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序章

2034年,馬薩諸塞州,劍橋市。

大雪紛飛。

第十五大街上擠滿了年輕的男女,他們高舉橫幅,大聲呐喊。路邊擺放著巨大的機器人模型,隻是這個機器人模型的嘴邊被紅色顏料重重塗抹,看上去像是一個剛剛吮吸完人血的怪物。而橫幅上也大都寫著“機器人滾出社會”“人類將步恐龍的後塵”之類的標語。

在人群中央,一個並不高大的年輕人正拿著話筒,向所有人喊道:“……機器人正在以無孔不入的勢態入侵我們的生活!占領我們的領土和空間!你們看,工人、保姆、文員……幾乎每一個職業都在逐漸被機器人取代!每個人都麵臨著失業的危險,為什麽大家還沒有意識到呢!”

這番喊叫聲嘶力竭,卻沒有吸引更多人的注意。除了本來就簇擁在他身邊的同齡人,其餘路人都是各行其是,漠不關心。

畢竟,自機器人製造業開始成熟以來,這類遊行示威太多了。在美國,人人都可以為自己的權益發出聲音,稍微有觸及利益的,都會引起大批遊行。而現在這個群體主要由學生組成,雖然熱血,但在成年人看來,總是脫不了血氣方剛發泄精力的稚嫩。

“疆域公司如今推出了新一批機器人,社會全麵被機器人入侵,這是巨大的隱患。機器人的相關法律還沒有出台,我們就擅自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但是放出來的,不是為我們服務的天使,而是毀滅人類的惡魔啊……”年輕人兀自嘶喊著,由於過度用力,典型的亞裔臉孔上都暴起了一條條青筋。

這場集會直到黃昏才結束,圍觀的人群陸陸續續散去,隻有少數幾個人依然留下,身上滿是積雪。一個瘦高個男生拍打著呢絨帽上的落雪,走上前去,對喊得精疲力竭的年輕人說道:“顧,今天就這樣吧?”

年輕人看了看四周,大雪如絮,滿街人來人往,罵道:“他們太麻木了,現在享受著機器人的服務,一旦機器人造成的社會問題爆發,他們肯定會後悔——但那時,已經來不及了!”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幾乎是咬著牙。

瘦高個看了看他,想說什麽,但是最終沒說出口。

人群都散了,亞裔男生和瘦高個兩人扛著造型恐怖的機器人模型,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雪地裏,艱難地回到宿舍。

這個冬天格外冷,雪堆了厚厚一層。等回到宿舍時,他們的鞋子已經被雪水滲進,凍得都麻木了。

瘦高個名叫凱文?克雷格,是哈佛醫學院三年級學生,與這個亞裔青年顧如凱是同班同學,也是舍友。宿舍的暖氣不太夠,他們哆嗦了很久才讓身子逐漸暖和過來。克雷格搓著腿,瞄見顧如凱臉沉如水,於是笑著說:“顧,別這麽沮喪了,明天我們再組織多一點人,去時代廣場上演講!你的話很有感染力,人們會引起重視的。”

顧如凱說:“就算人們重視了,也沒有用。疆域公司不會妥協,政府不會讓步,機器人的勢力還是在穩步擴大。”

這是實話,疆域公司正如日中天,上市不久就超過了蘋果和微軟,把各類型號的機器人產品推向了千家萬戶。剛開始隻有富人買得起,後來疆域公司攻克了技術難題,采用廉價的塑料材質成功打入中低端市場。這樣的舉措給疆域公司帶來了巨大的聲望。

以及,巨大的財富。

幾個大學生在街上的抗議,對疆域公司來說,無疑隻是揮著前肢想阻攔大象行進的螞蟻。

想到這裏,兩人都歎了口氣,各自沒說話。哈佛醫學院是全美最好的專業之一,大多數學生能成為人人豔羨的醫生,因此功課也特別重。結束了遊行演講,他們還有繁重的作業。

克雷格很快就完成了導師要求的論文,抬起頭,看到顧如凱依舊埋首在電腦前,說道:“要我幫忙嗎?”

顧如凱依舊在處理數據,沒有抬頭。

克雷格歎了口氣——其實在詢問之前,他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

顧如凱很少需要人幫助,絕大多數時候,他都如“獨狼”一樣行走在哈佛校園裏。他也並非絕頂聰明,遠遠比不上克雷格這樣真正的怪才,在崇尚團隊協作的哈佛,這樣的人本來會受到排擠,但顧如凱身上又有一種堅毅的力量——這是難以言說的人格魅力,類似於領袖氣質,但更冷一些。

除此之外,他身上最大的特征,是對機器人的厭惡。

他組織過多次反機器人活動,擁躉無數,在校園和網絡上的呼聲都很高。曾經有一次校內辯論賽,討論機器人對人類的利弊,他親自擔當一辯,將對手駁得啞口無言。對方提科技進步是必然的,他回以科技威脅生存,並一連串舉出例子;對方說機器人便利生活,他回以人類會因之退化。最後對方氣急說道:“你這麽討厭機器人,是不是《黑客帝國》看多了!”

顧如凱厭惡機器人,當然不是因為《黑客帝國》。他總是保持著沉默,就連記者來采訪他,問及真正的原因,他也閉口不言。但一次酒後,他還是對克雷格說了出來。

“我有一個妹妹……”那一天,過多的威士忌讓他失去了理智,趴在吧台前,“你見過嗎?你肯定沒有見過。”

克雷格也喝了不少,搖頭晃腦地看著路過的露背女生,“噢,你妹妹肯定是個亞洲美人兒。”

“是啊,從小她就很漂亮,爸媽帶我們出門,路過的人都會彎下腰跟她打招呼。很多事情我都忘了,但我記得她的眼睛,像兩壇春天的泉水。”

克雷格已經喝得腦子有點不清楚了,否則肯定聽得出他話裏的意思,問道:“你的漂亮妹妹,現在在哪裏呢?我有機會認識一下她嗎?”

“不,你沒有,”顧如凱仰頭一杯,不知道是燈光迷離,還是剛才的酒濺進了眼睛,看上去眼神迷蒙,“她現在在這裏。”

他的手指向地下。

由於受到的教育背景不一樣,克雷格反應了很久才明白他指的地下是什麽意思。“對不起,”他歉意地說,“她應該在那裏。”他指的是頭頂,天堂。

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克雷格斟酌著話語,說:“顧,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嗎?”

顧如凱聲音嘶啞,“我家對門住著一個中年男人,很膽小,連小孩子都可以欺負他。他娶不到老婆,整天縮在房間裏。”

克雷格剛想問這個男人跟顧如凱的妹妹有什麽關係,卻見顧如凱一邊說著,拳頭慢慢攥緊了,青筋暴露。

“這個男人,有嚴重的戀童癖。”

顧如凱一字一頓地說,牙齒似乎要咬碎什麽。

“但他不是很膽小嗎?”克雷格想了想,問。

“是啊,最開始,他什麽也不敢做——可能會去買一點有特殊癖好的電影吧。但後來,他買到了一款機器人,兒童機器人。那是一家山寨公司生產的,性能很差,但造型模擬得很逼真,是一個很可愛、很幹淨的洋娃娃造型。”

克雷格大概猜到了什麽,沒說話。

“是的,那個兒童機器人第一次買過來時,我看著他抱它進去它特別幹淨,像個天使,跟我妹妹一樣。但過了不久,他出門時,透過門縫,我就看到機器人變得又髒又破。我當時隻有十二歲,但隱約知道他做了什麽,我告訴爸爸,但爸爸也沒辦法。機器人是他購買的物品,他有權隨意處置。”

“是的,機器人不是人。”

“不,這個問題我們討論過,機器人確實不是人,但它模擬了人的種種行為,它的存在模糊了人與物的界限,處在灰色地帶。那個男人,他長期靠機器人發泄,內心更加陰暗、變態。終於有一天,依靠機器人已經不能使他滿足了,他的目光,探進了我的家裏……”

克雷格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別說了,跟你沒關係,不用太自責……”

“不!”顧如凱突然大聲說,周圍人都向這邊看過來,“跟我有關係!本來一切可以避免的,爸媽出門時叮囑我在家照顧好如雲,隻要我在,就不會……可是我貪玩,去院子裏……”

再後來,他們都喝多了,醉醺醺地互相攙扶著回到宿舍。他們再沒有提起過這個話題。

現在,克雷格想起這段往事,欲言又止。他知道顧如凱把對妹妹的愧疚轉移到對機器人的痛恨身上有些牽強,但另一方麵,機器人帶來的倫理問題也確實不斷在逼近倫理底線。

完成了論文,兩人各自倒頭就睡。冬夜裏雪花飄落,夢裏隻有哢嚓哢嚓的輕微聲音,不知是哪個流浪漢在雪地裏行走。

第二天,他們按時起床,涉雪穿過校道,但剛進教室就呆住了——

在講台上的,不再是臃腫的大胡子教授,而是高瘦、渾身金屬光澤的機器人。學生們坐在座位上,對著機器人議論紛紛,而機器人因為還沒到上課時間,處於待機的沉默中。

克雷格疑心走錯教室了,再三確認課表,發現確實是這裏。他遲疑地顧如凱說:“顧,要不,這節課不上了?”

顧如凱站在教室門口,眼睛微眯,視線在機器人身上來回掠過。他又轉身去別的教室,路過每一個窗口,看到講台上的都是一模一樣的機器人。

這一年,哈佛校委會發生重大變革,除了藝術人文等學科,其餘技術類教育,全部引進疆域公司生產的機器人來執行。

顧如凱猶自不信,發瘋似地跑遍了所有的教學樓。雪地泥濘難行,好幾次他在轉角口摔了跤,額頭滲血,但依舊奔跑著。

主教學樓,生物樓,法學院……每一棟樓裏,每一間教室裏都站著機器人。

已經上課了,機器人開始在講台上侃侃而談,配合全息投影儀,時而嚴肅,時而幽默,學生們很快適應了這種新奇的講課方式,不時有笑聲從教室裏傳出來。

剛開始克雷格還追得上顧如凱,但很快他便氣喘籲籲了,隻能看著顧如凱奔跑在校園裏。大雪落滿,偶爾台階上坐著幾個落寞的人影——都是剛剛失業的教授們。

最後,在生物樓前,顧如凱精疲力竭地倒了下來。天寒地凍,他臉上卻汗流如注,躺在雪地裏大口喘氣。

格雷格走過去,小心地問道:“你不要太著急,我們明天再組織抗議吧。”

“不……”

克雷格以為聽錯了,“你說什麽?”

“不,我不會再去組織什麽抗議了,反機器人活動沒有用。”顧如凱舉起手,“這是大勢,疆域公司的力量我們阻擋不了。丹尼,我要轉係,我不學醫了,我要去學計算機。”

克雷格難以置信,“顧,你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我清楚,從沒有像現在這麽清楚過。我阻擋不了疆域公司,隻有進入,要真正抵抗機器人,隻有在疆域公司內部,用他們自己的力量。”

顧如凱如釋重負地說完,突然笑起來,初時隻是微笑,後來越來越劇烈,以至於咳嗽起來。路過的人紛紛側目,他沒有理會,望著漫天大雪,雪落進了他嘴裏,也阻止不了他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