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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談談同業公司的情況吧。”

海島南部,熱帶雨林腹地中央處,有一塊麵積約十五公頃的空地,開發之後長期閑置,成為天然草場。美華的南方分公司看中這裏,將產品研發和實驗基地設在此地。空地周圍一圈目前已經開工建設,嘈雜的工地噪聲之中,柯樂率領公司領導層坐在草地中央,一邊野餐一邊開會。回答柯樂這個問題的是生物開發公司副總經理。“比飛特如今已經把自己玩死了,眼看就要破產,最近在談收購。公示還沒出來,但之後他們肯定不再搞恐龍開發了。”

“易智呢?他們老總人不錯,始終不忘初心。”

“他們還在撐,不過也不久了。下半年他們準備轉向做已滅絕的哺乳動物複製項目,技術風險比恐龍小很多,但政策風險更大。總體來說,易智的形勢向好。”

“真雞賊。要不要並購他們?”女總監問。

耐心等等吧,柯樂心想。這個動物還是那個動物,其實並不重要。想搞當然可以搞,這些都不是重點。“等等看,等到他們成果出得差不多,錢也花得差不多的時候就可以動手。”

“下麵我向柯教授簡單介紹一下南方實驗基地的情況。”女總監從野餐布上站起來。

美華的母集團目前已將島內最大沿海城市的開發區拿下,包括眼前這片林地,以及城郊邊緣的人才公寓地皮;此外,出海往南,兩座大型人工礁石島上,美華也為海洋生物研發機構留好了規劃用地。那一張便箋紙造就了眼前這一切。

“不過我們沒有項目啊,手頭沒圖紙,什麽工作都開展不了。”研究中心主任對柯樂說道,“教授,關於植食性恐龍的問題,您究竟怎麽打算?”

“不急。你先說說,這一年裏外國人是怎麽解決它的。”

“那倒沒什麽可說的……”

植食性恐龍,包括絕大多數鳥臀目恐龍和蜥臀目巨龍類恐龍的製造,已經成為國際性的共同難題。國外行業目前的唯一突破,是依靠人工智能控製的“超仿真機械恐龍”已經進入實體驗證機階段。該項目由北美主導,歐洲和亞洲一些技術發達國家組團合作,一些關鍵係統,如環境監測算法、行為能力模擬、磁性耐壓懸浮軸承關節、自律式人工肌肉組織等都已初步實用化,不過諸如自動平衡中樞、高密度柔性燃料電池等難度最大的係統仍然有待攻關。但總而言之,該項目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國際間前瞻科技合作項目的典範,無論將來前景如何,其中一些子係統的開發也將對今後諸多科技領域產生有益的推動作用。

“實體驗證機現在有兩台,全在科羅拉多,體形還很小,距離原型機和試運行機的完工應該還有一段時間。”

“另外柯教授,還有一點很有意思,”女總監接著研究中心主任的話說,“您猜外國人給驗證機取的是什麽名?他們居然叫它‘雷龍’。外形也做成了雷龍的樣子。”

“嗯,並且不是後來那個雷龍,而是最早把腦袋弄錯了的那個老的雷龍的外形。”研究中心主任補充道。

“很聰明啊。”柯樂承認。看來外國人如今也想通了。管它真不真假不假,普通遊客買賬就行。

女總監向他匯報:“我已經組織起了一幫國內古生物界的大佬,擇日組團去科羅拉多基地跟他們搞一次辯論峰會,噴他們一頓,壓一壓他們的風頭。”

“應該用不著。”柯樂仰麵看著天,“你們講的這個機械恐龍計劃不會存活太久。”

“為什麽?”

“因為這個項目發展得太好了。”

正如眾人之前介紹的那樣,機械恐龍項目的前景非常好,它體內眾多的新技術非常有潛力,所以柯樂斷定,這個項目本身在不久之後就會分崩離析,自動瓦解—當你通過這個項目,獲得了神經性AI、自律行走、自律駕駛、高能量密度電池、磁懸浮軸承、高仿真人造軟組織等尖端技術之後,一頭恐龍,一座恐龍樂園,你還會放在眼裏嗎?

“不會的。”他說,“有了這些技術,你連人工智能機器人都能造出來了,誰還在乎什麽恐龍?”

相對於國家層麵的經濟發展和科學進步,單純的人造觀賞動物項目實在是太過於渺小了,它一定會被龐大無邊的“總體經濟”本身所肢解、吞噬。航空航天,國防科技,消費電子,網絡信息,民生經濟……在這些領域的技術需求麵前,“古生物展覽”這樣的服務類第三產業最終必然會遭到拆分和限製,技術專利擁有者們也會紛紛投奔別處。

在人類社會的總體經濟麵前,恐龍不過是脆弱渺小的動物,除非這些動物能夠成為總體經濟本身的一環。

柯樂向眾人闡述:“剛開始,我脫離了所有庸俗無聊的具體事務,遊曆世界上許多野生動物保護區,看著那些大象、長頸鹿、河馬、疣豬、巴西貘。知道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嗎?”

“明白了,”研究中心主任點頭道,“以現實中大型哺乳動物為原型的‘哺乳類改造路線’。在北歐和東南亞,有一些公司曾經做過這方麵的嚐試,但最終全都宣告失敗。”

“沒錯。對當今生存著的那些哺乳動物進行尺寸放大,這條路已經被證明走不通。”

哺乳動物與恐龍的差距太遙遠了。倘若將生物體看作是一個綜合係統,那麽相對於恐龍和鳥類而言,哺乳動物的係統複雜度實在太高,冗餘的子係統太多,但恰恰就是那些看似冗餘的技能,使得哺乳動物在後世的演化中擁有更多潛力。從工程角度上看,這就導致對哺乳動物的尺寸放大工程麵臨巨大困難,其難度相較鳥類而言將有指數級的提高。此外,人類自身畢竟也是哺乳動物的一員,輿論和政策上的壓力巨大無比。“鳥類和我們關係不大,但哺乳類畢竟是我們的親戚!”這樣的觀念,也是促使那些改造項目最終被叫停的重要原因之一。

“可是這真的很可惜啊。跟鱷魚和蜥蜴比較起來,把大象改造成梁龍和腕龍的難度,其實反而更低一些。”有工程師叫屈。

柯樂用手指指那名工程師:“一點兒不錯,你這句話算是說到位了。同樣是植食性,行為模式和生存環境也有諸多相近之處,更不必提在一些身體部位上的相似程度,正是這些相似性帶來了許多改造上的便利,而這些便利最終落實到成本上,就可以替我們省下錢來,換句話說就是可以保證商業運營。”

研究中心主任恍然大悟:“明白您要說什麽了:趨同演化!可是,身體結構難以放大確實是硬門檻,除非我們把恐龍樂園蓋到月球上去,否則把大象和長頸鹿放到那麽大是絕無可能的,它們會被自己的體重壓成一攤肉泥。”

月球動物園?聽起來點子不錯,然而這種幻想隻能留給未來的人們去實現了。

柯樂歎道:“搞技術的人,總是會這樣陷入無窮無盡的技術攻關中,最後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為做而做’,忘記了初心,忘記了高度,看不清整個世界,隻剩下手裏那些折磨自己一生的所謂細節。問題是在這個世界上,細節是永無止境的。我們的一生,最終都會被這些細節全部吞噬。”

在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在我年輕的時候,每回見到那些外行指導內行、空降門外漢當指揮的事發生,在嘲諷他們的同時,自己總會疑惑:為什麽古今中外,不管哪個領域皆是如此?後來我明白了。外行指導內行實際上是正確的。”

“您的意思是旁觀者清?”女總監問柯樂。

“旁觀者也未必清,隻是,旁觀者因為不需要對技術負責任,所以他們的膽子最大,最敢胡來。”柯樂回答她,“而想象力是需要膽量的。隻需要膽量,別的一概不需要,尤其不需要技術。”

研究中心主任說:“但需要錢。要靠錢去給想象力買單。”

“所以我之後想通了這個問題。生物體改造恐龍這條路走不通,製造機械恐龍也走不通,因為它們都太貴了,太複雜了,最後總會趨於自滅。哺乳動物改造路線之所以引人注意,也就是因為趨同演化所造成的成本費用降低。所以,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應該歸結到一個最根本的終極需求—”

—用最便宜的方式去模擬一個生物的活動。

“這一年,我始終提醒自己,要站在國民經濟活動的高度去看待恐龍的複製項目。今年春節那段時間,我回了一趟老家,趕了一趟集,然後,我有了重大發現。”

柯樂停頓一下,一字一句說道:“原來答案就在那裏。”

“現在農村還有趕集嗎?”女總監好奇地問。有工程師告訴她,最近幾年,農村集市相當熱鬧,城市中大量剩餘勞力又重新向鄉村回流,到處都是人,再不像過去那種死氣沉沉的樣子了。

“過完元宵節,已經找到答案的我徹底梳理好一整套對策方案,花了幾個月時間東奔西跑,加上一些朋友的幫忙,總算把產業鏈初步鋪起來了。”柯樂說,“董事會也表示謹慎同意,到下個月底時,實物可以造出來。現在就看各位同人,你們願不願意加入這個方案。我把話說在前頭,這個方案在你們各位看來絕對是荒唐透頂,你們可能會憤怒,會覺得受到了冒犯,如果你們中有人想退出,我不阻攔。但是相信我,它是絕對可行的。”

他用一句話歸結出這個方案的本質。果不其然,所有人的臉頓時全都變得煞白。

研究中心主任首先打破沉默,但講話時他身子一直在顫抖。“這個方案確實很簡單,可是如果它真實現了,那麽還要我們做什麽?那些前期投入怎麽辦?還有,如果社會輿論不接受,導致政策上的不支持和董事會的變卦,又該如何?這是一場豪賭啊。”

“假如維持公司現狀,勉強維持下去,留給我們存活的時間本來也不多了。”柯樂語氣陰沉,“不賭,可以。美華的退路很多,可將古生物研發團隊連同硬件設施整體打包出售,產業鏈中的製造企業和重型工程設備企業也可出售,集團下轄的第三產業可以保留,利潤率仍舊驚人。集團手裏還握有大量的地皮和專利,至少對於在座各位來說,養活你們八輩子也夠用了。但是公司會死。這個行業也會死。”

要麽滅絕,要麽改變,億萬年來的人和事,無非如此。

“你們大家自己看。”說罷,柯樂點上煙,閉起眼睛,躺進荒草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