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度滲透 / 碎 石2

一號一麵往裏走,一麵大聲喊著:“所有的物品:照片、證件、筆記、醫療記錄、資料、衣服、頭發、皮膚組織、擺設、日用品……所有你們看得到的,統統帶走!直係親屬、朋友、老師、同學、同事、鄰居、情人、仇人……每個人建立獨立檔案,立即追查!該目標的行為模式必須在一個小時內得出初步結論!快!快!快!”

隊員們在他的咆哮聲中瘋狂地抓取看見的每一件物品,塞進箱子裏,打包,運到外麵標有“DFHD”標識的集裝箱車內。兩名隊員將四台便攜電腦同時聯上夏後的電腦,攫取裏麵的每一個字節。行為模式小組的成員用放大鏡查看房間內各處細節。有人趴在**搜尋皮膚,有人從馬桶裏取樣,有人翻檢垃圾桶內用過的紙巾……

突然有個人叫道:“報告!”

“什麽?”

那人一臉絕望地看著手裏翻到的一張照片,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發現……曾經跟他、他同一個中學……”

“帶出去。”一號簡潔地下令。

隊員們無限同情地看著他被幾個人蒙上頭罩,飛也似的被拽出房間—這家夥現在榮登“滲透者關聯體”榜單,在波湧結束前,將接受最為嚴厲的監管。當然,最壞的結果是—因為滲透者的“異動”而驟然消失……

一號在屋裏轉了一圈,走到書桌前,頗有些意外。桌上放著放大鏡、掃描儀、鑷子、膠帶、筆記本,除此之外便全是書。有《古籍考辨》《北魏拓文考》《隋唐文字考》《西周斷代編年體係論》……密密麻麻,有一些一號連名字都認不出來。甚至有四本古書,裝在密封袋裏,上麵貼著陝西博物館的外借憑證。一號的眉毛不由得跳了幾下—信息量非常之多,代表此人的熵值也將出奇地大。

“報、報告!”

“又怎麽了?”一號正拿起書桌最上麵的一本筆記本,頭也不回地問。

聯絡員關閉耳塞,說:“特執會公告,截至五分鍾前,共有相關聯的七十五人消失,目前其餘關聯人員還在統計中。特執會已準備在半小時發布進一步提升危機等級的消息!”

隊員們都在努力學習,並深切理解關於波湧和滲透的災難性後果,但是當第一次滲透的後果如此活生生血淋淋地展現在麵前時,他們還是一個個麵如死色。誰也不知那家夥滲透到了哪個時間點,更不知道自己的幾百代祖先是否與此關聯……理論上講,兩次波湧之間的幾十個小時內,全世界七十億人中,任何一個都可能在下一秒消失,甚至是人類大滅絕,而且沒有任何辦法阻止……

“都給我接著幹!”一號怒吼。他順手翻開筆記本,一頁紙從裏麵掉了出來。

一號盯著那張緩緩飄落的紙,突然間太陽穴嘣嘣亂跳。

“啪—哢—”

厚重的門關上了,房間立即陷入一片漆黑。隻有角落裏隱隱發出低沉的嗡嗡聲,那是量子通信設備正在預熱。執行官摸到沙發坐下,鬆開領帶,艱難地咽了幾口氣,又趕緊係緊。

名義上,即將到來的是通報會,其實已經是特執會聯盟最高級別的會議了。因滲透事件將影響整個人類曆史進程,所以特執會聯盟最基本的一條原則,就是審核每一次波湧,並根據評估判斷警戒級別。如果警戒級別提升到最高的紅色,六大特執會將無條件聯合行動撲滅真相……這後果,執行官連想都不敢想。

超過四級的波湧不是沒有,不過絕大多數都是在人跡罕至的荒漠,幾乎沒有引發超過同等級別的滲透事件。有一年,美國落基山脈一次四級波湧引發了五級滲透事件,他那時剛好以觀察員身份在場,覺得非常險惡。現在才知道,滲透這種事沒有最嚴重,隻有更嚴重。

此次滲透事件是整個地區曆史上的第一次五級滲透,又處在對曆史起決定作用的中央帝國,後續如何發展,誰也無法預料。而且與滲透者同時進入的是名見習生,她是否能夠應付,甚至為此犧牲,實在沒有把握……

他正焦頭爛額地想著,忽然閃了幾下光,正前方一個巨大的矩形屏幕慢慢亮了起來。

屏幕被大致分成六個部分,其中五個為一樣大小的矩形,最左側有兩個小矩形排列在一起。所有的矩形框內都出現一個人影,人的臉被刻意模糊,隻有每個人身後的國旗看得清楚。安理會秘密成立的“泛所有項特別執行委員會”,五大國各占一席。一九八五年和一九九六年,日本和德國以觀察員身份先後加入。

執行官先看看最右側的中國代表,他朝自己微微點了點頭,又搖搖頭,意思是五大國內部已經有所溝通,但分歧仍在,要自己從容應對。

根本不是分歧,一定是有人要乘機追責。記得特執會行動部隊剛組建時,還隻是特執會聯盟中最小的一個,而且差點讓日本搶了先;現在單論規模,已發展到第二的位置。執行官一麵覺得自豪,一麵又有些悲哀—這十年,發生的波湧事件呈幾何級數增長,指不定什麽時候會發生一次巨大波湧,大家徹底玩完。

“執行官,報告情況。”最中間的美國代表說,同聲翻譯得非常流暢。

“關於之前的狀況,我已經在報告內寫得非常詳盡。”執行官穩住情緒,不緊不慢地說,“此次波湧的偏差率遠遠超過預期,我們已經設立了十千米範圍,並提前疏散了十一萬人,但偏轉距離最終達到二十六千米,超出了第二道警戒線……”

“我們需要知道現在的情況,以及你們的應對,以此得出評估,看是否需要更改指揮權。”英國代表打斷他,“時間太短,不容細談。”

“大西洋特執會已在路上,最快三小時後能協助調查。”法國代表補充道,“如有必要,美洲特執會也能在五小時後提供協助。”

“第一次波湧的預測偏得太離譜了,”日本代表咕噥著,“讓整個事態陷入被動……”

“讓他報告下去!”中國代表不耐煩地用兩根手指敲著桌麵,“時間太短,已不容臨時更換。而且預測值是由六大特執會論證通過的,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你繼續報告目前的應對方案,執行官。”

“是。”執行官麵前的屏幕亮了,他用手放大裏麵顯示的地圖—幾位代表都低頭看桌麵上同樣的屏幕。

“根據前方測得的波湧爆發的輻射量,‘通勤三號’‘通勤四號’衛星繪製的磁場分布圖,NASA半小時前提供的地球磁場的變化數據,以及GOCE衛星觀測到的地球引力波變化曲線,我們初步估測出第二次波湧的範圍—以本地為中心,直徑約六百千米。也就是東至嶽陽,西到川西,南至百色,北麵不超過銀川,涉及大中城市二十六個,中小城鎮一千四百五十七個,人口……一億三千萬。”

幾名代表都不同程度地吞了口冷氣。日本代表喃喃地說:“夠嗆……”

執行官硬著頭皮繼續說:“這個數據和預測值已提交特執會指派的四個獨立小組,最終預測結果將在四個小時後出來。波湧前我們已經調集十四個小組,並有兩千兩百名警察協助外圍,現在我們已要求軍方支持。三小時內,我們將會在各城市及重要設施周圍部署超過十萬名軍警,協助布控。”

“十萬人……恐怕還不夠。”英國代表說,“即使出現在一個村落,都將引發嚴重事態。”

執行官沒有絲毫猶豫地說:“如有必要,八小時內應該能動員超過四十萬人。空軍有四個師、三架預警機參與行動,我們規劃了一下,基本能完全覆蓋整個可能的範圍。”

法國和英國代表對看了一眼。一億三千萬人口、四十萬軍警……兩個人一時不知該說中國人太多了,還是中國人真厲害……

“引導程序呢?”特別執行長官問。

“嗯……我們有一名隊員與滲透者同時、同地點滲透……”

“哦,一名見習生!”英國代表更正說,“這就是你們的應付能力?”

“波湧偏差率達到史上最大,整整偏離了二十六千米,但我們仍然成功地將一名熟知波湧本質的人送入時空隙,恰恰證明我們的能力是足夠應付的。”

俄羅斯和中國代表同時點頭,德國代表說:“同意。”

“但她不是正式成員。理論上講,她應該算是第二名滲透者!”法國代表比出兩根指頭,“兩名滲透者!此次事件已經與落基山脈滲透事件同級,我建議聯盟立即宣布將警戒等級提升到紅色!”

“她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見習生,並且意誌堅定!”執行官不由自主地提高聲音,“我必須提醒你注意,她是在知道後果的情況下,自願發生滲透的。她必將完成所有的標準程序,將後果縮減至最低程度。如果我沒有記錯,落基山脈事件中,那位犧牲者甚至不是特執會成員。人類的自我犧牲精神是在麵對族群威脅時最自然的表現,這是本特執聯盟得以建立、特執會得以成功應對滲透的最核心基礎,相信你不會忘記。所以,請尊重我的隊員,代表先生!”

法國代表張了張嘴,似乎想到了什麽,身體縮回椅子裏,不再說話。房間裏沉默了片刻。

“如果她是自願,並且熟知滲透本質,那麽我認為她已經具備了特別執行隊員的資格。”一直沒說話的俄羅斯代表開口了,聲音低沉,“每一名特別執行隊員都是人類共同的英雄,我建議聯盟準備起草向她致意的文件。同時,我認為到目前為止,特執會的措施無可非議。在這資訊太過發達的時代,為保持穩定性,更好地應對第二次波湧,我建議繼續維持橙紅色警戒級別。”

德國代表首先舉手:“我同意。”

“我表示謹慎的同意。”法國人說。

“到目前為止仍在標準程序內……同意。”日本人說。

“同意。希望她能完成任務。”英國代表說。

“同意。”特別執行官點點頭,“本聯盟委員會要求每半小時得到最新進展報告,並根據報告決定是否提高警戒等級,同時要求其餘特執會行動部隊繼續向目標區推進,於規定地點待命。一旦發布紅色警報,所有特執會行動部隊將自動獲得特別執行權,進行全方位清洗措施。祝你好運,執行官。”

最後一個字剛說完,畫麵驟然變黑,除了中國代表的窗口外,其餘的窗口都關閉了,房間頓時暗淡不少。執行官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發現不知何時出了一身的汗。

“步驟要再快、再果斷一點兒,”屏幕上的人說,“控製事態發展為第一要務。”

“明白。”

“我已簽發特別執行權,放手去幹吧。”

“是!”

執行官從屋子裏走出來時,一名隊員立即把耳麥遞給他:“頭兒,一號在線上等你!”

執行官戴上耳麥,先點了根煙,靠在牆上狠狠地吸了兩口,才接通了頻道:“怎樣?”

“我們找到了一條線索!”一號在那一頭大喊,“這家夥早上是在橋上準備自殺!他留了一封信給他的導師,大概在一點就出了門!”

“信上提到什麽?”

“除了告知他要自殺外,其餘全是考古研究,石刻、碑文什麽的,”一號說,“其中幾項的出土位置很可能就在第二次波湧範圍內!”

“找到他的導師。”執行官一字一句地說。

“我們正在路上!”

執行官關了耳麥,繼續靠在牆上休息了片刻,剛要往通道外走,一名隊員迎上說:“已經有人觀察到了異常,在社交平台上發布了,怎麽……”

執行官終於勃然大怒:“怎麽辦?刪帖!封ID!關論壇!立即逮捕那渾蛋,無限期關押至事態平息!除此外還能怎麽辦?”

那隊員狼狽地說:“是、是!同時安排一些花邊八卦新聞捅出去,分散人們的注意力,我、我立即去辦!”

篝火熊熊燃燒,偶有柴火發出一兩聲爆響,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靜,連一個蟲鳴、一聲鳥叫都沒有。現在應該還是下午,但也許是雲層太厚的原因,頭頂的天空已然漆黑,整個梁山都已沉沉睡去。

東麵天空中那團暗紅色的雲壓得更低,幾乎直接壓到了山頭之上。雲團無聲無息地翻滾著、旋轉著,時而擠成一堆高高的雲山,時而散成無數倒立的乳錐形狀,隻有那暗紅的顏色永恒不變。仰望雲團久了,有種奇特的錯覺,仿佛天地倒轉,那是遙不可及的地獄深處的烈火,而仰望的人卻正從高天之上向下墜落,不知什麽時候才會墜入烈火之中。

寺廟的後半殿已經塌了,廚房也隻剩下一個空灶,兩隻破碗。看情形,很久以來這裏都隻有元空一個人。元空就在後院一個小池塘邊燃起篝火,用隻破瓦罐煮了一鍋菜粥。說是粥,其實隻是不知從哪裏弄來的野菜,和著糙米一起熬成,苦澀難咽。夏後隻吃了幾口就放下了,齊薑卻連喝兩碗,一副明天就沒得吃的模樣。

他倆吃完了,元空收了瓦罐,朝兩人合十行禮,轉身進去收拾。齊薑看著他的背影,輕聲說:“我倆好像出來旅遊的。”

“可不是旅遊嗎?穿越了一千多年呢。”夏後歎息著,“而且看上去沒有回程票。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他看了看齊薑,低聲說,“連累你了……”

“連累?”

“如果……如果你不救我,就不會失手被我帶進來……”夏後慚愧地搔著頭皮,“真是對不起,我當時已經跳在空中,沒注意到你拉我……”

“你完全錯了。”

“嗯?”

夏後抬頭看齊薑,被她眸子裏冷冷的光射得一凜。她說:“我不是失手落足,被你帶進來的。恰恰相反,我是自願跟你一起參與‘滲透’,當然罪魁禍首仍然是你。”

“自願?滲透?我……我不是太明白……”

“這事解釋起來太難了。”齊薑歎口氣,“特別是你們這些文科生,要跟你們講多維宇宙、弦、時間、熵,真是怎麽也說不清。”她丟了根柴火進火堆裏,沮喪地說:“總之,你必須聽我的話,你也不能傷害任何人,但也絕對不能讓任何人傷害到你,別碰任何事物,最好是連話都別跟人說……唉,我們逃脫追捕,與人交談,還吃了別人的飯,熵不知道已增長了多少了!隻有挨過這十幾個小時,再想辦法,看能不能把熵值降到最低……”

夏後爬到她身邊,央求道:“拜托,給我講吧!我從來不相信真的有穿越這種事情發生,到現在我都完全茫然,像做夢一樣!你告訴我怎麽回事,求求你!”

齊薑咬著牙不回答。夏後說:“如果我不清楚事情的真相,我肯定不可能遵守許多規定,你也不可能事事都提醒我,是不是?萬一我做了什麽壞了你的計劃,讓那什麽……什麽熵又增加,讓我們回去更麻煩了,怎麽辦?”

“唉!你說得也有道理。雖然回去的希望微乎其微,但……也絕對不能讓熵值再增加了。”齊薑挪動身體,離篝火更近一些。

起風了,四周的密林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林濤從山的這一頭打到另一頭,又折返回來,周而複始。篝火也不時跟著跳躍不定。齊薑裹緊了衣服,低聲說:“先說我的身份吧。我是泛所有項特別執行聯盟特別執行委員會第三期……呃……成員。”

“什麽特別……什麽會?啊,等等!”夏後毛骨悚然地站起來,“難……難道我穿越,是你們幹的?”

“別傻了。如果人類能做到自由返回過去,這世界早亂了。你坐下來,耐心聽我說嘛。”齊薑的臉被火烤得有些幹燥,這裏可沒有補水精華露。

她轉身麵朝池塘,背對著篝火,拍拍身邊的枯草,夏後不由自主地坐在她身邊。火光從背後照亮了她的頭發,一根一根如同金絲般,池塘裏的反光又照亮了她的臉,池水微微**漾,光就在她臉上跳躍不定。

齊薑說:“事實上,我們特執會的工作,就是當發生時空紊亂時,阻止曆史被更改。為什麽會發生紊亂?嗯……其實我們也不知道。到目前為止最合理的解釋是由劍橋大學的保羅·湯森德教授提出—他是從數學角度發現存在十一維度的第一人,也是目前特執聯盟的首席技術顧問。他證明,如果有一根宇宙尺度的‘弦’,處於第五至第九維度之間,當它快速振動時,將對第九維度以下所有的維度產生波震效果。在其他維度,波震將無限、永恒地擴散下去,變成一種普通的能量形式。但在我們這個三維度世界,波震卻略有不同。因為我們的世界是‘閉合’的……你聽得懂嗎?”

“啊……是,聽得懂!三維空間嘛,中學時就學過。”夏後裝作聽懂了,連連點頭,“你接著說!”

“從我們人類現在掌握的知識來看,三維是十一維度裏唯一完全閉合的空間。超過了這個維度,空間就變得分外複雜……複雜到我們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想象。但正因為完全閉合,所以波震的能量沒有辦法無限擴散,就像往一個閉合的池塘扔塊石頭,泛起的波瀾向外擴散,在某一個空間、某一個時間點,各種反射的波形必將相互疊加,形成波峰。這就是波湧。”

“波湧?”

“對。同時,高維度的波震在低維世界裏,是無法消散或被吸收的。波震持續擴散著,但無論如何都無法突破三維的閉合態,將能量宣泄出去。於是,某個看似與十一維度不相幹的……的……嗯……獨立的一維,終於被擊穿了。你猜那是什麽?”

夏後呆呆地想了片刻,忽然一激靈,“時間!”

齊薑點點頭:“正是時間。時間是獨立於十一維度,卻又是所有維度裏最原始、最核心、最根本的組成部分。我們不知道在其他維度時間是怎麽樣的,多相的?閉合的?循環的?但恰恰在我們這個閉合的維度,時間隻有一個方向,永遠直線前進,永遠無法回頭。”

夏後環繞四周,“那……那我們在哪裏?如果照你所說,時間永遠向前,那麽我們究竟在哪裏?”

齊薑歎口氣:“你顯然沒有仔細聽我說。”

“每、每一個字我都聽進去了!”夏後站起身來,激動得不停地跺腳,叫道,“看看這四周,這廟宇,看看那邊燒到天上去的熊熊大火!你能告訴我消防車在哪裏?還有那些追趕我們的人,你、你肩頭的傷,這都是騙人的?如果時間無法回頭,那我們這是見鬼了?”

“你沒聽我說的這個詞嗎?”齊薑慢慢說道,“擊穿。”

窗外閃了一下,不久又是一下。

幾十千米之外正在雷鳴電閃,隻是距離太遠,聲音傳不過來。隻有閃電沉默地照亮了天空中濃重的雲層,照亮了蜿蜒起伏的山脊,又沉默地隱去。有一根銀色的根狀閃電擊穿了厚重潮濕的空氣,擊打在山脊之上。如果那下麵有座三代之前的大墓,不知裏麵的酸堿度是否會發生微妙的變化。

已經是十一月中旬了,還出現這樣黑雲遮天蔽日、雷鳴電閃的天氣,真是古怪。古人說十月打雷,老牛死光,難道明年又是大災之年?

考古學家、古代文字及符號學教授郎雲望著窗外,胡思亂想著。他的車被堵在了虎山高速路的洩湖服務區附近。此刻才剛到下午三點,天卻已經黑了。往前看去,茫茫一片紅色的車尾燈,往後看,是更多更加刺目的車大燈。二十分鍾之前,他們被卡在這裏,根本動不了分毫。難道是出了什麽重大事故了?

讓他揪心的還有件事。昨天他接到了夏後—他最有天賦的學生打來的電話。電話裏,夏後語句通順、邏輯嚴密地告訴教授,他,不想再跟抑鬱症糾纏下去了。當時教授正在開一個研討會,還以為他已經走出了抑鬱狀態,急匆匆地應付了幾句就掛了。現在想想,這句話同樣也有徹底放棄的意思……

他忍不住問開車的秘書:“夏後還沒聯係上?”

秘書撥打電話,片刻放下來說:“還是處於關機狀態。郎老,你別擔心了,現在這些孩子呀,一個比一個任性,哪像我們當年……但真敢去死的還是少數。不過是些孩子氣的話罷了。”

郎雲歎口氣:“也許吧,希望如此……奇怪,為什麽我們這邊堵得水泄不通,對麵通道上卻一輛車都沒有?”

“一定是特大交通事故,”秘書蠻有把握地說,“大貨車,集裝箱車或是客車連環相撞,撞到對麵通道上,導致整條高速路封閉。唉,看樣子起碼要堵到晚上十點了。”

郎雲無可奈何,拿出一份發掘報告,就著車燈看起來。不一會兒,隻聽車頂上一陣劈劈啪啪的響聲,原來是下雨了。雨聲很快就從劈啪聲,變成了轟然之聲。在這深秋時節,竟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郎雲有些茫然地看著窗外,忽然,一道強烈而奇怪的光照亮了隔離帶—光是從頭頂上投射下來的!巨大的光斑在地上晃動,又投射到前麵的車頂。

郎雲嚇了一跳,想歪著腦袋看,那道光驟然劃過窗戶,照得他兩眼刺痛。等他從天旋地轉中回過神來,秘書驚訝地叫道:“直升機?”

兩架直升機頂著大雨強行降落在了對麵通道上,風吹得隔離帶上的植物紛紛倒伏。幾名黑色裝束的人跳下飛機,徑直翻過隔離帶,跑到這邊道路上。其中一個人大喊著什麽,指揮其餘人手持電筒分散開,仔細打量每輛車的牌照。

“他們在找人?”秘書緊張地問,“警察?緝毒還是走私?”

郎雲搖頭。忽見有人指著自己的車大喊著,立即有幾道手電筒光照射過來,照得車內雪亮。郎雲本能地一縮頭,問:“他們要找你?”

秘書結結巴巴地說:“不……我……我想……這可不是什麽好玩的事……”

“砰!砰砰!”那群人圍了上來,領頭的人猛拍窗戶。郎雲哆哆嗦嗦地搖下車窗,秘書立即尖叫:“不要!”他嚇得又趕緊往上搖,那人戴著黑色手套的手不顧一切地伸進來,阻擋車窗升上去。

“郎雲教授嗎?”他用手電筒照著郎雲,大聲問,“陝西博物館的郎雲教授?”

“啊……”

“征召令!”他掏出一張紙“啪”地拍在窗戶上。紙已被雨水浸濕,光線又暗,根本看不清上麵的字跡。不過下麵一連串的紅印章倒是讓人觸目驚心。

“什麽?”

“特別征召令!郎雲教授!”

“別回答他!”秘書尖叫,“他們不是警察!等、等我打110……”

另一人用手槍敲敲秘書的車窗,冷冷地說:“放下來。”秘書立即丟了手機,屁滾尿流地放下了所有車窗。狂風和粗大的雨點立即劈頭蓋臉地向郎雲砸去。

領頭的半邊身體都探進車子,把癱軟的郎雲扯起來,將紙塞到他手裏,朝他喊:“你有一個學生叫夏後,是不是?”

“啊?是……是……”

“跟我們走,我們需要你幫忙,教授!你被特別征召了,而且同時你也將因為特別關聯體而被限製行動!”那人“嘩”的一聲拉開車門,另兩人連架帶扯,將郎雲抬著過了隔離帶,朝直升機跑去。那人又揪著秘書的領子,把他上半身拽出車窗,說:“幫我一個忙,好嗎?”

“什……什麽……”

“等會兒在下一個出口下道,到離這兒最近的警局報到,告訴他們你是‘特別關聯體’,然後到他們的牢房裏蹲好,什麽都別問。不然等我找到你,打得你媽都認不出來你,明不明白?”

秘書哭喊著拚命點頭:“明白,明白!”

那人翻回隔離帶,鑽進直升機。直升機立即起飛,沿著高速路走了一段,才轉向西南方向,同時迅速拉高。

那人全身都被雨淋濕了,他脫下風衣,露出一身同樣黑不溜秋的西裝,胸前有個銀色的造型奇怪的標識,下麵有“DFHD”四個字母。他把一副耳機戴到已然僵硬的郎雲頭上,幫他開了耳麥,自己也戴了一副,才向郎雲伸出大手:“你好,老爺子!請叫我‘一號’。接下來的時間請跟我們通力合作,好嗎?很好,謝謝你。”

“怎……怎麽合作?”郎雲顫抖著問。

“不要問不該問的,不要看不該看的,不要想不該想的,但是要做必須做的,好嗎?”

“……”

“好嗎?”一號一臉誠摯地問。

“好……”

“謝謝你。”一號勉強笑笑,重新沉下臉,切換了一個頻道,“頭,一切順利,我們已經找到他了!最遲十分鍾後就能開始鑒別和遴選,完畢!”

“……擊穿?”

“擊穿。”

夏後看看齊薑,又看看自己,再看四周。風更加大了,從密林間穿過,呼啦啦地響。篝火在風的助威下猛地拔高了幾尺,柴火堆仿佛承受不住火焰的重量似的,劈劈啪啪地塌了半邊。齊薑用手按住翻飛的頭發,在寒風中縮緊了脖子。

“你說……時間被擊穿,才導致我們到了這……這……亂七八糟的唐末?”夏後轉了幾圈,腦子裏一片混亂,重新坐下。他頓了片刻,“不對!如果……如果時間被擊穿了,斷裂了,那我們的時代呢?我們的時代難道進行不下去了,徹底……徹底的……世界末日?”

“不。”齊薑撿起一枚小石子,丟進池塘。“咕咚”一聲,一些氣泡冒了起來。她看著那些被火光照亮的氣泡在水麵漂浮,轉瞬消失不見,輕聲說:“我說過,時間在所有維度上都是最核心、最基本的構成,如果時間真的斷裂,整個物質世界都會煙消雲散。波湧的能量雖大,但也隻能在極短時間內幹擾時間的軸線,使其在某個空間、某個時間點產生奇點。瞧,石子擊破水麵,水麵瞬間便複原了,卻產生了氣泡。所以有些人也把‘滲透’稱為時間泡,雖然其本質是時間隙。掉進時間隙的人,就被稱為滲透者。”

“嗯……”夏後想了半天,還是搖頭,“我……我還是不明白……”

齊薑順手扯了一根長長的狗尾巴草,把它中間一段彎曲成圈,說:“再形象一點說吧,就當這根草是時間線,現在一個時間泡產生了,使已經或尚未到來的一段時間與當前的時間重疊。”

“那……那可不可以說,時空隙是某種……嗯……異次元空間?”

“可以這麽說,但也不全麵。你也可以想象成一條時空的縫隙,將兩個不同時間點聯結起來……”齊薑使勁拍拍自己的腦袋,“其實說到底,沒有人能真正完全明白這一現象。單純的數學模型倒可以解釋,但那是以假設我們身處高維度空間為前提的。”

風獵獵地吹著,潮濕冰冷,但讓夏後衣服濕透的卻是他的汗。齊薑說的話他根本無法理解,隻喃喃地說:“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是嗎?”

“不。有且僅有一次機會,能讓我們重返自己的世界—第二次波湧!”

夏後張大了嘴:“還有一次?”

“你忘了波震的本質,”齊薑說,“絕大部分波震發生在高維度,在那些空間裏,波震可以無限製擴散。但在我們這個閉合世界,波震擊穿時空,產生時間泡。維持這個違反時間本質的時間泡需要極高的能量,所以波震一定會在某個時間反向震**回來,將此時間泡徹底消滅,達到能量上的平衡。理論計算顯示,一次時間泡的產生與消失,需要的能量大約是1028J,但這也許僅僅是那根宇宙尺度的弦的最輕微振動而已。我們人類在這樣巨大的能量麵前,實在太過渺小了……”

“十的……呃……”

“大致相當於一次特大太陽耀斑所釋放能量的一百倍,”齊薑看這個文科生還在抓腦殼,隻得繼續解釋,“也就是超過一萬億顆百萬噸級原子彈爆炸釋放的能量。”

“那……消滅的時候,如果我們沒能出去,就會死,是嗎?”

“……比那還糟糕。我們將從此真正地活在過去,從而產生高得不可思議的熵值,使我們原本的世界天翻地覆。”

夏後舉起雙手:“我徹底迷糊了,真的!你不是說這是一個異次元世界,為什麽跟我們那世界有關係?什麽是熵值?啊……我突然想起來了,你說你是自願進來的,為什麽?如果時間泡消失了,我死或者活在了過去,值得你也跟進來嗎?”

齊薑把腦袋埋進手臂裏,呻吟著說:“唉……我就知道說不清楚!唉!所以我討厭文科生!”

夏後還要再說,忽聽有人說:“阿彌陀佛。風寒露重,施主請入內就寢。”

齊薑跳起身,一把捂住夏後的嘴巴,低聲說:“記住,一個字都別亂說!”

他倆跟著元空進入廟內。廟宇大半都已破敗不堪,隻有大殿兩側有兩間小偏房。元空安排兩人一人一間,夏後剛要進去,齊薑卻一把抓住他,說:“我……我怕……”

夏後忙說:“此吾妻也,性柔弱,尤懼黑,望大師行個方便。”

元空一言不發,合十而退,自去大殿中央打坐。齊薑拉著夏後進了房間,閂上門,附在夏後耳邊輕聲說:“你說,他晚上不會來偷聽吧?”

夏後說:“你以為這時代的和尚,都是什麽樣的人啊?那些追殺我們的人曾說,他似乎是皇室末嗣。像他這樣的人甘願在此苦修,境界一定非常高了。修行都還嫌時間不夠呢,人家還有閑心來偷聽我們?”

齊薑這才安心。房間太小了,進門兩步就是一個冰冷的榻,榻上一個竹枕,一床破席,除此外再無一物。兩人坐在榻上。這裏沒有窗戶,隻在兩丈高之上、屋梁下方有一排風窗隱隱透進光亮。夏後還在想著時間泡啊滲透啊波震啊……背上忽地一暖,齊薑靠了上來,低聲說:“好冷……真冷,早知道我們不如在外麵繼續烤火呢……”

夏後感到她柔軟的身體擠著自己,雖然不及上午兩人全身**相貼那樣強烈,但那時正在逃命,又冷又怕,不比此刻黑燈瞎火,兩人獨處一室……

“喂,你又在想什麽?”

“啊……沒有……我在想……呃……想你為什麽要跟進來……”

齊薑想了半天,歎氣說:“如果說道理,你肯定還是聽不懂。我給你講講特執會的曆史,大概還能明白一點。嗯……有一年,某國軍方做了一次實驗,給驅逐艦‘埃爾德裏奇號’裝上大功率磁力產生器,以及四組巨大的線圈。實驗開始三分鍾後,軍艦從雷達上消失。但是五分鍾之後,整艘軍艦從人們視線裏消失,仿佛從未存在。”

“啊,我看過電影,《費城實驗》是不是?”

“是。不過確切的實驗位置根本不在費城,而在諾福克的海軍基地。人們當時很快從慌亂中鎮定下來,他們相信是電磁實驗導致軍艦消失,因此在搜尋無果的情況下,反相吸收電磁輻射,大約二十四小時之後,軍艦才重新出現。船體損壞嚴重,一百七十名參與實驗者中隻有三十七人活了下來。軍方隨即封鎖消息,並在謠言擴散開後,謹慎地承認進行了實驗。但事實上,那好像是人類曆史上第一次滲透事件。”

“難道是軍方實驗擊穿了時間?”

“嘖嘖,怎麽可能?”齊薑用一副“真是服了文科生”的口氣說,“目前,整個人類社會一年產生的能量都不可能擊穿時空。我們估計那次波湧離測試地點很近,被軍艦產生的極高頻電磁輻射所吸引,才使軍艦整個陷入時空隙。

“不過,也許是‘埃爾德裏奇號’本身質量的原因,驅逐艦及其上麵的船員隻回到一個星期前,而且地點維持不變。同時該事件展示給我們的是如何才能從時空隙裏回來,那就是依靠電磁效應能產生的引導力量。

“之後幾年,美洲和非洲又觀測到幾次波湧,國際組織為應付這一嚴重威脅人類發展進程的現象,後來終於拋棄了偏見,組建了泛所有項特別執行委員會聯盟,並賦予其超越國家和意識形態的特權。甚至當貝加爾湖和阿拉斯加發生波湧時,兩國的特執會也攜手合作,成功地將事態影響降至最低。到目前為止,美國落基山脈滲透事件是對人類影響最大的一次。我們這一次滲透,也光榮地與那次級別相當了,唉……”

“你看過霍金的《時間簡史》嗎?算了,一定連名字都沒聽過。”齊薑蹲坐在榻上,抱緊了雙腿,“霍金認為,如果時間倒轉,即回到過去的話,哪怕打個噴嚏這樣一丁點兒的小事,都將使熵值急劇增加,並最終導致現實社會發生重大變化。”

“哈!我才不信呢……”

“你們這些文科生真是死腦筋,仔細想想啊!比如,一個人回到北宋時代,打個噴嚏,使另一個人感染上了……”

夏後立即打斷她:“難道那人就這麽死了?”

齊薑嚴肅地說:“那個人也許不至於死,但因為感冒而沒出門,他本該被強人一刀砍了,卻就此躲過一劫。而後他那本不應該出生的後代出現了,長大後,刻苦讀書,官至丞相。為了抵禦北方的威脅,他一改宋朝由趙普開創的文臣時代,以龐大的國力作為支撐,開疆擴土,從此再沒有靖康之恥。成吉思汗也根本冒不出頭,於是,歐洲繼續陶醉在騎士和城堡的時代,沒有偉大的航海、文藝複興、工業革命……”

“等等,你說的這是穿越小說啊!”

“何嚐不是呢?”齊薑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神暗淡下去,頹然說道,“你看我們倆滲透進來後,好像沒怎麽跟人接觸,但說不定追殺我們的那群人失去了原來的目標。那個目標存活下來,已經開始深刻地改變我們的時代了……就在此刻,一些不該存在的人出現,一些原本是你熟悉的人憑空消失。也許根本沒有蘋果這個公司,也許喬布斯供職於微軟,一八九八年西班牙人在馬尼拉灣打敗了英國,而中國人第一個登月,國境更改、倫理變化、政治混亂……什麽事都可能發生!一隻蝴蝶扇動翅膀,尚且能引發太平洋對岸的風暴,更不用說真實的滲透了。左右這個宇宙的是四種力,左右我們人類的卻是時間。再小的一個因子,也會被它無限放大。即使我們能回去,理論上講,那已經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代了……”

她疲憊地把頭埋進雙臂中,不再說話。夏後跳起來,在狹小的房間裏像無頭蒼蠅一樣轉來轉去,腦子裏混沌一片,有個聲音對他狂喊:“她在騙你!這不可能!一定有個地方不對……啊,是了!”

夏後眼前忽然閃爍了幾下,風窗透進閃電的光芒,但也許離得還遠,兩人還沒有聽到雷聲。

他顫抖著說:“不對……你說得不對……如果我們真的能引發世界改變,那……那按道理,一千年之後也不應該有我們啊?即使有我倆存在吧,但肯定也會因為世界不同而發生完全不同的事,擁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很可能根本不會有滲透的事發生—既然沒有滲透發生,我們又怎能回到過去,改變曆史?”

夏後愣了好久,才說:“意思是,無論滲透與否,回去與否,我們的命運仍然是唯一的、決定了的、無法更改的?”

“是。”

夏後失魂落魄地重新坐下,又想起一事,忙問:“那你說,波湧反彈回來的時候,我們還有一次機會,是什麽意思?”

一道電光照得小屋通亮,跟著轟的一聲驚雷在頭頂響起。大殿頂上稀裏嘩啦地一陣亂響,好像不堪雷電的衝擊,就要崩塌一般。夏後嚇得一跳,但在光最亮的時候,他卻分明看見齊薑眉頭也不皺一下。

她左手的手臂不知什麽時候**出來,閃光照耀下白得幾乎透明,同樣白皙的右手從灰黑的衣服後伸出,摸到她左邊的手臂上。雷聲從頭頂轟然滾過,她說:“引導。”

一道厚重的門在眼前打開了,炫目的光刺得郎雲根本睜不開眼。兩人一左一右架著他,跟在一號後麵一路小跑向前。後麵還有二十幾號人,每人抱一口塞得滿滿的紙箱跟著。一號大聲咆哮,趕走任何擋道的人,用他那授權級別高得嚇死人的身份卡刷開一道道緊閉的門,直至進入一間足有三百平方米的巨大房間。

這房間剛被特執會征召,本是一個被閑置的會議室。許多人正來來往往,埋設線路,架設大功率燈光,建立網絡,安裝防火牆……

房間正中是個巨大的會議桌。一號手一揮,身後的人將箱子裏的東西稀裏嘩啦地倒在桌上,全是從夏後屋裏抄出來的書、筆記本、稿紙……工作人員同時放置了五台電腦,分析從他的電腦內獲得的信息。

郎雲到此時總算鎮定下來,因為這樣的排場,的確隻有政府公務人員才搞得出來。他兼任博物館招標專家組的組長,對保密法也研究過,當即隻問:“究竟要我做什麽?”

“老爺子,事情非常緊急,我也不方便跟你多解釋,”一號湊近他,極誠懇地說,“你隻需知道這件事關係重大,非常非常重大,關係到國家……世界的前途。”

“你不必說了,”郎雲一個勁兒地點頭,“我明白的,我、我也是老黨員了,組織安排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其餘的一概不問。”

“……請定義‘不同尋常’。”

“就是……嗯……怎麽說呢?”一號順手拿起一本筆記本,“就是異常的、不同於常識性的,甚至不應該出現在曆史中的一些標示、記號、物品、字句……總之是這方麵的信息。您是考古專家,又是夏後的導師,您應該清楚他平時都研究些什麽。在這些資料裏,一定會有不大對勁的信息,請盡可能快地找出來!”

“好吧……”郎雲擦了擦眼鏡,“盡快是多久?”

一號看了看表:“您最多還有十個小時。”

“我有助手嗎?”

一號打個響指,圍著桌子的二十幾個人同時抬起頭。他說:“這些人全部聽您的。相信我,他們熟悉統計學、古文字、鑒別學、分類學,對於曆史的認識也不少,一定能幫上忙的,請您盡管吩咐!”

他的通信器響了,便走出會議室,才接通信號,那一頭的執行官便匆匆地發問:“怎樣?”

“開始鑒別了。範圍呢?”

“把引力波偏轉曲線精確到十億分之一,經過三次校正,我們大致否決了西、南、東三個方向,把範圍縮小到天水市、銀川市、南陽市與漢中市這一片地帶。”

“還是太大……”一號歎息道。

“熵值進一步增長了,”執行官加重語氣,“現在接到異常失蹤報告的國家已增至十六個,消失人口一千二百六十二人。五十七個公司正在異常消亡。各特執會到處滅火,事態已接近失控的邊緣,我要通知你,警戒等級正式提升到紅色。從現在起,所有事項都必須通報到特執聯盟,你準備好配合進入國境的其他特執會吧。”

不用看,也知道執行官此刻一臉死相。這次滲透的影響正逐漸顯現出來—人口失蹤,組織、公司消失,再下去就是國家分裂、社會動**,就如同災難來臨一樣……也許再過許多年都無法完全統計出這次影響的結果,隻能聽天由命。一號看著已精神抖擻忙碌起來的郎雲的身影,低聲說:“有結果了我會立即聯絡你,完畢。”

“引導?”

“噓……”齊薑輕腳輕手地走到門口,推開一道縫往外看。大殿內漆黑一片,不過不時閃動的電光照亮了元空和尚。他在已經塌了一半的香案前端坐不動,如同一尊泥塑。

“怎麽辦?他醒著,我不好做事啊!”

“你要做什麽?”

“聽著,這事你得幫我,”齊薑說,“我必須在這廟裏留下信息!”

夏後腦子轉得飛快,脫口說:“引導?你要留下信息,讓千年之後的人知道你的位置?”

“這次你倒不傻了,”齊薑指指他,又指著自己的胸口說,“別忘了,我們倆是滲透的主體,也就是畸形能量的中心,因此無論我們身在哪裏,第二次波湧一定會作用在我們身上。但特執會無法確定第二次波湧的位置,隻有一個大致範圍,從幾十千米到幾百千米,甚至上千千米都有可能。而波湧發生的時間又極其短暫。若光靠猜,我們能被高頻電磁發現,並被成功接收回去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是,這就是我跟你一起滲透的原因。如果能精確定位,特執會就能通過吸收電磁輻射的方式,把我們引導回去。”齊薑又朝門縫裏看,“我估摸著,在佛像背後留下些什麽,也許有用。”

“撲哧。”

“你笑什麽?”

“這座廟宇根本不可能保留到千年以後!”夏後說,“梁山這一片我在幾年前就踏遍了,根本沒有這座廟宇,它早就湮沒在戰亂之中了!你睜大眼睛瞧瞧,這梁、這柱、這山牆,別說千年,今年冬天第一場雪下來,隻怕就要塌了!”

“嗯……”齊薑愣了片刻,“但……總有……地基會留下吧?”

“留下跟被找到是兩回事。”

“什麽?”

“要留傳下來,並且是有價值、能被文物考古者發現,還要拓片、保存、發表,才能最終被你們那什麽特執會搜索到,是不是?”夏後冷靜地說,“相信我,中國曆史太浩瀚、太龐大了,即使是重要文物,被發現、被整理、被解讀的概率也低得你不敢想象。故宮博物院裏一百多萬件文物,件件都是國寶,但別說展出,到現在還有絕大部分根本沒人仔細看過,隻能簡單地編碼注冊,就放進保險箱束之高閣,等一代接一代的研究員們慢慢翻來。你要在這地基上隨便留點東西,即使過一千年它沒被掩埋、磨損,被發現的可能也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

又一陣滾雷從頭頂隆隆響過,大殿上方的瓦片被震得啪啪亂響。齊薑一臉慘白,茫然地看著夏後。

“隻有一個辦法減少熵了……”

“我有一個想法。”

半晌,兩個人同時開口,都是一怔。夏後問:“什麽辦法?”齊薑立即拚命擺手說:“不、不,沒什麽……說說你的想法吧!”

夏後湊近齊薑,低聲說:“這裏是乾陵後山,你懂嗎?”

齊薑搖搖頭。

夏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唐朝十幾個皇陵,就隻有乾陵地宮從未被人發掘。它,穿越千年,保留下來了。”

銀色的閃電撕破西方的天空,他們朝著紅彤彤的東方奔跑。雲層越低,天際便越紅。火光經過漫反射後昏暗了不少,雲層看上去活像某種野獸的胃。這場麵對於在重慶生活了幾十年的夏後來說太熟悉了,恍然間仿佛回到了原來的時代。紅雲標示了目標,而閃電照亮了腳下的路。

“我們還有多久?”悶著頭跑了一個小時後,夏後問。

“大……大概六個小時,”齊薑回答,“每一次波湧的間隔都是二十三小時四十五分十秒十二毫秒。”

“這麽精確?誰確定的啊?”

“宇宙!”齊薑說道,“我們人類沒有任何辦法阻止、幹擾或是破壞,哪怕一毫秒都無法影響。這是宇宙尺度的力量。”

“我們……”齊薑在夏後的幫助下爬上一塊岩石,又反身將他拉上來。兩人一起躺在岩石上喘息。齊薑說:“除了盡可能地觀察和預測外,我們最大的任務其實是善後。”

“也就是說,曆史發生偏差,人類社會急劇改變的時候,你們要負責隱瞞,隱瞞不了就解釋,解釋不了就動用一切手段平息?”

“對。”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些人發現了異常,你們會……關押他們,甚至是秘密處決嗎?”

“任何事態都必須被平息。”齊薑堅定地說,“我們的信念是:現在就是最好的。永遠不要去猜測世界是否會變好變壞,因為人類社會是經過幾千年磨合而成的,一旦有任何一丁點兒不同尋常的改變,都將是災難性的,是絕對不能接受的。與整個世界相比,個人太渺小了,太渺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