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麵有一個女人,她是應召打磚的最早一批村民之一,不知道是否可算作建築師所稱的“婆娘”一類。在災難中,她的住房坍塌了,三十八歲的她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她徹底沒有了寄托,甚至起了輕生的念頭。是啊,丈夫和孩子都走了,她還活著幹什麽呢?她愛他們。與丈夫在一起生活,已有十三年,雖然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卻一直恩恩愛愛,不棄不離。孩子是獨生子,在縣城上初中,成績很好,也十分懂事,頭天還打電話回來,祝她母親節快樂。一瞬間,都沒有了……這樣苦苦思念,誰知她心中悲切?一天,女人用一根麻繩把自己吊掛在了村頭的大樹上。但是,她沒有死成,被碰巧經過這裏、趕往作坊催磚的建築師發現,救了下來。她從樹端被放到地麵,癡呆地癱坐在廢墟上,看著建築師幽靈一般的淡綠色身影飄過,好像這是一個從天上下凡來的神靈。她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張大嘴巴,久久不能站起。這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看到在通往陰間的一條小路上,丈夫和孩子滿身灰土和鮮血,正在吃力地攙扶著前行,但他們走著走著就走不動了。原來,兩人背了幾簍磚,把殘破的身子壓彎了。她吃了一驚,可憐地輕聲說:“你們走不動,就莫要走了,歇下來喝口水吧。”

這是災難那一年夏天的事情。村委會已在發動人們打磚了。但最初時,並沒有多少人自願參與。人們什麽也不想做。他們對未來不再抱有希望。他們從早上起,就看著自家小孩的照片發呆,不吃不喝,直到晚上。他們每天到色彩繽紛的廢墟上去,在那裏癡癡地覓找、守望,外人問這是要做什麽,他們便回答說,是試圖把迷路的親人接回來。因此,建築師那些示範性的樣板作品,無論怎麽具有藝術性,無論獲過什麽樣的大獎,無論去了世界上哪一個大洲展出並引起了怎樣的國際轟動,都是與他們無關的。他們中的一些人,隻是在村委會主任的勸說甚至強迫下,被動地參與了打磚。說到主任本人,在災難中,也有六位親人被埋了進去,但他沒有首先去救自己的家人,而是立即組織幸存的村民展開救援,搶救出了不少的生命,可他的親人卻一個都沒有挖出來。一等災情過去,他立即擦幹眼淚,就又帶領村民們迅速投入了生產重建。他要求大家響應自力更生的號召,在全國各地的支援下,鼓舞精神,走出陰影,行動起來,再造一個美好家園。打磚啊,打磚啊,主任率先垂範。然而,盡管如此,人們一時間裏也不能聚集起熱情和信心,因此,經常生產出不合格的再生磚,甚至廢品。建築師對此很是惱火,因為這增加了成本,延誤了進度,最終吃虧的還是災民,這樣怎能令廢墟再生呢?他在國外雙年展上做出的承諾又怎能兌現呢?全國的建築師和藝術家,乃至整個國際社會,都在觀望他的工作進展,其中不乏等著看他笑話的人,他不拿出成果,怎麽交代得過去呢?他肩上的責任太大了。在建築師近乎苛刻的律令下,一些村民堅持了下來,另一些則忍受不了,退出了打磚。那位女人是留下來的之一。因為,她逐漸發現,那樣一種機械往複的動作,可以幫助她暫時忘卻失去的親人。

女人後來告訴我,其時,災民最需要的,其實並不是住房。我理解她說的是什麽。因為後來我也失去了自己的至愛,餘生如行屍走肉般活著。這年冬天,女人住進了經由自己之手打造出來的新磚房,僅僅因為她以一副血肉之軀,無法待在單薄的帳篷裏抵禦嚴寒。億萬年來積聚在她身體裏的生物本能,仍在發揮作用。這或許就是理查德·道金斯所說的“自私的基因”產生的支配性吧。換句話說,“活下去”的願望,慢慢又回到了她的心中。她甚至害羞地寫信給一位曾經采訪過她的北京來的女記者,問她能不能捐一些棉衣或被子,因為她有了新房可以住,隻是太冷了。但她並沒有想到應該感激建築師—雖然,是他挽救了她的生命,還教會了她建設如此新潮時尚(如果可以這麽說的話)、連外國人都嘖嘖稱讚的房屋。她隻是稍微把房間布置了一下,把從廢墟中撿回的丈夫和孩子的照片掛在牆上。她坐守在空空的磚房裏麵,感覺上有點不習慣,未來似乎仍比較模糊。

但就在這天晚上,她聽到了兩個人的聲音,從磚縫裏麵流淌出來。她爬起來,哆嗦著點數一塊塊的磚去看。她並不覺得恐懼,而是既驚且喜地意識到,用再生磚搭建的房子,並不僅僅是給她一個人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