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度滲透 / 碎 石2

她轉向夏後,語氣輕了許多,說:“別說其他人了,就是你我的親人、朋友,因為與我們關聯最為緊密,現在已經處於完全隔離的狀態下了。我希望無論發生什麽,他們都能平靜接受,那才是最好的結局。你……你能明白嗎?”

夏後的臉隱藏在陰影之中,看不清楚。他點點頭,又頹然搖搖頭。

“我還是不明白,難道滲透之前就沒有?你又怎麽保證幾百幾千年後,沒有特執會了,就不會發生滲透到我們之前曆史的事件?”

齊薑搖頭:“我也不知道。根本沒人知道。但你忽略了一個事實:地球並非永遠在同一個地方。雖然它繞行太陽的軌跡是大致恒定的,但太陽係卻在以九十萬千米每小時的速度前行。我們隻能這樣假設:從某年開始,太陽係的軌跡切入了某個高維度宇宙弦的振動範圍,才導致滲透開始發生。當然,也根本無人知道什麽時候太陽會帶著我們離開這區域。也許在那之前,人類早就因各種滲透事件而徹底滅亡了。”

夏後深吸了一口氣。

“你害怕了?”她問。

“是你瘋了。”夏後回答,“如果不是,那一定是這世界瘋了。”

他倆都不再說話。片刻,兩人同時站起來,繼續趕路。前麵已經沒有道路,齊薑燃起一根柴火,帶頭向林子裏鑽去。好在這裏是皇家陵園,經過兩百多年維護,大型野生獸類已銷聲匿跡,隻偶爾有狐狸或是野豬一類的動物出沒。

沒有鞋子,兩人的腳早就破了;單薄的衣服既不能禦寒,也擋不住尖銳的灌木、樹葉等物。夏後被一簇灌木劃破了手,正要叫疼,卻見前麵齊薑的手臂和大腿被劃得鮮血淋漓,她哼都不哼一聲地繼續往前跑。

那一瞬間,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霎時明白了齊薑的真正使命。他腳下連著絆了幾下,險些跌倒。

齊薑回頭問:“怎樣?”

夏後咬牙忍住腳踝的疼痛:“沒事,走!”

會議室的門開了,一號丟了煙頭焦急地問:“查到了嗎?”

郎雲摘下眼鏡,沉重地歎口氣:“沒有。一點違背曆史常識的東西都沒有。他所做的筆記全是基於已知曆史的闡述,看不出有異常的地方。”

一號愣了片刻,見郎雲要走,他一把拉住了他,懇切地說:“教授,請您再審視一次。”

“我已經全部看完了。”

“不、不,你不明白……”一號看著他的眼睛,“現在還剩下三小時二十七分,請您繼續審視。”

郎雲跟他對視了幾秒鍾,勉強說:“好吧……那我再看一次。”

“不,不是一次,你還是沒明白。在時間沒有結束之前,請您一直審視下去。”一號說,“這是關於全體人類的事,教授。”

郎雲重新戴上眼鏡,沒有說話,轉身回到了會議室。一號剛長出口氣,通信器就響了:“熵值進一步增加!異常失蹤報告已增至五千四百份,涉及四十七國!十六個組織和公司已經完全消亡,波及人數約十六萬人!特別執行權現在下放到AAA級,擁有此級別的單位將自動獲得無限製拘押、審查、隔離,及其他符合標準程序的權力,所有與之相違背之法律將自動更改,所有不予合作的舉動將被視為特別嚴重的違法行為,必須在事態進一步擴散前予以處理……具體名單已傳送至各授權單位……”

“神啊,”絕望的一號單膝跪下祈禱,“請饒恕我們吧!”

“等……等等……我……實在走不動了……哎呀!”

齊薑停下腳步,隻聽“嘩啦”一陣響,夏後失足從斜坡上滾下來,撞在齊薑腿上。齊薑本擺好姿勢要頂住他,沒想到自己的體力也嚴重透支,雙腿一軟,兩人一起往下滾。好在斜坡不長,又長滿草甸,兩人抱著滾了十幾米,摔進了一道溝裏。

雖然沒有受傷,頭卻滾暈了。兩人也顧不上頭挨著頭、腿纏著腿的奇怪姿勢,因為彼此都隻剩下喘氣的勁兒了。

喘了老半天,夏後突然聽不到齊薑的喘息聲了。他有些奇怪,屏住呼吸聽—她在刻意壓低呼吸。有人?不……四周一片寂靜……

也不是真的寂靜……怦!怦!她的心跳得好快,怦!怦!心髒透過她的肌膚,一下一下地撞在自己胸前……

“如果……”齊薑的嘴幾乎貼在夏後的臉上,輕聲說,“如果現在就要死了,你能不能抱緊我?”

夏後剛剛有些清醒的腦子,立刻因血液過度湧入又有些犯暈。他雙手自然一收,抱緊了齊薑,忽然臉上一涼,接著又是一下。他詫異地抬起頭,隻聽不遠處的林子像被什麽重物砸到,轟然作響。這響聲刹那間撲到了自己身上—暴雨終於下來了。

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傾瀉在山林間,須臾,他們躺的溝裏便有水嘩嘩地流淌。山洪……夏後想……這麽大的雨,也許不到一刻鍾,這條溝就要被淹沒了……

他剛要動,齊薑反過來抱緊了他,喃喃地說:“別殺人,別被人殺死……”

“什麽?”夏後掙紮著要起身,“起來,小心山洪暴發。”

“要降低熵值……”齊薑整個人都鑽進夏後懷裏,繼續收緊手臂,雙腿也纏住夏後的雙腿,說,“你後不後悔遇到這種事?我們人類啊,始終還是太弱小,太弱小了……”

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突然湧入夏後身體,他一下掙脫開齊薑,跳起身,又一把將齊薑拉起來,頂著大雨對她吼道:“走!繼續走!”

“我們走不了了!”齊薑哭出聲來,“被引導的概率太低了,你不明白!如果我們不在三十平方米內被感應到,根本就無法反相滲透!我們完了!”

“我有辦法!”

“你根本不懂!”齊薑用手指著東邊方向,“大雨馬上就要澆滅火焰了,我們往哪裏走?而且溫韜正在挖掘乾陵,他們焚燒了宮殿,焚燒了城門,封鎖了方圓十幾裏,我們怎麽留下痕跡啊!”

她神經質地摸到夏後的咽喉處,低聲而急促地說:“別再與人接觸,別增加熵值了!為你的親人朋友想想,為我們的世界想想!時間馬上就要到了,我們根本來不及引開那些人,再留下印記!想想啊,好好想想!你也說過,文物太多了,也許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發現那些印記,也許……”

她的手慢慢收緊,收緊……夏後突然一動,她本能地雙手一下掐緊他脖子,但他卻隻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擠出一口氣說:“你……試著相信文科生一次……”

齊薑的眼淚嘩嘩地和著雨水往下淌。她想加把勁兒,但冰冷的雨水在帶走體溫的同時,似乎把力量也帶走了。夏後並沒有反抗,她的手卻怎麽也掐不緊,甚至漸漸地手臂酸軟、腰背酸軟、全身酸軟……

她軟軟地倒下,被夏後一把抱住了。夏後湊到她耳邊大喊:“我相信你受過特別的訓練,一定堅持得下去!跟我走,快跟我走!”

“轟……轟……”雨越下越大。夏後死拽著齊薑,把她拽上一座小丘。站在小丘上,眼前驟然開闊。

小丘下一馬平川,幾裏地外,與長安玄武門建製完全一致的乾陵玄武門城樓已經在大火和暴雨的連番打擊下坍塌了,與它同時坍塌的還有它身後的幾座宮殿。這些建築太大、太華麗了,燃燒了幾天幾夜,此刻還未被大雨完全澆滅。殘留的火焰把傾瀉下來的雨都渲染成了紅色,如同血雨。

銀灰色的閃電在其後高大的山體上方,在兩位偉大皇帝合葬的陵墓上空盤桓,有一段時間,天空連續閃爍了幾分鍾,照得整個大地一片雪亮,雷聲卻寥寥,仿佛正在雲端觀看的天人也陷入了沉默。

不知是累、是冷、是痛,還是目睹了這座輝煌偉大的陵墓宮殿最後的時刻,夏後抑製不住地顫抖。齊薑抱緊他的手臂,喃喃地說:“他們燒完了……他們一定已經進山,準備挖掘地宮了……我們要靠近嗎?”

夏後搖搖頭:“溫韜沒有找到地宮。他挖掘了十幾天都未能找到地宮,由此還留下了一道四十幾米長的深溝。不,真正的地宮是在許多年後,幾個農民炸石取材時無意間發現的。溫韜挖遍了唐室的陵墓,唯獨這一次卻沒有得手!”

“那……那我們怎麽辦?”

“來呀!”夏後拉著她飛也似的跑下小丘。半小時後,他們靠近了玄武門。城樓燒毀了,宮殿崩塌了,隻有高高的宮牆仍然屹立。貫穿宮門的道路泥濘,車轍印又深又多,到處都是珠寶、綢緞,甚至整箱地陷在泥中,還有散亂的車輛,倒斃的馬匹。

顯然,地麵宮殿幾天前就被洗劫一空了。宮門前後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大概所有人都已加入挖掘地宮的行動中去了。畢竟,大唐王室已傾,天下大亂,誰也不會再來管死人的閑事。

兩人從坍塌的城門一側鑽進去,夏後始終緊緊地抓著齊薑的手,帶著她一路往南走。走了一段,身後“轟”的一聲,兩人一起回頭,隻見城樓下方的石牆崩裂,導致整個城樓向前傾覆,轟然倒下。大雨傾盆,城樓方向的火隻一會兒就徹底熄滅了。

這裏離內城還遠,火光微弱,天空中也好久沒有雷電了。好在城牆內的土曾經被仔細平整過,一百多年了,仍然比較平坦。兩人摸黑前進,不知走了多久,他們走上了一片整齊的青石鋪就的地麵。齊薑忽然說:“我覺得……”

就在此時,一道閃電打在一百米之外的城牆上,兩人眼前大亮,齊薑立即毛骨悚然地尖叫起來—幾十個人就站在他們麵前,最近的一人離他們不到兩米!

夏後一把捂住她的嘴,說道:“別喊!仔細看,來,仔細看看!”他強拉著齊薑的手摸到那人身上。齊薑一驚,“石頭?”

“昔日建造的六十一蕃臣石俑,”夏後長出了一口氣,“它們至今仍矗立在這個位置,矗立在朱雀門外,一刻也未曾離開。我相信它們也能把我們的印記傳到千年以後。”

齊薑激動地回身抱住夏後:“你一開始就想到了,是不是?”

“當然,所以說文科生還是有點用的。來吧,讓我們來,想想刻點什麽呢?”

他倆在石俑身後蹲下,齊薑從腰間取出從廟裏找到的唯一的一把柴刀,遞給夏後,說:“我們刻下我們的名字,這樣最直接,也最引人注目。”

“不好。”夏後沉吟道,“你顯然不大了解古人。我問你,乾陵最著名的是什麽?”

齊薑想了想:“武則天的無字碑。”

“對,但其實碑上是有文字的。大概在宋以後,許多遊曆到此的文人都在碑上留下了詩詞,這證明即使在古代,這裏也是旅遊勝地。但古人最重碑文題字,根據我們的考察,許多石碑都曾被後人修改、更正。隻要是有誤的、有悖當世之正理的、有傷風化的,甚至詞句不佳、有違避諱的,後世之人見了,就忍不住鏟去謬誤,重新題寫。還有,自宋開始,古代中國再也不複大唐的盛況,所以文人騷客皆對唐推崇備至。宋的開國重臣趙普就曾出千金購得李世民的頭蓋骨,重新隆葬。我們大筆一揮,寫下‘齊薑與夏後到此一遊’,隻怕還不必等到宋代,就被人鏟得幹幹淨淨了。”

齊薑徹底說不出話來。她在特執會學習成績一直優秀,曾經躊躇滿誌,一定要大展身手,沒想到真正滲透到了古代,竟是寸步難行。她沮喪地說:“那……那怎麽辦?唉,都已經到這裏了,卻還是……”

夏後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沉吟道:“既要寫得不讓人懷疑,卻又必須被現代的人懷疑……對了,你說,我們的親人、朋友都已經被嚴密看管起來了,是嗎?”

“嗯。因為跟我們有關的,是最有可能得到我們從古代傳回去信息的關聯體,所以要嚴密排查。”

夏後眼前一亮:“那就是說,我們的房間早就已經被抄了個底朝天了?讓我想想……”他繞著石俑轉圈,轉啊轉啊……齊薑蹲坐在一旁,看得頭都昏了,忍不住說:“隨便刻點什麽吧,隻要不是太怪異,不至於被鏟去就好。”

夏後突然猛一拍巴掌:“我想到了!”當即拿起柴刀,就在石俑身後用力鑿起來。

會議室內突然起了一陣**,一號一驚,卻不敢上前詢問。隻聽數不清的腳步聲朝門奔來,“砰”的一聲撞開了門。郎雲手裏緊緊攥著一頁紙,難掩激動地說:“找到了!”

“在哪裏?”一號雙腿發軟,幾乎跪下,結結巴巴地說,“地、地點你能確認嗎?”

“大的能確認,在西安乾陵,但是更進一步的地點,我必須親自到場。”郎雲說,“這件事我能參與嗎?”

“當然!”一號幾乎喜極而泣,對著耳麥大吼,“通知機場,立即準備起飛。頭兒……頭兒……!是鹹陽乾陵,我和教授馬上就到!”

“所有引導單位立即向目標方位推進!”執行官也在頻道裏大喊,“通知西安鹹陽國際機場,實行軍事管製,等待一號的到達。A組,你們距離目標有多遠?”

“頭,這裏是A組,我們在西北關村,距離目標約二十三千米,十五分鍾內趕到!從西安到鹹陽的高速路已經封閉,軍事管理組和設備組大概在二十分鍾後抵達!”

“通知特執聯盟,我們正式進入引導標準程序。距離第二次波湧還有五十七分四十三秒,行動、行動!”

在四架預警機作為先導通信、十二架殲擊機的護航下,六架大型運輸機從四個方向朝西安飛去。與此同時,特執會特別行動A組和四個軍事管理組在地麵從三個方向朝乾陵推進。超過二十三顆衛星將自己的監測麵轉向西安方向。GOCE衛星為此第二次調整姿態,準備捕獲最細微的地球引力波變化。全球特執會的目光都集中在這裏,所有人屏息靜氣,等待前方傳來的消息。

與最近單位空間距離不到二十千米,時間上卻相差一千多年的夏後,正鑿得一頭大汗。這些石俑的材質非常堅硬,柴刀又鈍,砍在上麵隻留下淺淺一道印。印記必須深到能抵抗千年風雨才行。他鑿一會兒,齊薑鑿一會兒,兩人輪流鑿了三十幾分鍾,才勉強鑿出七個字。

“歇會兒,唉,這可真是力氣活兒。”兩人一起靠著石俑坐下。幾秒鍾後,兩人同時對望一眼,發現對方正緊緊靠著自己。兩人又立即回頭,不過誰也沒挪開。風雨小了一些,但還未停止,頭發濕漉漉地搭在臉上,衣服冷得像冰。寒冷使體力消耗得更快,他們快要撐不下去了。

夏後順手捧起一捧水喝,剩餘的抹到臉上。很冷,比今天早上的還要冷,他心中卻比早上熱得多了。

“你……你當時為什麽要跳下去?”齊薑把頭靠在他肩頭問。

“抑鬱症。”夏後老老實實地說,“很嚴重的抑鬱症,折磨我一年多了。我策劃了幾個月,以為跳下去隻有七十米,沒想到足足有千年,哈。”

“抑鬱症……不是可以治療嗎?你沒看醫生?”

“當然看過,可惜沒有成功。也許是我想太多了,”夏後摸著後腦勺,“我拒絕藥物治療,以為這純粹是心理方麵的問題,可以完全憑自我意識抵抗。唉,現在想想,實在太蠢了。把你……連累了你……”

齊薑笑了笑,“別說了。雖然危險,可是……該怎麽說呢?每個女孩子都夢想著能穿越時空呢。”她瞧著遠處仍在燃燒的宮殿,聲音十分溫柔,“我加入特執會,就想著有一天能親眼瞧瞧,自己究竟能到哪裏,能走多遠……”

她的手背一陣溫暖,被夏後握住了。她心中泛起難以遏製的柔情,轉頭眨巴著眼睛問夏後:“那你回去後還跳不跳?”

“唉……誰知道?也許……”

他說不下去,因為齊薑溫柔的嘴唇緊緊貼了上來……十秒鍾後……也許千年後,她離開他的唇,卻又將額頭頂在他的額頭上,雙手捧起他的臉,眼睛裏有種不可思議的光芒。她輕聲說:“如果能回去,別這麽傻了。”

“好。”夏後答道。

他凝視著齊薑的眼睛,說:“好。”轉身,繼續一刀一刀地鑿起來。

十幾輛車直接駛進跑道,他們剛坐好,還沒來得及係上安全帶,引擎聲就驟然拔高,飛機迫不及待地向前滑行。一號看著郎雲手中的紙,問他:“哪裏有問題?”

郎雲把紙遞給他,上麵是不知從哪裏拓來的十個字,“王祀於天室降天亡於王”。他看了半天,搖頭表示不懂。

“這十個字是這麽念的,”郎雲戴上老花鏡,說道,“‘王祀於天室,降,天亡於王’。‘天室’是周朝前期對於明堂的稱謂,這是周代最重要的建築之一,周天子在此祭天,是以為天室。‘降’指的是天降,而這個‘亡’並非後世的亡,在周代這是‘佑’的意思。意思是天子於明堂祭天,天降佑於王。”

“這……這段文字出現在哪裏?”

“乾陵地麵宮殿有內外兩層,外層早已被毀,但內城保存完好。內城朱雀門遺址旁有一片六十一蕃臣石俑群,是武則天所立。根據夏後筆記上的記載,這段字出現在其中一具的背後。真是很慚愧,這些資料我第一次翻閱時居然沒有發現。”

“那不要緊,”一號趕緊說,“可……這也沒問題啊?也許是後人無聊,在石俑身上刻的?”

“從字跡的磨損程度來看,至少在明代以前,甚至兩宋之前了,”郎雲臉上露出一個微笑,“然而這不可能。”

“為什麽?”

“因為這是大豐鋫裏的銘文。大豐鋫的確是武王時代為祭祀而製造的銅器,有銘文七十七字,高二十四厘米,口徑二十一厘米,座邊長十八點五厘米。”郎雲如數家珍地說,“它最早是在道光年間於陝西岐山出土,保存完好。即使是現在,也隻有研究西周曆史的人才會讀這段銘文,唐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一號死死地盯著這張草草寫就的紙,不敢置信地說:“真是對神奇的師徒。”

“好了!”夏後扔了柴刀,後退兩步,仔細打量石俑身上的字。齊薑輕輕念道:“王祀於天室降天亡於王……是什麽意思?”

“周武王祭祀所用的一句話,相信我,如果它能留存到後世的話,一定會出現在我的筆記本裏。”夏後揉著酸痛的手臂,“我這兩年收集了整個唐代皇陵的所有銘文和石刻記錄。如果你們的組織足夠聰明,拿這些東西去找我的導師,他就能看出其中的問題來。現在……”

他突然往前一撲,把齊薑緊緊壓在石俑背後。齊薑一驚,隨即從他眼睛裏看出了恐懼,立即把已經湧到嘴邊的話生生地吞進肚裏。

隻聽,夏後用極低的聲音說:“他們……過來了……”

下了飛機,又立即登上直升機,一號等人在夜幕中快速前進。左側遙遠的地方燈火通明,那是鹹陽市區。

二十分鍾後,他們直接降落在乾陵園區內,離石俑群不到兩百米處。郎雲走下直升機,先吸了口冷氣。整個乾陵園區亮如白晝,在十幾台軍用發電車輛的強力支持下,十六組二十米高的巨型燈被豎立起來。遠遠近近全是警車、軍車,以及兩輛明顯經過改裝的大型集裝箱貨車、四輛救護車、四輛消防車。架設有雷達天線的通信車在最裏麵,各種電纜、通信線路拖得滿地都是。頭頂上隆隆聲響個不停,六架直升機在空中盤旋,探照燈光始終指向包圍圈的最中心—六十一蕃臣石俑群。

五十名全副武裝的特警持槍守在石俑旁,一號帶著郎雲跑了過去,執行官已在那裏等待。他簡單地跟郎雲交談了兩句,手一揮,十幾名副手立即散開搜尋。不到半分鍾,就有人大喊道:“這裏!”

郎雲湊上前看,石俑上的字跡已經很模糊了,但用手摸時還是能清楚地摸出字跡。他在眾人的注視下摸了兩次,肯定地說:“是它,字跡的筆畫完全一致!”

“謝謝你教授,請退到安全位置。引導組!”

馬達聲響起,四輛巨型吊車在隊員的引導下緩緩駛近石俑。每台吊車的吊臂都伸到四十米高的空中,吊臂下各有一根鋼纜,吊著正中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東西約有二十立方米,呈深藍色,材質非常奇怪,這麽多強力的燈光照在上麵卻完全沒有反光。它被吊到離目標石俑頂上十米的位置,隊員們一擁而上,給吊臂加上各種固定裝置,保證它紋絲不動。裝備完後,有人大聲呼喊,隊員們有秩序地撤退。

郎雲被客氣地帶到了直升機旁,剛要登機,有人喊道:“時間不允許了,立即關閉發動機!”

他回頭一看,所有人都在往後撤,活像石俑裏有炸彈似的。忽然,一聲尖厲的警報聲響起,所有車輛同時關閉了發動機,連供電車都停止發電。現場頓時陷入一片黑暗。空中直升機的聲音迅速遠離,撤退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郎雲的心禁不住怦怦亂跳起來,手心裏全是冷汗。他悄悄往前走了幾步,站在人群後方往裏看,沒人在管他,因為也實在看不到什麽。整個現場鴉雀無聲,直到有人大聲喊道:“第二次波湧—一百八十秒!波湧強度—三點六個標準值!波湧預計持續時間—十六納秒!”

郎雲毛骨悚然地往上看,天空不知什麽時候亮了起來,活像有人在雲層後點亮了燈光。他正在找尋光的源頭,忽然一滴、兩滴……一瞬間,暴雨毫無征兆地傾瀉而下。

閃電又開始頻繁閃過,雷聲滾滾,大雨傾盆而下。兩人緊緊貼在石頭上,側耳聆聽。在雷暴的間隙、風雨聲中,十幾個……或許幾十人,正向這邊走來。

夏後偷偷往前看去。一道閃電幾乎橫貫了整個天際,光從頭頂正上方照下,照亮了幾十個模糊的身影。不知是被開天辟地般的巨大雷聲震撼,還是故意隱藏身形,所有人都沒有動,一時間竟無法把他們與周遭的石俑區別開來。

夏後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急中生智,眯起眼睛,並不把焦點放在某個固定位置。幾秒鍾後,又一道閃電,他的眼中同時有幾十個光點閃了起來,隱隱形成一個包圍圈—那是兵刃的反光。

他縮回去,迎上了齊薑的眼睛。

“至少有二十人……”

“一……一定是聽到我們鑿石頭的聲音……”齊薑全身都僵硬了,死拽著夏後的手,“我們……我們分開跑?”

“這可不是你的本意。”

“呃?”

夏後看定了她,低聲說:“我記得你曾說過一句話:隻有一個辦法降低熵值了……我們就是熵,是不是?你還說,不能殺人,也不能讓人殺死。你以為我不明白,其實我懂了—滲透者殺人,將嚴重改變曆史,但被人殺,也將產生先人殺後人的悖論,從而導致更嚴重的事態,是不是?”

齊薑身體一下軟了。她無力地埋進夏後懷中,點了點頭。

“你說,你的任務是跟進來定位。其實定位的概率太小,根本無法跟你所引起的熵值相比。所以,你最重要的任務其實是使熵值降至最低—殺了滲透者,而後自殺。如此一來,我們兩個同時代的隻能算是死在了另一個地方,對時間的衝擊最小。我,說得對嗎?”

“……對……”齊薑歎息一聲,捂住了臉。忽然,夏後拉過她的手,把一件冰冷的東西塞進她手裏。齊薑劇烈顫抖著,但還是把柴刀握緊了。

“真奇怪,”夏後笑笑,“二十四個小時之前,我可以毫無懼色地跳下大橋,現在卻怕得腿肚子哆嗦了,哈哈,哈哈哈!”事一旦定下來,他也不怕對方聽見了,便仰天哈哈大笑。

石俑後的腳步聲更大了,有人大聲嗬斥著,開始全力衝刺。

“你很勇敢。”齊薑說,“很……”

夏後在她唇上笨拙地一吻,阻止她說話,“才不是。勇敢的是你,我隻是個膽小的逃避者而已。”

齊薑抬頭看他,閃電照亮了她的臉,她眼中滿是柔情。她舉起柴刀,在夏後的脖子上比了比,說:“這次至少不會孤獨,是嗎?”

夏後閉上眼睛,點頭說:“是……”

柴刀直直地劈了下來。

“是—”

一瞬間,一個聲音似狂奔的火車衝向夏後,而後又急速遠離,又因多普勒效應而急劇變化。他在聲音的洪流中突然重新張開眼,頓時被強光刺得雙目劇痛。

他不能呼吸,不能聽,感覺不到身體的任何部位,隻覺得似乎有無數人跑來跑去……漸漸的,觸感開始恢複,有好幾隻手同時抓住他,抓得那樣緊,像要把他從石頭縫裏拽出去一般……

聽到聲音了……離他最近的一個人喊著:“心率過緩……血壓四十……輸入一百五十毫升……快……”

“呼吸機……”另一個人喊,“他不能自主呼吸,肺部未收縮……同時注射二十毫升……防止心搏驟停……準備開胸手術……”

也有人喊著什麽,他聽不清了。

算了,這些都不重要了……夏後,二十六歲,考古專業研究生,宅男,嚴重抑鬱症患者,曆史上第一位五級滲透者,不能呼吸,沒有心跳,全身麻痹,卻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偏轉腦袋,四處搜尋著什麽。直到看見另一堆忙碌的人群中,有雙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他才心中一寬,全身放鬆,徹底昏了過去。

嘀嘀……嘀嘀嘀……嘀嘀……

“喂。”

“是夏後先生嗎?”

“是的。”

“這個通信器符合安全標準,並且已根據十分鍾前的編碼,切換到保密編碼狀態了嗎?”

“是的。”

“你是否已通過泛所有項特別執行聯盟、特執會指定的所有測試,並已獲得特別授權編碼?”

“是的。授權編碼:YZ050113。”

“你是否認可,並將以下這句話視為信條,並終生遵守?請聽:現在的就是最好的。”

“現在的就是最好的。我認可,並將其視為信條,發誓終生遵守。”

“你是否認同,並將隨時準備遵守以下條款:必將盡全力,甚至生命,將由滲透引發的熵值降至最低?”

“我認同,並將隨時準備遵守:必將盡全力,甚至生命,將由滲透引發的熵值降至最低。”

“很好。現在根據特執會半小時前頒布的第十四次波湧警告,特別征召你作為此次行動隊員。請立即出門,夏後先生,你的搭檔在等著。”

夏後關閉了通信器。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看著那張依然消瘦,但卻不再慘白的臉,那張努力把嘴角往上翹,卻還是不怎麽像笑的臉。

沒有關係,有人會笑,而且笑得很好看,好看得他都快忘記抑鬱症了。

他將一張白紙鄭重地放在桌子上—也許十幾個小時後,這上麵會布滿穿越時空的痕跡也說不定—穿上外套,把手機、錢包放進抽屜,開門走了出去。

五十米之外,一架直升機正徐徐降落。艙門打開了,齊薑把通信器掛在一邊,摘下頭盔。夏日的陽光投射在她的臉上,她一手按著翻飛的頭發,一手扶住艙門,向夏後嫣然一笑。

(本文係星雲獎作品,首發於《新科幻》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