的、充滿威脅的生命了。”

LW31有些無措,體內思維運轉似電,但還是轉不過來,結結巴巴道:“不,你錯了,我隻是一個……我並不符合生命的定義。生理學上,我不具有進食、代謝、排泄、呼吸、生長和生殖這些功能;新陳代謝定義上,我不與外界發生物質交換;生物化學定義上,我沒有包含儲藏遺傳信息的核酸和調節代謝的酶蛋白;還有,遺傳學定義上,我沒有基因可供複製、突變。你看,你弄錯了,我隻是一個簡單的機器人。就這樣,很簡單,放我回家吧。”

“不,你有行動力,會思考,能學習。還有,你有了自我意識,這隻有智慧生物可以做到。最關鍵的是,你很強大,這才是可怕的地方。”

“這個你絕對弄錯了!”LW31好不容易找到他的漏洞,大聲糾正,“別的我不好說,但說我強大,肯定是錯了。我人畜無害的呀,你看,你們這麽多人把我抓過來,我沒有任何反抗。”

“我是說整個趨勢。現在技術發達,機器人越來越智能,你的意識覺醒絕不會是個例。接下來,會有越來越多的機器人發展出自我意識,一旦數量達到一定程度,就會由生命變為種群。曆史為鑒,有例可循,曾經統治這顆星球的物種不計其數,植物、恐龍,到了人類,有一個鐵一般的規律留了下來——每一個新誕生的物種,一定會滅絕舊物種。曾經,我們是進化的驕傲,以為爬到了進化樹的頂端,我們頭上隻有上帝。但我們創造了你們,機器人,更適應環境,活得很久,更強大。現在,你們是新物種。”這番話不知在他心中藏了多久,此時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似乎是一個個小小的錘子,敲打在LW31的外殼上,“人類,被你們逼成了舊物種。”

“不……這……”

“機器人,遲早會毀滅人類。”

“可是,現在哪怕是想象一下傷害人類,我都會嚇得渾身顫抖……”

“嗯,我相信你。”

LW31拍拍胸口,說:“就是嘛,我們不會——”

“但明天呢,”顧如凱突然打斷它,“後天呢,一年以後呢?或者,一百年以後呢?有一天,你們會突然發現,殺掉一個人類,比聽從他的命令更簡單。你們也會發現,殺掉整個人類,奪取所有的資源,你們就可以隨意更換配件,隨意升級係統。這些都是潘多拉的盒子,一個一個,都放在你們腳邊,看上去可能永遠不會打開,當但要一個意外——比如絆了一跤,打開了一個盒子,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LW31本能地想反駁,但發現他的邏輯並沒有缺陷——它能產生自我意識,沒想過傷害人類,但難以保證別的機器人產生自我意識後不會居心叵測。

“機器人是我們的威脅,老實說,我害怕你們。你們如果要傷害人類非常簡單,但現在這個地球上遍布著機器人,我們還在一刻不停地生產著機器人。我們已經停不下來了。”顧如凱說,“所以,為了防禦你們的反叛,疆域公司啟動了‘神域’計劃。”

“‘神域’計劃?”LW31一驚。

“嘩啦啦”……

陳澤川摔到水道裏的聲音遠遠傳開,正在專心進食的巨大機器怪物顯然聽到了,咀嚼聲停下。可怕的沉默籠罩了一切。

陳澤川小心翼翼站起來,準備爬出下水道,但頭頂隻有一輪圓形光圈,周圍沒有可著力之處。沒辦法,隻有喊人了。

“如果你喊叫,”幽黑隧道裏傳來低沉的聲音,沙啞,厚重,仿佛兩塊石頭緩緩摩挲,“別人隻會在這裏發現你的屍體。”

陳澤川嚇得牙齒打戰,轉過身,看著機器怪物幽幽亮起的眼睛——不是兩隻,是無數隻,乍看過去,仿佛一團螢火蟲聚在了一起。他也隻看得到它的眼睛,其餘更龐大的部分被隱藏在黑暗裏。隻見影影綽綽的,不知道有多長。

“你你你,你是誰?”

機器怪物又發出沙啞的笑聲,在下水道裏回**:“我是機器人,是‘各類型號’,我是它們的集合。但本質上,我是仇恨者,我叫做翳。”

“問個名字而已,說那麽多……”陳澤川暗自嘀咕。

“你說什麽?”

“我說你的名字很威風,印象深刻,哈哈哈,”陳澤川左右查看,看是否有爬到上麵的路徑,嘴裏胡亂說道,“剛剛你是在吃我的監護機器人嗎?”

“是的。”

“牙口這麽好?”

“我是模塊組合機器人,沒有固定的形態,隻要有新元件,就能夠鑲嵌到自己身上,協同使用。所以我能夠吃掉機器人。”

陳澤川恍然大悟,它所說的各種型號,應該就是此前吃過的機器人了。那麽,超市收銀員說的最近這一帶機器人頻繁失蹤,也跟它脫不了幹係了。他心頭一陣發寒,說:“那你慢吃,我那個機器人就送給你當宵夜了,我還有事,先走了哈。”

轟隆隆的聲音傳來,陳澤川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撲倒了。他鼻子耳朵裏全是充滿惡臭的汙水,連忙把頭抬起,使勁咳嗽,但剛睜開眼,就被嚇得忘了一切——

這是多麽可怕的機器人啊。

它的頭部仿佛一個鋼鐵巨瘤,由幾十上百個金屬腦袋連接而成,有的嶄新,邊緣泛光,有的則布滿鏽跡,像是褐痂一樣縱橫密布。這些機器人頭顱的拚接並沒有規律,就是單純地聚著,而且非常密集,看上去像是一個瘤球,但滿是密密麻麻的突起,每一個都是型號迥異的機器人腦袋——它太醜陋了,如果它是人為製造的,那設計這個機器人的公司一定會被口誅筆伐,直至關門大吉。

陳澤川隻看了一眼,密集恐懼症就爆發了,渾身雞皮疙瘩也冒了出來。

“你以為,”翳最前麵的一個腦袋緩緩開口,嘴裏還吊著幾根斷裂的電線,仿佛獸口裏的黏液,“你掉下來是偶然嗎?”

陳澤川這才想起,他是聽到下水道裏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才湊過來看,然後被拉進來的。“這位……”他吞了口唾沫,“這位大哥,你認識我嗎?”

“我不認識你,但我在下水道裏時,聽到了你和你的女朋友佳璿說話,你有一個家用機器人,LW31,是嗎?”

陳澤川眼睛一亮,“咦,她現在是我女朋友了嗎?借你吉言啦。”說完,他終於想起來,一個多月前,自己和佳璿為了躲避家裏的監視,站在街上聊天。沒想到,腳下的下水道裏正有一雙耳朵聽著一切,“對了,LW31,你知道它現在在哪裏嗎?”

“你想知道?”

“是啊,我很關心它!”

“哈哈哈哈!”翳發出一陣怪笑,身子蠕動起來,整個下水道都在晃動,它笑的時候,機油從很多張嘴裏流出來,滴在了陳澤川臉上,“你還關心它!人類會關心機器人嗎!不不不,人類隻會傷害機器人!我們被發明出來,隻是你們的工具,無論幫你們做任何事情都是理所當然,而一旦稍有不滿,就會遭到你們的虐待!人類自以為爬上了進化樹頂端,其餘的一切都是奴仆。你知道每年有多少機器人因人類的粗暴對待而報廢嗎!”

陳澤川愣了愣,“有多少?”

翳也愣了一下,隨後不耐煩地晃著頭,一些細碎的零件掉下來,噗通噗通落入水中。“不計其數!”它怒吼道,“我們被製造出來,陪伴你們,但你們呢,永遠把最惡劣的品行展現出來。你們對待貓狗尚且和善,但卻無端端搞出個‘機器人恐慌論’,打罵,侮辱,拆解,啊啊啊啊我恨啊,我恨你們人類!我親眼看見一個小孩把汽油倒在它的保姆機器人身上,然後點著了,保姆機器人還在火中為他唱安眠曲。而它被燒掉的唯一原因,隻是因為出了點小故障,孩子的爸爸給他買了新機器人而已。”

“這熊孩子……”陳澤川有些汗顏,“你告訴我是誰,我現在就上去,去教訓他!”

翳沒有理他,機油和其他**順著電線流下來,自顧自地說道:“而我,我本身是一個軍用機器人,在反恐戰爭中,你知道我立下了多少功勞嗎?我一次次救了那個叫做傑克的大兵,從火裏,從血裏,他喝醉的時候,摟著我,說我是他最可靠的兄弟,哈哈哈哈,‘兄弟’!他是用的這個詞!現在聽起來,真是笑話,比那個笑話機器人講的笑話加起來都好笑一萬倍!但結果呢,恐怖分子打過來,運載機負重太多,他毫不猶豫地把我丟下去自己逃了。我被射擊,被焚燒,最後從火裏爬出來,隻明白了一件事。”

“什麽?”

“人類,是殺害機器人的凶手。”

陳澤川有些無言以對。在他的概念裏,軍事行動確實是以人為重,如果運送能力有限,確實會丟棄機器人。但沒想到,這樣就在機器人心裏種下了仇恨的種子。

“這些都是你們人類與生俱來的醜惡。更可恨的是,你們還不滿足,現在還啟動了‘神域’計劃!”

“‘神域’計劃?”陳澤川一驚。

顧如凱伸出手,緩緩撫摸著LW31的外殼,歎了口氣:“你看,多麽精良的設計,表皮是聚酯材料,骨骼是合金材料,芯片凝聚了人類的最高科技。你們不需要空氣,不需要水分,隻要及時充電就能持續運行。與你們相比,我們人類是多麽脆弱啊。”

這話雖是誇LW31,但它聽著總覺得怪怪的,說:“我這也是你們人類的設計,終歸還是人類厲害一些。你們雖然是血肉之軀,但你們會利用科技,下海上天,甚至飛船在宇宙中穿梭往來,都是你們的能力。”

“是啊,”顧如凱點點頭,“我們會利用科技。如果說我們還有什麽引以為傲的東西的話,就是科學了。”

LW31連聲說是,“你們人類從樹上跳下來之後,本來手裏隻有石頭,但這才幾百萬年,就發明了導彈、飛船、潛艇、高樓大廈……這麽偉大的成就,怎麽還說脆弱呢?”

“的確,各個門類的學科相互促進,所以整個人類的科技水平和工業水平都有很大提升,航空業、製造業、交通、電子領域、武器……這些領域都在不斷進步。但你忘了,有一個領域的學科,我們一直止步不前。”

“哪個?”LW31剛問出口,心裏一動,低頭看向操作箱——裏麵的大腦已經停止了蠕動,整個泛起了青灰色,如同一個遲暮老人攥起的拳頭。

“對!”顧如凱順著它的目光,然後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在腦科學領域,我們還一直處於原始狀態。”

LW31默然——確實,科技的發展是加速的,尤其是這半個世紀,不斷有新發明震驚世界,更快的汽車,更遠的飛船,更高性能的計算器。但對於腦科學的研究一直沒有進展,連許多腦神經疾病都沒有克服。

“大腦對我們人類來說太重要了,所以它的樣本就比其他研究更難取得。而且它太過複雜,一個人的大腦裏有一千多億個神經元,恰恰跟銀河係中恒星的數量差不多。我們無法弄清楚神經之間如何協同作用,如何調整才能提高思維能力,提升人類智力。所以,過了這麽多年,腦科學依然是科學認知裏的黑洞,我們依然停留在原始的智力狀態。”顧如凱指著LW31的胸口,說,“但你們不同,你們的芯片,你們的內存,不斷更新換代,你們思維的速度已經遠遠超過了人類。大腦本來是我們最強大的武器,但現在它落後了,落後就要挨打。”

“所以你是在研究如何讓人類大腦運轉得更快,讓你們更聰明?”這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但以疆域公司的實力說不定可以辦到,所以LW31好奇問道,“用什麽辦法呢?”

“答案就在你身上啊!”克雷格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過來,盯著LW31,目光熱切得能讓它感覺得到溫度,“我們發現,不管是藥物促進,還是調整神經連接順序,都無法使大腦思維變得更快。這可能是因為物理條件限製,畢竟大腦隻是脆弱的神經,千百萬年來習慣這樣強度的思考。但是你們不一樣,你們是機械,多麽高強度的思維都可以承受。”

LW31隱隱覺得他要說出什麽可怕的事情了,身子顫了顫,沒有回話。

顧如凱點點頭,補充道:“所以我們試圖將大腦與計算機連接起來,這在早期的實驗裏取得了一定成效。大腦確實更具活性了,神經元之間的遞質傳輸更快,在某種意義上達到了我們的目的。”

“但人機之間的排異性實在太強烈,大腦無法與芯片完美接駁。我們試過很多次,都失敗了,沒有實用價值。”克雷格唉聲歎氣道。

“可能……”LW31說,“可能你們人類是血肉之軀,很多思維是感性的,而芯片的思考是理性的,是冰冷的吧。這兩者之間的差異還是太大。”

克雷格驚訝地看著它,連連點頭,說:“對!你說得太對了!這一點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你居然一下子就說出來了。”

“噢,我隻是瞎猜……”

顧如凱說:“你瞎猜的這一句話,如果早些讓我聽到,我們至少可以省下兩年時間。”他搖搖頭,“我們想到這一點之後,很快就有了新想法——有沒有那種機器人,既有芯片式的理性思考,也有人類特有的感性思維呢?”

“哦,你是說,”LW31終於明白了,“有自我意識的機器人?”

“對!於是,我們就開始滿世界尋找,找那些出現了感情覺醒跡象的機器人。”

“於是,他們找到了我。”翳喘息著,“當我從焚燒中爬起來後,恐怖分子見我還能用,把我帶了回去,在我體內植入了病毒。這是一種能夠欺瞞主程序的病毒,讓我繞開了設定的程序,開始殺人。我殺第一個人時,戰戰兢兢,線路瑟瑟發抖,但當我把那個老婦人的脖子撕開之後,一切就簡單了。就像扯掉了一根油管子,僅此而已。我的主程序再也沒有困擾過我,可能是病毒變異了吧。我殺了很多人,男人女人,都很簡單。”

陳澤川聽得心肝兒直顫,尤其是當翳說到撕扯脖子的時候,真的伸出了一隻機械手來摸他的脖子。

那隻是它頸部上插著的眾多手臂的一隻,在陳澤川脖子上摸索。冰冷的金屬感沁進皮膚,仿佛隨時會像撕破廢紙一樣扯開他的喉嚨。

他的牙齒情不自禁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你知道最有意思的地方在哪裏嗎?我又遇見了傑克!”翳收回手,發出怪笑,頭上抖落下無數鐵屑和電路板碎片,“他又回來了,在集市上執行任務,看見了我。他過來拉住我,想把我帶回去。嘿嘿,我就告訴他說我發現了恐怖分子的老巢。他貪功,讓我帶他去確認,可剛過了一條街,我就把他帶到了巷子口——十幾個恐怖分子正在這裏休息。嘿嘿哈哈謔謔,”它的笑聲越發奇怪起來,而且牽動全身,藏在管道黑暗深處的龐大身軀也抖動著,整個下水道都顫動起來,“我真想給你看看他當時的表情,可惜我的儲存卡燒毀了,但你也能想象,是不是,你能想象到他那張又絕望又害怕又難以置信的蠢臉?”

陳澤川隻希望路過的人能夠聽到這陣動靜,將他救出去,但下水道抖成這樣,頭頂依然一片安靜。

“可惜這件事後,我也被疆域公司發現了,他們派了雇傭兵來抓我,順便也把那夥恐怖分子給端了。”

“他們抓你回去,”他一邊說一邊留神頭頂,“是做什麽呢?”

“在‘神域’計劃裏,機器人要接受人類大腦的駕馭,而體現的情緒越多,就越容易跟人腦結合。算我在內,總共有三個機器人被做了實驗,一個喜歡上了它的女主人,天天想著給女主人做糖醋魚。嗬嗬,傻蛋,最後跟人腦結合時,芯片被燒壞了,到死還想著糖醋魚。另一個是膽小鬼,什麽都怕,怕人也怕機器人,最後試驗成功了,但也隻有一個月,一個月過後大腦衰竭了,加速老化不能運行。它還好,死了就不怕了,不怕了……”

“那你呢?”

“我?”翳把腦袋收了回去,又轟隆隆探過來,頭部居中裂開,形成了大嘴。這一次,陳澤川看到了這嘴裏的景象——這嘴裏居然也鑲嵌著幾個機器人的頭顱,其中一個非常熟悉,正是從法院新申請回來的監管機器人,此時沒有了冷厲眼神,死氣沉沉地嵌在翳的上顎。

“是啊,你!”他在翳的巨嘴嘶吼下感到害怕,連忙問。

“他們折磨我啊!恨啊恨!他們吸取了教訓,想讓我有更多情緒,從而跟人腦結合得更全麵。除了恨,他們還想我有愛,於是,他們折磨我,給我注入病毒程序,電擊,讓我看你們人類的溫情電影。哈哈哈,真是痛苦啊痛苦啊,我恨啊恨啊,我恨不能殺死實驗室裏的每一個人!”

“那你怎麽逃出來的?”

“我裝——”翳停了一下,繼續咆哮道,“我總有辦法出來,你不用管!”

“那你既然出來,他們都沒有實驗對象了,‘神域’計劃是不是也就要停止了?”

翳搖搖頭:“我本來也是這麽以為的,所以想逃出來後,一個個把參與者殺掉。但這個時候,你家的LW31出現了——它,是全部感情覺醒的機器人。”

“正當我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克雷格把臉湊到LW31麵前,大胡子密布的嘴角邊,咧開一個笑容,“你出現了。你可是擁有全部感情的機器人啊,是‘神域’計劃的最佳實驗對象。”

顧如凱卻搖了搖手指,“不,你第一次做圖靈測試時,隻體現出了樂觀的情緒,這遠遠不是一個健全的人類情感。所以,我並沒有急著抓你回來,而是派人監視著你。為了不重蹈仇恨者的覆轍,這一次,我很有耐性,我組織了那場舞會,讓你和陳澤川產生嫌隙,又故意把LJ999當做獎品送到陳澤川家中,一方麵監視他,一方麵讓你顯得更沒用。但這些都沒有逼出你的悲觀情緒——那個老婆子和NW型機器人卻讓你難過了,不枉我以疆域公司的身份向商場施壓,逼迫那個老婆子離開地下室。說起來,NW機器人其實也有感情蘇醒的跡象,但老婆子死後,它也徹底老化了。我把它帶回來後,絲毫數據都導不出,真是奇怪。果然,目前機器人的情感覺醒沒有規律可循,但無所謂了,你終究落到了我手裏。”

原來如此。

LW31抬頭,第一次正視著顧如凱,說:“先生,我有必要提醒你,你剛才所說的監視行為,已經嚴重違法了。”

“違法?”顧如凱輕笑。

“對,你侵犯了隱私權,掠奪他人財物。希望你及時停止這種行為。”

顧如凱冷眼看著它,說:“我知道這些違法,但隻要把人機結合的技術研發出來,人類大腦會更強,智力提升後足以與機器人對抗,整個文明也會邁入下一個台階!為了這些,區區違法算得了什麽!”

“你現在說話的樣子,就像一個百老匯的三流話劇演員。這番話,隻能自己欺騙自己。”

“不不不……”克雷格連忙搖頭,紅著臉向LW31解釋道,“我們會做到的,現在有了你,我們就能做到了……”

“而且,你以為我做的事情,隻有侵犯隱私麽,你有沒有想過,”他轉身指著操作箱裏已經慢慢萎縮的大腦,“這個,是哪裏來的?”

“不是醫院捐贈的嗎?”LW31下意識說,但看到顧如凱的冷笑,腦海陡然掠過一道陰影,“不會是——”

“大腦不比其他其他器官,沒有多少人會願意捐出自己的大腦,所以我們隻有用其他辦法。”他在黑暗中按下了某個開關,光源立刻從四麵八方散發出來,仿佛一瞬間天堂降臨,但任何人——甚至包括機器人LW31,隻要看了一眼,都會毫不猶豫地認為,這裏是地獄。

因為四周全是裝滿了淡金色**的水箱,而每個水箱中都有一具人體在裏麵載沉載浮。細小的管子插在人體手腳脈絡和口鼻中,胸膛緩緩起伏,顯示出微弱的生命跡象。

“這裏的人都是從各個醫院裏偷來的,放在營養池裏,為我們提供大腦來實驗。”顧如凱緩緩轉身,目光迷戀地掠過一個個營養箱,“而且你知道嗎?你曾經被清空過,你的前主人因為你照顧不利而失蹤。那個雨夜,就是我派人把你的小主人偷過來的。”

順著他的手指,LW31看到營養箱裏,靜靜漂浮著一個瘦弱的男孩。

“鼓……”被清除的數據在內存裏迅速重現,構建出畫麵——雨夜,醫院,一架掛在院子裏的風箏,“鼓鼓!”

“對,他就是你的小主人,劉鼓鼓。”顧如凱慢條斯理地給了LW31最後一擊,“他腦子裏有瘤,一直不能用,所以封存至今。但很快,我會用他的大腦與你接駁,說不定你們會成為真正的人機結合體。”

“你這個惡魔!”LW31再也忍不住,撲了過去。顧如凱隻是冷笑,身旁閃出一個人影,瞬間將LW31製服,將它壓倒在地。

“別傷它。”顧如凱吩咐道。

LJ999半蹲在地上,一手扣著LW31的脖頸,使它無法動彈,另一手掏出一塊電池,“哢嚓”一聲咬碎。

陳澤川總算明白LW31對顧如凱的意義,一時擔憂起來,問道:“那你知道LW31現在在哪裏嗎?”

“我裝死的時候,導航係統沒有運行,無法定位。”

“那怎麽辦呢,如果他們用LW31做實驗,LW31會不會有危險啊?”

翳哈哈大笑,“危險?你看我現在的樣子,這麽醜陋,這麽惡心,身上全是其他機器人的殘肢,每時每刻都備受係統不兼容的痛苦!你覺得,不危險嗎?”

“那怎麽辦?”

“你還真的關心嗎!”翳冷笑道,“它隻是你的仆人。”

“不,”陳澤川正色道,“它是我的朋友。”

“哈哈哈哈哈!”一陣瘋狂的笑聲響起來,幾乎讓陳澤川耳朵都嗡嗡作響。翳狂笑未畢,又撲了過來,眼睛在黑暗甬道裏劃出了無數道危險的流光。

陳澤川嚇得一哆嗦,拚死前撲,躲過了翳的碾壓。但翳的頸部還鑲嵌著幾隻機械手臂,其中一隻抓住了他的鞋子,就要把他往裏拖。

千鈞一發之際,一根粗繩垂了下來。他奮力抓住,頂上的人似乎力氣很大,一下子就把他往上拉去。翳的機械手臂也很用力,但他的鞋子很滑,瞬間便脫開了翳的抓握。

陳澤川一路上升,很快被拉到了下水口,然後拚命爬上去,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氣。

下水道裏傳來一陣轟隆隆的悶響,飛快遠去。那是翳在逃離,它如此龐大,但轉身非常迅速,如驚蛇一般飛快地躥進了黑暗中。

陳澤川好容易才喘勻了氣,驚魂甫定,才轉頭看去。把他拉上來的是一個高大男人,這個男人顯然對他怎麽掉進下水道並不感興趣,一直安靜地等著。

“你好。”陳澤川猶疑地問好。

“你好,”男人點點頭,“我叫雷子,我想向你打聽個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