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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初寒星的春天。

人類是奇怪的物種，身體裏有一種名叫習慣的基因，無論走到哪裏都擺脫不了。因此即使這顆星球離地球有數百萬光年之遙，且體積遠大於地球，但人們還是將它的公轉周期分為了四季十二月。比如現在，整個城市繁花似錦，幽香浮動，融融春意彌漫在每一個角落。

而李川要去的地方，卻是城外。他騎行在漸漸降臨的暮色中，穿過越來越荒敗的街巷，來到了城市邊緣。

因為整個城都建在一塊直徑數百裏的大基石上，比地麵高出十幾米，要沿著台階往下走才能踏上郊外的土地。但李川沒有下車推行，而是直接衝到台階上，車輪震顫，車身發出叮鈴哐啷的響聲。

李川小心掌握平衡，一路衝下，快到底時猛提車頭，前輪揚起，穩當地落到地麵上。甫一出城，視野就變得暗淡了許多，冰藍色的大鳥在他頭頂上方飛過，成群結隊，仿若拂過的雲。而更遠處，天空澄澈，蒼穹遼遠。他很喜歡城外的天空，聽人說，當初改造星球大氣的時候，設計師們有意無意地參照了地球的樣子。

想到地球，李川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的住處本來在城西，一棟陳舊大樓的頂端。但他每周末回家之前，都會繞遠去一趟郊區的燈塔。燈塔邊有個小湖，暮色降臨時湖光會因若輝的下沉而變化聚合，十分漂亮。李川十歲的時候路過，發現了它，以後便每周都會來一趟。

他慢慢騎著，城外的風很是寒涼，迎麵撲來，像一柄柄小刀刮過。這是因為春風吹拂，初寒星兩極的冰川開始融化，城外氣候急劇下降，它也預示著，每年一次的大洪暴要來了。李川在路上看到很多動物都開始搬遷，鳥類大舉遷移，走獸的叫聲也在城外森林裏平息下來。春天本該是草木繁盛鳥獸歡愉的季節，但在這顆星球上，真正的危險都潛藏在這一陣陣春風中。

騎了十幾分鍾後，他到了燈塔下，抬頭望去，塔尖高聳，幾乎要刺進蒼穹裏去。他把車靠在燈塔邊，要是往常，他會走進燈塔裏，沿著盤旋的樓梯爬到塔頂，俯視整個大地。但現在有些晚了，他徑直走到湖邊，坐在齊腰高的草叢中。草葉覆蓋了他的身體。

湖邊散落著光潔的鵝卵石，李川隨手摸索，摸到合適的石子就拿起來，隨手甩向湖中。石子在湖麵上跳躍，濺起一連串的漣漪，光波離散，仿佛誰在水麵上輕盈地踮腳而行。他無意識地打著水漂，時間在石子與水的觸碰中無聲消逝。

隻有在這個時候，他心中才不會想事情。在這個陌生的星球上，他沒有親人和朋友，沒有屬於自己的地方，隻有這個冷清的郊外湖泊，以溫柔的波光收納他的苦惱。

半個小時後，他拍拍手上的泥土，站起來，準備回去。此時天已沉沉，初寒星軌道上的六顆大型衛星全部隱沒不見，夜色發酵般四處彌漫。這樣的天色讓他心裏有些發怵。正要轉身時，他突然看到草叢中有兩隻漆黑的眼睛望著自己。

李川嚇了一跳，湊上前去，才看清原來是一隻奎狗。奎狗是初寒星上典型的原生動物，渾身茸毛，尾巴長在背上，依次排開，軟綿綿地耷拉著。它趴在草叢裏，警惕地看著李川，口裏發出低沉的喘息。它的右前腿受了傷，滲出殷紅血跡。

李川立刻明白了，大洪暴在即，許多動物已經開始了遷徙，這隻幼小的奎狗顯然是因為受傷，被狗群拋棄了。“很痛嗎，小家夥？”李川蹲下身子，伸手去碰奎狗的額頭。奎狗低嗚，撐起腿想遠離李川，卻不小心碰到了傷口，頓時又疼得趴了下來。

“好，好。”李川像做錯事了一樣後退，“我不碰你，你放心。”他抬頭看了看，天空越發陰沉，猙獰著俯視一切，不由擔憂地喃喃道：“可是你留在這裏不安全，你的家人不會回來了……”他又輕手輕腳地靠近，趴在地上，把臉對著奎狗。四顆烏黑的眼珠對視著。奎狗初時很警惕，發出嗚嗚的威脅聲，但幾分鍾過後，它的嗚咽聲漸漸低了下去，垂下頭，吭哧吭哧地舔著腿上的傷口。當李川抱起它時，它沒有掙紮。

進了城，那股荒野陰霾的氣氛陡然消失，城市改造係統總是讓人感到舒適。但李川沒有過多地享受這種感覺，他左手抱狗右手扶車，飛快地騎過一條條街道，在燈光流影中穿梭，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其實這並不能叫家。它隻是一間租金便宜的簡陋房子，裏麵沒什麽設施，也沒有人。

住處寒酸，其實李川的賬戶裏有一些錢，但都用來負擔高額的學費以及買那些奇奇怪怪的機械了。他獨居，父母和兩個哥哥很早以前就去世了，不過現在還好，他懷裏抱著一隻狗。

他很快替狗清理好傷口，用繃帶包紮好，再去買了些蔬菜和肉類。這是很好的待遇了，平時李川的菜桌上極少見葷腥。飯菜在李川熟稔的廚藝下迅速散發出香味，小狗精神一振，挪到桌子邊上，使勁蹭著桌腿。

“好了好了，有你吃的。”李川笑笑，把菜裏的肉全部挑出來，放進狗碗裏。他自己則就著蔬菜，有滋有味地開始了這一天的晚餐。

吃完飯，李川不想學習，亦無心睡眠，便抱著奎狗爬上了樓頂。這棟樓當然不是全城最高的，但也足以俯視大半個城市。他坐在頂層的護欄上，兩腳懸空，呼嘯的夜風吹得衣衫瑟瑟作響。奎狗被嚇得伏在李川懷裏，不敢睜眼，李川卻毫不在意地望著遠處，兩腿晃悠著。

城市並未在夜色中沉睡，相反，隨著夜幕的到來，另一種類型的活力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裏升騰。處處是燈紅酒綠，遍地是車影人聲，千家萬戶的燈火連綴成一片海洋。李川默默地看著，漸漸覺得所有的燈火都是海麵上粼粼的波光，都是浪花反射的月光，而所有人都變成了魚——一尾尾西裝革履的魚。

這樣想的時候，他覺得特別有趣，無聲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