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三尺雪 / 張 冉2

不知不覺天色亮了。有喊殺聲遙遙傳來,宋兵又在攻城,晉陽城居民對此早已司空見慣,誰也沒當回事。有獄卒送了早飯來,朱大鯀端著粟米粥仔細打量此人,發現昨夜隻記住了燈籠、火把和油燈,根本沒記住獄卒的長相,也不知這位究竟是哪一派的人手。

喝完粥枯坐了一會兒,外麵人聲嗡嗡響起,一大幫身穿東城別院號服的大漢湧進院子。獄卒將朱大鯀捉出牢房帶到小院當中,有個滿臉黃胡須的人迎上前來,“這位老兄,我是魯王爺的手下,王爺開恩,獄中囚犯隻要願進別院幫工就能免除刑罰。你頭上懸著的左右不是什麽大罪名,在這兒簽字畫押,就能兩清。”這人掏出紙和筆來,筆是蘸墨汁的鵝毛筆—在魯王爺發明這玩意兒以前,誰能想到揪下鳥毛來用燒堿泡過削尖了就能寫字?

朱大鯀迷迷糊糊想要簽字,黃胡須把筆一收,“但如今王爺要的是會煉丹的能人異士,你先告訴我會不會丹鼎之術?實話實說看老兄你一副文縐縐的樣子,可別胡吹大氣下不來台。”

“在下自幼隨家父修習《參同契》,精通大易、黃老、爐火之道乾坤為鼎,坎離為藥,陰陽納甲、火候進退自有分寸,生平煉製金丹一壺零二十粒,日日服食,雖不能白日升仙,但漸覺身體輕捷百病不生,有將欲養性,延命卻期之功。”朱大鯀立刻謅出一套說辭,為表示金丹神效,腰杆用力“啪啪”翻了兩個空心筋鬥,抄起院裏的八十斤石鼓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在頭頂耍兩個花,“撲通”一聲丟在地上,把手一拍,氣不長出,麵不更色。

黃胡須看得眼睛發直,一群大漢不由得“啪啪”拍起手來。身後獄卒偷偷豎起一個大拇哥,朱大鯀就知道這位是馬峰派來的內應。“好好,今天真是撿到寶了。”黃胡須笑著打開腰間小竹筒將鵝毛筆蘸滿墨汁遞過來,“簽個名,你就是東城別院的人了,咱們這就進府見王爺去。”

朱大鯀依言簽字畫押。黃胡須令獄卒解開他腳上鐐銬,衝獄中官吏走卒作個羅圈揖,帶著眾大漢離開小院。一行人簇擁著朱大鯀走出半炷香時間,轉彎到了一處大宅,這宅子占地極闊,樓宇眾多,門口守著幾個藍衫的兵卒,看見黃胡須來了便笑道:“又找到好貨色了?最近街坊太平,好久都沒有新人入府哪。”

黃胡須應道:“可不是!為了找個會煉丹的幫手,王爺急得抓心撓肝,這回算是好了。”

朱大鯀好奇地打量著這座府邸,看門樓上掛著塊黑底金字的匾,匾上龍飛鳳舞寫著一個“宅”字。他沒看明白,揪旁邊一名大漢問道:“仁兄,請問這就是魯王的東城別院對吧?為何匾額沒有寫完就掛了上去?”大漢嘟噥道:“就是王爺住的地方。這個匾寫的不是什麽李宅孫宅王爺宅,而是魯王爺的字號,他老人家平素以‘宅’自誇,說普天下沒人比他更宅。後來就寫成了匾掛了上去。”朱大鯀滿頭霧水道:“那麽‘宅’到底是什麽意思?”大漢道:“誰知道啊!王爺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別院門口聚著一群人,有皇家欽差、市井商賈、想沾光的官宦、求申冤的草民、拿著自個兒發明的東西等賞識的匠人、買到新鮮玩意兒玩膩了之後想要退貨的閑人、毛遂自薦的漢子和賣弄姿色的流鶯。看門的藍衫人拿著個簿兒挨個登記,該婉拒的婉拒,該上報的上報,該打出去的掏出棍子狠狠地打,拿不定主意的就先收了賄賂告之說等兩天再來碰運氣,秩序算是井井有條。

黃胡須領眾大漢進了東城別院。院子裏是另一番氣象,影壁牆後麵有個大水池,池子裏有泉水噴出一丈多高,水花嘩嘩四濺,蔚為壯觀。黃胡須介紹道:“這個噴水池平時是用中城的水輪機帶動的,現在宋兵攻城,水輪機用來拉動滑車、投石機和鉸輪,噴水池的機關就憑人力運動。別院中有幾十名力工,除了賣力氣之外什麽都不會,跟你這樣的技術型人才可沒法比啦。”朱大鯀聽不懂他說的新詞,就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見五名目光呆滯的壯漢在旁邊一上一下踩著腳踏板,踏板帶動轉輪,轉輪拉動水箱,水箱閥門一開一合將清水噴上天空。

繞過噴泉,鑽進一個月亮門進到第二進院子,兩旁有十數間屋子,黃胡須道:“城中販賣的電筒、黑眼鏡、發條玩具、傳聲器、放大鏡等物都是在此處製造的,內部購買打五折,許多玩意兒是市麵上罕有的,有空的話盡可以來逛逛。”

說話間又到了第三進院子,這裏架著高高天棚,擺滿黑沉沉、油光光的火油馬車零件,一台機器吭哧吭哧冒著白煙將車輪轉得飛快,幾個渾身上下油漬麻花的匠人議論著“氣缸壓力”“點火提前角”“蒸汽飽和度”此類怪詞,兩名木匠正“叮叮當當”造車架子,院子角落裏儲著幾十大桶猛火油,空氣裏有一種又香又臭的油料味道。這種猛火油原產海南,原本是守城時兜頭蓋臉澆下去燒人頭發用的,到了魯王手上才有了諸多功用。黃胡須說:“晉陽城中跑的火油馬車都是此處建造,賺得了別院大半銀錢,最新型的馬車就快上市販賣了,起名叫作‘保時捷’,保證時間,出門大捷,聽起來就吉利!”

繼續走,就到了第四進院子,這個地方更加奇怪,不住有嘰嘰呀呀叫聲、劈裏啪啦爆炸、酸甜苦辣怪味、五彩斑斕光線傳來黃胡須道:“這裏就是別院的研究所,王爺的主意如天花亂墜一轉眼蹦出幾十個,能工巧匠們就按照王爺的點子想方設法把它實現最好別在這兒久留,沒準出點什麽意外呢。”

一路走來,眾大漢逐漸散去,走到第五進院子的隻有黃胡須與朱大鯀兩人。院門口有藍衣人守衛,黃胡須掏出一個令牌晃了晃,對了一句口令,又在紙上寫下幾個密碼,才被允許走進院中聽說朱大鯀是新來的煉丹人,藍衣人把他全身上下摸了個遍,幸好他早把聖旨藏在牢房的天棚裏,而匕首則藏在發髻之中。朱大鯀是個大腦袋,戴著個青絲緞的翹角襆頭,藍衣人揪下襆頭來瞧了一眼,看見他頭上鼓鼓囊囊一包黃不溜丟頭發,就沒仔細檢查倒是從他袖袋中搜出的《論語》引起了懷疑,藍衣人上下打量他幾眼,嘩嘩翻書,“煉丹就煉丹,帶這書有什麽用?”

這本《論語》可不是用魯王發明的泥活字印刷的坊印本,而是周世宗柴榮在開封印製的官刻本,輾轉流傳到朱大鯀手裏,平素寶貝得心尖肉一般。朱大鯀肉痛地接過皺皺巴巴的書鑽進院子隻聽黃胡須道:“這一排北房是王爺的起居之所,他不喜別人打擾,我就不進去了,你進屋麵見王爺,不用怕,王爺是個性子和善的人,不會難為你的。……對了,還不知老兄怎麽稱呼?方才簽字時沒有細看。”

朱大鯀忙道:“姓朱,排行第一,為紀念崇伯起名為鯀,表字伯介。”

黃胡須道:“伯介兄,我是王爺跟前的使喚人,從王爺剛到晉陽城的時候就服侍左右,王爺賜名叫作‘星期五’。”

朱大鯀拱手道:“期五兄,多謝了。”

黃胡須還禮道:“哪裏哪裏。”說完轉身出了小院。

朱大鯀整理一下衣衫,咳嗽兩聲,搓了搓臉,咽了口唾沫,挑簾進屋。屋子很大,窗戶都用黑紙糊上,點著四五盞火油燈。兩個碩大的條案擺在屋子正中,上麵滿是瓶瓶罐罐,一個人站在案前埋頭不知在擺弄什麽。朱大鯀手心都是汗,心發慌,腿發軟,躊躇半晌,鼓起勇氣痰嗽一聲,跪拜道:“王爺!晚生……在下……罪民是……”

那人轉過身來,朱大鯀埋著頭不敢看王爺的臉。隻聽魯王道:“可算來了!趕緊過來幫忙,折騰了好幾天都沒點進展,想找個懂點初中化學的人就這麽難嗎?你叫什麽名字?跪著幹什麽?趕緊站起來,過來過來。”王爺一連串招呼,朱大鯀連忙起身垂頭走過去,覺得這位王爺千歲語聲輕快態度和藹,是個容易親近的人,唯獨說話的音調奇怪非常,腦中轉了三匝才大概聽出其中意思,也不知是哪裏的方言。“小人朱大鯀,是個犯罪之人。”他拘謹地邁著步子走到屋子中間,腳下叮叮當當不知踢倒多少瓶罐,不是他眼神不好使,是屋裏塞滿什物實在沒有下足的地方。

“哦,小朱。你叫我老王就行。”王爺踮起腳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個子真大,有一米九嗎?聽說你是翰林院的啊,真看不出來還是個搞學問的人。吃飯了沒?沒吃我叫個外賣咱們墊補墊補要是吃過了就直奔正題吧,今兒個的試驗還沒出結果呢。”

這話說得朱大鯀一陣迷糊。他偷偷抬眼一看,發現這王爺根本不像個王爺,個頭不高,白麵無須,穿著件對襟的白棉布褂子頭發短短的像個頭陀,看年紀二十歲上下,就算笑著說話眉間也有愁容。“王爺所說小人聽不太懂……”不知這奇怪王爺到底是什麽來路,朱大鯀惶恐鞠躬道。

王爺笑道:“你們覺得我說話難懂,我覺得你們才是滿嘴鳥語剛來的時候一個字都聽不明白。你們說的官話像廣東話、像客家話,就是不像山西陝西話,我又不是古代文學專業的,還以為古代北方方言都差不多呢!”

這些話朱大鯀倒是每個字都能聽懂,其中意思卻天女散花一絲一毫沒傳進耳中。他滿臉流汗道:“小人學識粗淺,王爺所說的話……”

魯王將手一揮道:“聽不明白就對了,也不用你聽明白。過來扶住這個燒瓶。對了,戴上口罩,你是學過煉丹術的人,不會不知道化學實驗中有毒氣體的危害吧?”

朱大鯀呆在當場。

桌上的水晶瓶裏裝著朱大鯀一輩子沒見過、沒聞過的奇怪**,有的紅,有的綠,有的辛辣撲鼻,有的惡臭難當。王爺給他戴上口罩,指使他扶住一隻闊口的小甕,“拿這根棍子慢慢攪拌速度千萬別快了,聽見沒?”

這話朱大鯀聽得懂。他戰戰兢兢攪著甕裏的黑綠色湯汁,這東西聞起來有股海腥味,熱乎乎的如一甌野菜羹。魯王介紹道:“這是溶在酒精裏的幹海帶灰。你們古代人管海帶叫‘昆布’,這是從禦醫那兒要來的高麗昆布。《湯頭歌》說‘昆布散癭破瘤’,意思說這玩意兒能治粗脖子病。……哦對了,《湯頭歌》是清朝的,我又搞混了。”說著話,他取出另一隻小罐,小心地除去泥封,罐裏裝滿氣味刺鼻的淡黃色汁液,“這是硫酸。你們煉丹的管這個叫‘綠礬’對不對?也有叫鏹水的。《黃帝九鼎神丹經訣》說:‘煆燒石膽獲白霧,溶水即得濃鏹水。使白頭人變黑頭人,冒滾滾嗆人白霧,頓時身入仙境,十八年後返老還童。’你應該對這個不陌生。”

朱大鯀不懂裝懂連連點頭,“王爺所言正是。”

王爺道:“叫老王就行,王爺什麽的,聽著牙磣。我開始了啊,慢慢攪和,可別停。”他在桌案上斜斜支起三扇白紙屏風,戴上口罩,將罐中綠礬水緩緩傾入小甕之中。朱大鯀隻覺一股又酸又臭的氣味直衝鼻腔,隔著棉布熏得腦仁生疼,眼中不禁流下淚來。這時隻見小甕中徐徐升起一朵紫色祥雲,飄飄悠悠舒卷開來,朱大鯀嚇得渾身一涼,卻聽王爺笑道:“哈哈哈,終於成了!隻要這土法製碘的試驗能夠成功,我的大計劃就算成了一多半!繼續攪別停啊,等整罐都反應完成了再說,我得算算一斤幹海帶能做出多少純碘來。—想不想聽聽我是怎麽造出硫酸和硝酸的?這可是基礎工業的萬裏長征第一步啊。”

“想聽,想聽。”朱大鯀隻知道順嘴答應。

王爺顯得興致很高,“我中學的時候化學學得不賴,上大學專業是機械製造,總算有點底子在,才能搞到今天這局麵。剛開始想按煉丹術用石膽煉硫酸,誰知全城也湊不出兩斤來,根本不夠用的;後來偶爾看到煉鐵的地方堆著幾千斤黃鐵礦石,這不是撿到寶了嗎?燒黃鐵礦能得到二氧化硫,溶於水得到亞硫酸,靜置一段時間就成了硫酸,最後用瓦罐濃縮,當年陝北根據地軍工廠就是這樣土法製硫酸的。硫酸解決了,硝酸就沒什麽難度,最大的問題是硝石的數量太少,還要拿來製造黑火藥,害得我發動整個別院的人去刮牆根底下的尿堿回來提煉硝酸鉀,搞得整個院子臊氣哄哄臭不可聞,幸好城裏人素有貼牆根隨地亂尿的習慣,若非如此,晉陽城的工業基礎還打不牢靠哩。”

朱大鯀臉紅道:“有時尿來勢不可當,無論男女脫褲就尿,也是人之常情。鄉人粗鄙,讓王爺見笑了。”

說話間兩罐已並做一罐,紫雲消失不見,王爺將白紙屏風平鋪在桌上,拿小竹片在上麵一刮,刮下一層紫黑色粉末來。“海帶中的碘在酸性條件下容易被空氣氧化,這樣就製造出碘單質來了。很好,等我布置下去讓他們照方抓藥批量生產,再進行下一個試驗。”

他轉身穿過大屋,坐在屋角的字箕前劈裏啪啦敲打起來,朱大鯀走過去瞧著,發現這位奇怪王爺打起字來快如閃電,眼睛都不用瞅著活字,盲打的功力著實了得,不禁開口道:“王爺這台字箕似乎型號不同啊。”

“叫老王,叫老王。”魯王道,“原理一樣,不過每個終端用了兩套活字係統,下麵一套用來輸入,上麵一套用來輸出。瞧著—”他按下回車鍵結束會話,站起來抓住一個曲柄搖動起來曲柄帶動滾筒,滾筒卷著一尺五寸寬的宣紙,宣紙勻速滾過字箕字箕中刷過墨汁的活字忽然起起伏伏動了起來,將字跡“嗒嗒”印在宣紙上。朱大鯀彎腰拈起宣紙,讀道:“試驗結果記錄無誤,已著化學分部督辦。—回車。……這樣清楚方便多了,白紙黑字,看起來就是舒服!何時能在兩市發售,我輩定當鼎力支持!”

王爺笑道:“這隻是個半成品,2.1版本會按照打印機原理將輸出文本印在同一行上,不會像現在這樣東一個字西一個字看著費勁。你也喜歡上網?到了這個時代我最不習慣的就是沒有網絡,所以費盡心機搞了這麽一套東西出來,總算找回一點宅男的感覺啦。”

“王爺千歲……老王,”朱大鯀偷偷抬眼瞧著王爺的臉色,改口道,“小人鬥膽問一句,您原籍何處,是中原人士嗎?畢竟風骨不同呢。”

魯王聞言歎息道:“應該問是哪個朝代的人吧?我所在的年代,距離現在一千零六十一年三個月又十四天。”

朱大鯀不確定他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瘋話,扳著指頭一算,賠笑道:“這麽說來,您竟是(漢)世宗孝武皇帝時候得道、一直活到現在的仙人!”

王爺悠悠道:“不是一千年以前,是一千年以後。—還隔著九千億零四十二個宇宙。”

王爺的瘋話朱大鯀聽不懂,他也沒心思弄懂,因為下一個試驗開始了。魯王將一塊鍍銀銅板放進一隻雕花木箱,把剛才製得的一小盅純碘擱在銅板旁,蓋好箱蓋,在旁邊點起一隻小泥爐來稍稍加熱。不多時,氤氳紫氣從箱子縫裏四溢出來—好家夥,這就煉出仙丹來了—朱大鯀如此思忖道,依王爺吩咐小心搖著扇子,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等了一會兒,魯王挪開小火爐,揭開箱蓋,用軟布墊著小心翼翼將銅板拎出來,隻見那亮錚錚的銀麵上覆蓋了一層黃色的東西。朱大鯀偷偷探頭向箱中望了一眼,沒發現什麽靈丹妙藥,可王爺滿臉喜色手舞足蹈道:“真成了真成了!你瞧,這層黃澄澄的東西叫作碘化銀,用小刀刮下來裝瓶放暗處保存就可以了。我還會變一個把戲:把這塊銅板擺在暗處曝光十幾分鍾,然後用水銀蒸汽顯影,再用鹽水定影,洗淨晾幹之後銅板上就會有一幅這屋子的畫像了,保證分毫不差!這是達蓋爾銀版攝影法,利用的是碘化銀易被光線分解的特性,不過我們搜集碘化銀備用,下次再變給你看吧!”

朱大鯀疑惑道:“沒有畫師,何來畫像?……另外,這黃粉末有什麽奧妙之處,喝下去能身輕體健白日飛升嗎?”

王爺笑道:“可沒那麽神。碘化銀在我們那個年代主要就兩個用途,一個是感光劑,剛才說過了。另一個嘛,等用到的時候你自然能知道。”他邊說話邊動手,將銅板上的粉末刮進一隻小瓷瓶仔細收好,摘下口罩伸了個懶腰,“行了,上午的活兒幹完了,我把碘化銀的製備方法傳出去之後就可以歇一會兒了。沒吃飯吧?等會兒一起吃。你長得人高馬大,手還挺巧,不愧是煉過丹的人有些問題要問你,可別走遠了,我去去就來。”

魯王坐到字箕前開始劈裏啪啦打字,不時搖動滾筒吐出長長的宣紙,捧著紙頁邊看邊點頭。朱大鯀在屋裏束手束腳什麽都不敢碰,生怕搞壞了什麽東西,觸犯了什麽神通。這會兒他終於想起此行的目的,伸手在袖袋裏一摸那本《論語》,深深吸一口氣低頭道:“王爺,小人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

“說吧,聽著呢。”字箕前的人忙著“咯吱咯吱”卷宣紙筒,沒顧上回頭。

朱大鯀問道:“王爺是漢人還是胡人?”

“別矯情,叫老王。”對方答道,“我是漢族人,北京西城長大的。我媽是回民,我隨我爸,從小經常上牛街、教子胡同玩,可是離了豬肉就活不了,沒轍。”

朱大鯀已經習慣無視王爺的瘋話,“王爺是漢人,為何偏居晉陽不思南國呢?”

王爺答道:“說了你也不明白,我是漢人,但不是你們這個年代的漢人。我知道五代十國梁唐晉漢周都是胡夷戎狄建立的國家,你多半也是胡人。可我的計劃一實現就能回到出發點,到時候你們這個宇宙的這個時間節點與我之間就連屁大點的關係都沒有了,知道嗎?”

朱大鯀走近一步,“王爺,宋軍圍城一事何解?”

王爺回答:“解不了,一沒兵二沒糧,又不能批量生產火槍。燧發槍雖然容易造,可黑火藥用到的硫黃根本不夠,全城搜刮來幾十斤,隻夠大炮隔三岔五打幾發嚇唬人用。話說回來,想滅了宋朝人是沒戲,撐下去倒是不難,隻要趙光義一天沒發現遼國送粟米過來的水下通道,晉陽城就能多撐一天。一個空桶綁一個滿桶,從汾河河底成排滾過來,這招你們古代人肯定想不到。”

朱大鯀提高音量,“可百姓饑苦不得溫飽,守軍傷疲日夜號啕,晉陽城多守一日,幾萬居民就多苦一天啊王爺!”

“咦,問得好。”魯王從凳子上轉過身來,“每個來我別院打工的人都是歡天喜地,不光能免了刑罰,還能掙到銅子兒,唯獨你說話與別人不同。來聊聊吧,這幾個月真沒跟正常人說過話。我調到這個地方來已經—”他從懷裏摸出一張紙瞧瞧,在上麵打了個叉,“—已經三個月零七天半了。距離觀測平台自動返回還剩下二十三天半,時間緊迫,不過從進度來說應該能趕上。”

朱大鯀隻聽懂了對方話裏淡淡的鄉愁,立刻朗聲道:“子曰:‘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父在,觀其誌;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王爺離家日久,必當思念父母,狐死首丘,烏鴉反哺,羊羔跪乳,馬不欺母……”

王爺歎口氣:“好吧,咱倆還不是一個頻道的。你先閉嘴聽我說行嗎?”

朱編修立刻閉起嘴巴。

王爺悠悠道:“你肯定不知道什麽叫平行宇宙理論,也不明白量子力學,簡單說兩句吧。我叫王魯,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宅男穿越小說業餘作者和時空旅行從業人員,在我們那個時代由於多重宇宙理論的完善,人人都可以從中介那裏花點小錢租借一個觀測平台進行時空旅行。此前人們認為彼此重疊的平行宇宙數量在10^(10^118)個左右,不過隨後更精確的計算結果指出:由於平行宇宙選擇分支結果的疊加,同一時間存在的宇宙數量隻有區區三十萬兆個左右,這些宇宙在無數量子選擇中不斷創生、分裂、合並、消亡,而就算彼此之間差異最大的兩個平行宇宙也具有驚人的物理相似性,隻是在時間軸上的距離越來越遠。這挺無聊,因為人類深空探索的腳步一直停滯不前,對宇宙全景的了解仍然非常淺薄(即使在我到達過的最遠宇宙人類的觸角也隻不過到達近在咫尺的半人馬座);這也挺有趣,因為波函數發動機的發明使我們隨隨便便就能跨越平行宇宙,從拓撲結構來說,去往越相似的宇宙,所需的能源就越少,目前最先進的觀測平台可以把旅行者送到三百兆個宇宙之外的宇宙,而我們這種業餘人士租用的設備最多是在四十兆的範圍內徘徊。”

朱大鯀連連點頭,偷偷摸著袖袋裏的東西,心裏盤算著等王爺的瘋話說完了,是該掏出匕首施之以威,還是拿出《論語》曉之以理。現在屋裏沒有別人,是動手的大好時機。沙陀人不是不想立即發動,隻是自己心裏還有點迷惑,沒想好到底該按哪位大人物的指示來行動。

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王爺接著說:“我接了個活兒,是北大曆史係對五代十國晚期燕雲十六州人口數量統計的研究課題,你們這樣的平行宇宙處於時間軸的前端,是曆史研究的最好觀測場所。別以為持有時空旅行許可證的人很多,要經過係統的量子理論、計算機操作、路麵駕駛和緊急狀況演習等培訓與考試後才能上崗,若要接團體遊客的話還得去考時空旅行導遊許可證咧。由於平行宇宙的物理相似性,我在北京宣武門啟動觀測平台穿越九千億零四十二個宇宙後來到這裏,計算一下公轉自轉因素,應該準確地出現在幽州地界。誰知道這個觀測平台超期服役太久了,波函數發動機居然在旅行途中水箱開鍋了,我往裏頭加了八瓶礦泉水、一箱紅牛飲料才勉強撐到目的地。剛到達這個宇宙,發動機就頂杆爆缸徹底歇菜,墜毀在山西汾河岸邊的一個山溝溝裏。我攜帶的行李、裝備和副油箱全部完蛋,花了十天時間好不容易修好發動機,卻發現能源全都漏光了,憑油路裏那點殘油頂多能蹦出兩三個宇宙去,那頂什麽用啊,最多差了幾個時辰的光景。”

這時候外麵喊殺聲逐漸增強,看來是宋軍開始攻擊東城城門,王爺回頭瞧了一眼字箕上唰唰打出的宣紙報告,啪啪敲打了幾個字,笑道:“沒事,例行公事罷了,我調兩台尿脬炮過去就行。……說到哪兒了?哦對,波函數發動機勉強能啟動,轉速一提高就燒機油冒藍煙跟拖拉機似的,關鍵是沒油啊。人口統計的活兒是別想了,這趟私活兒沒在民政部多重宇宙管理局備案,不敢報警逮住就是三到五年有期徒刑啊!要回家的話得想辦法弄到能源才行,我實在沒轍了,就把東西藏在山溝溝裏,溜溜達達到了晉陽城。”

“王爺,您說沒有油,城裏有猛火油啊。”朱大鯀忍不住插嘴道,“街上馬車盡是燒猛火油的。”

老王歎道:“要是燒油的還發什麽愁啊。這麽說吧,油箱裏裝的不是實實在在的油,而是勢能,平行宇宙間的彈性勢能。想要把油箱充滿,就得製造出宇宙的分裂,當一個宇宙因為某種選擇而分裂出一個嶄新的宇宙的時候,我就可以搜集這些逃逸掉的勢能作為回家的動力了。這勢能不是熵值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就好比一根竹竿折斷變成兩根,‘啪’的一聲彈開的那種力道吧?我是不太懂啦,總之必須製造出足夠大的事件,使得宇宙產生分裂才行。要怎麽做到這一點呢?比如曆史上來說,今年三月十四日有個人從晉陽城頭一腳踏空跌死在汾河裏,這事情有二十位目擊者看到,被記載在某本野史當中。倘若三月十四日這天我揪住此人的脖領子救了他一命,一個改變產生了,可它不夠大,因為在所有已發生的十萬兆宇宙當中,有一千億個宇宙裏他同樣得救了在這個時刻,其中一個宇宙的所有常數特征變得與我們現在存身的宇宙完全相同,所以兩個宇宙合並了—當然身處其中的你我什麽都感覺不出來,但勢能是消減了的,還得從我的油箱中倒扣燃料呢……要使宇宙分裂,必須做出足夠大的改變,大到在全部已發生的十萬兆宇宙中沒有任何一個先例。我用壞掉的波函數計算機勉強算出了一個可能性,一個在沒有任何現代設備幫助的條件下能做到的可能性。”

朱大鯀沒吭聲,老老實實聽著。

王爺忽然拉開抽屜拿出個冊子來,念道:“公元882年六月季夏,尚讓率軍出長安攻鳳翔,至宜君寨忽然天降大雪,三天之內雪厚盈尺,凍死凍傷數千人,齊軍於是敗歸長安。這事你知道嗎?”

“黃巢之亂!”朱大鯀終於能搭上話了,“尚讓是大齊太尉,中和二年六月飛雪之事在坊間多有流傳,史書亦載。”

“就是這樣。”老王道,“我是個現代人,一沒帶什麽死光槍核子彈之類的科幻武器,二沒有企業號和超時空要塞在背後支援,我能做到的隻有利用高中大學學到的一丁點知識盡量改變這個時代。宋滅北漢是史實,在絕大多數宇宙的史書中都記載著五月初四宋軍攻破晉陽城,漢主劉繼元出降,五月十八日宋太宗將全城百姓逐出城外,一把火把晉陽城燒成了白地。而現在,我已經將這個日期向後拖延了一個多月,宋軍不可能無限期地等下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憑這個時代的原始攻城器械根本打不破我親自加固過的城防。一旦宋軍退走,曆史將被完全改寫,宇宙將毫無疑問地產生分裂!”說到這裏,他把玩著裝有碘化銀的小瓷瓶開懷大笑道,“更別提我現在發明的東西了,這個小玩意兒將立刻改變曆史,裝滿我觀測平台的油箱!古代人最迷信天兆,夏天下一場鵝毛大雪,還有比這更能改變曆史的事件嗎?”

朱大鯀呆呆道:“火燒……晉陽城?大雪?”

“多說無益,隨我來!”王爺興致勃勃地站起身來,牽著朱大鯀的袖子走到大屋西側的牆邊,他不知扳動什麽機關,機括嘎嘎轉動起來,整麵牆壁忽然向外傾倒,露出一個藏在重重飛簷之內的院落來。刺眼的陽光蜇得朱大鯀睜不開眼睛,他花了好一會兒才看清院裏的東西。看了一眼,吃了一驚,因為院裏的諸多陳設都是前所未見叫不出名字來的天造之物。幾十名東城別院勞工正熱火朝天地幹活兒,看見王爺現身紛紛跪倒行禮,魯王笑吟吟地揮手道:“繼續繼續,不用管我。”

“這邊在檢查熱氣球。”指著一群正縫製棉布的工人,王爺介紹道,“我答應給北漢皇帝造個飛艇讓他能逃到遼國去。飛艇一時半會兒搞不出來,先弄個氣球應景吧。我來到晉陽城以後造了幾個新奇小玩意兒收買了幾個小官,見到劉繼元小皇帝,說能替他把晉陽城守得鐵桶一樣,他就二話不說給了我個便宜王爺來當,這點恩情總是要還給他的。”

轉了個方向,一群人正向黑鐵鑄造的大炮裏填充黑火藥,“這門炮是發射降雨彈用的,由於黑火藥作為發射藥的威力不足,所以要用熱氣球把大炮吊到天上去,然後向斜上方發射。這些天來我一直在觀測氣象,別看現在天氣很熱,每到下午從太行山脈飄來的雲團可蘊含著豐富的冷氣,隻要在合適的時間提供足夠的凝結核,就能憑空製造出一場大雪!”王爺笑道,“剛才我將配方傳過去,另一處的化學工坊正在全力生產碘化銀粉末,用不了多久就能製成降雨彈裝填進大炮裏。熱氣球也已經試飛過一次,隻等合適的氣象條件就行啦!”

此時天氣晴好,日光灼灼,遠方的喊殺聲逐漸平息,一隻喜鵲站在屋簷嘎嘎亂叫。有火油馬車“轟隆隆”碾過石板路,空氣中有血、油和胡餅的味道。朱大鯀站在王爺身旁,渾身不能動彈腦中一片糊塗。

牆壁關閉,屋裏又昏暗下來。兩人吃了點東西,王爺一邊上網指揮城防和作坊工作,一邊問了些煉丹的問題,朱大鯀硬著頭皮胡謅亂侃蒙騙過去。

“啊,我得睡會兒,昨晚通宵來的,實在熬不住了。”王爺麵容困倦地伸個懶腰,走向屋子一角的臥榻,“麻煩你看著點,萬一有什麽消息的話,叫醒我就行。”

“是,王爺。”朱大鯀恭敬地鞠個躬,看王爺裹著錦被躺下,沒過一會兒就打起了鼾。他偷偷長出一口氣,頭昏腦漲地坐在那兒胡思亂想。方才魯王說的話他沒聽懂,但朱大鯀聽出了王爺的口氣,這位東城別院之主根本就不在乎漢室江山和晉陽百姓,他是從另一個地方來的人,終究是要回那個地方去的。他創造出的百種新鮮物什、千般稀奇雜耍是為了收買人心、賺取錢財,他設計出的網絡是為了籠絡文人士族、傳達東城別院命令,他售賣的火油馬車、兵器和美酒是向武將示好,而那些救命的糧、殺人的火、離奇的雪歸根結底都是為了一個目的,為了王爺自己。《韓非子》曰“今有人於此,義不入危城,不處軍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輕物重生之士也”,這魯王不正是楊朱“重生”之流?

朱大鯀心中有口氣逐漸萌生,頂得胸口發脹,腦門發鼓,耳邊嗡嗡作響。他想著馬峰、郭萬超、劉繼業、皇帝的言語,想著這一國一州、一州一城、城中萬戶芸芸眾生。梁唐晉漢周江山更替,胡漢夷狄雜處亂世,在這個不得安寧的時代朱大鯀也曾想過棄筆從戎闖出一番事業,然而終安於一隅、每日清談,不是因為力氣膽識不夠,而是胸中誌向迷惘。上網聊天時文士們常常議論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朱大鯀總覺得那是毫無用處的空談,可除了高談闊論文景之治、昭宣中興、開元盛世,又能談點什麽呢?他要的隻是一餐一榻一個屋頂,閑時談天飲酒,吃飽了捧腹高眠上網抒發抱負,有錢便逛逛青樓,自由自在,與世無爭。可在這亂世,與世無爭本身就是逆流而動,就算他這樣的小人物也終被卷入國家興亡當中。如今漢室道統和全城百姓的命運攥在他手裏若不做點什麽,又怎能妄稱二十年寒窗飽讀聖賢書的青衫客?

朱大鯀從袖中擎出那柄精鋼匕首。他知道無法說服王爺,因為這魯王爺根本不是大漢子民;大道理都是假的,唯有掌中六寸五分長的鐵是真的。在這一刹那,一個三全其美的念頭在朱大鯀心中浮現,他長大的身軀緩緩站直,嘴角浮出一絲笑意,鞋底悄無聲息碾過地板,幾步就走到了臥榻之前。

“你要做什麽!”忽然王爺翻身坐了起來,雙目圓睜叫道,“我被蚊子咬醒了,爬起來點個蚊香,你拿著個刀子想幹嗎?我可要叫人了唔唔唔……”

朱大鯀伸手將王爺的嘴捂個嚴嚴實實,匕首放在對方白嫩的脖頸,低聲道:“別叫,留你一條活路。我方才看見你用網絡調動東城別院守城軍隊,靠的是字箕中一排木質活字。把活字交出來告訴我調軍的密語,我就不殺你。”

魯王是個識趣的人,額頭冒出密密麻麻一層汗珠,將腦袋點個不停。朱大鯀將手指鬆開一條縫,王爺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從隨身褡褳裏拿出紅色木活字丟在榻上,支支吾吾道:“沒有什麽密語我這裏發出的指令通過專線直達守城營和化學工坊。除了我之外沒人能在網絡上作假……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我守住了晉陽城發明出無數吃的穿的用的新奇的東西供滿城軍民享樂,滿城上下沒有人不愛戴我這魯王,我到底有哪一點對不起北漢,對不起太原,對不起你了?”

朱大鯀冷笑道:“多說無益。你是為自己著想,我卻是為一城百姓謀利。第一,我要令東城別院停止守城,火龍、礌石、弩炮一停,都指揮使郭萬超會立刻開放兩座城門迎宋軍入城;第二,宣徽使馬峰正在宮中候命,城門一開,軍心大亂,他會說服漢主劉繼元攜眷出降,可我要帶著皇帝趁亂逃跑,讓他乘那個什麽熱氣球去往契丹;第三,我要將你綁送趙光義,以你換全城百姓活命。宋軍圍城三月攻之不下,宋主一定對發明守城器械的你懷恨於心,隻要將你五花大綁送到他麵前,定能讓他心懷大暢,使晉陽免受刀兵。這樣便不負郭、馬、劉繼業與皇帝之托,救百姓於水火,仁義得以兩全!”

王爺驚道:“什麽亂七八糟!你到底是哪一派的啊?讓每個人都得了便宜,就把我一個人豁出去了是不是?別玩得這麽絕行不行啊哥們兒!有話咱好好說,什麽事都可以商量著來啊,我可沒想招惹誰,隻想攢點能量回家去,這有錯嗎?這有錯嗎?這有錯嗎?”

“你沒錯,我也沒錯,天下人都沒錯,那到底是誰錯了?”朱大鯀問道。

老王沒想好怎麽回答這深奧的哲學問題,就被一刀柄敲在腦門上,幹脆利落地暈了過去。

王魯悠悠醒轉,正好看到熱氣球緩緩升起於東城別院正宅的屋簷。氣球用一百二十五塊上了生漆的厚棉布縫製而成,吊籃是竹編的,籃中裝著一支猛火油燃燒器和那門沉重的生鐵炮。三四個人擠在吊籃裏,這顯然是超載,不過隨著節流閥開啟、火焰升騰起來,熱空氣鼓滿氣球,這黑褐色(生漆幹燥後的顏色)的巨大飛行物搖搖晃晃地不斷升高,映著夕陽,將狹長的影子投滿整個晉陽城。

“成了!成了!”王魯激靈一下坐了起來,衝著天空哈哈大笑此時正吹著北風,暑熱被寒意驅散,富含水汽的雲朵大團大團聚集在空中,是最適合人工增雪的氣象。時空旅行者盯著天空中那越升越高的氣球,口中不住念叨著:“還不夠還不夠還不夠,再升個兩百米就可以發射了,就差一點,就差一點……”

他想站起來找個更好的觀測角度,然後發現雙腿沒辦法挪動分毫。低頭一看,他發現自己被綁在一輛火油馬車上麵,車子停在東城街道正中央,駕車人被殺死在座位。放眼望去,路上堆積著累累屍骸,漢兵、宋兵、晉陽百姓死狀各異,血沿著路旁溝渠汩汩流淌,把幹涸了幾個月的黃土浸潤。哭聲、慘叫聲與喊殺聲在遙遠的地方作響,如隱隱雷聲滾過天邊,晉陽城中卻顯得異樣寧靜,唯有烏鴉在天空越聚越多。

“這是怎麽回事?”王魯驚叫一聲扭動身體,雙手雙腳都被麻繩纏得結結實實,一動彈那粗糙纖維就刺進皮膚鑽心地疼痛。他一直咒罵著卻不敢再掙紮,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這時候一隊騎兵風馳電掣穿過街巷,看盔甲袍色是宋兵無疑。這些騎兵根本沒有正眼看王魯一眼,健馬四蹄翻飛踏著屍體向東城門飛馳而去,空中留下幾句支離破碎的對話:

“……到得太晚,弓矢射不中又能如何?”

“……不是南風,而是北風,根本到不了遼土,隻會向南方……”

“……不會怪罪?”

“……不然便太遲!”

“喂!你們要幹什麽?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啊!”時空旅行者瘋狂地喊叫道,“告訴你們的主子我會好多物理化學機械工程技術呢,我能幫你們打造一個蒸汽朋克的大宋帝國啊!喂喂!別走!別走……”

每克碘化銀粉末能產生數十萬億微粒,五公斤的碘化銀足夠造就一場暴雪的全部冰晶。在這個低技術時代進行一場夏季的人工增雪,聽起來是無稽之談。可或許是時空旅行者癲狂的祈禱得到應驗,天空中的雲團開始聚集、翻滾,現出漆黑的色澤和不安定的姿態,將夕陽化為雲層背後的一線金光。

“來吧來吧來吧來吧!”

王魯衝著天空大吼,“轟隆隆隆隆……”一聲悶雷響徹天際,最先墜下的是雨,夾雜著冰晶的冰冷的雨,可隨著地麵溫度不斷下降,雨化為了雪。一粒雪花飄飄悠悠落在時空旅行者的鼻尖,立刻被體溫融化。緊接著第二片、第三片雪花降落下來,帶著它們的千萬億個夥伴。

渾身濕透的時空旅行者仰天長笑。這是六月的一場大雪,雪在空中團團擁擠著,霎時間將宮殿、樓閣、柳樹與城垛漆成雪白王魯低下頭,看自己胸口的電量表正在閃爍綠色的光芒。那是發動機的能量預期已經越過基準線,隻要宇宙分裂的時刻到來,觀測平台就會獲得能量自動啟動,在無法以時間單位估量的一瞬間之後,將他送回位於北京通州北苑環島附近那九十平方米麵積的溫馨的家。

“這是一個傳奇。”王魯哆嗦著對自己說,“我要回家了,找個安全點的工作,娶個媳婦,每天擠地鐵上班,回家哪兒也不去就玩玩遊戲,這輩子的冒險都夠了,夠啦……”

以雪堆積的速度,幾十分鍾後晉陽城就將被三尺白雪覆蓋可就在這時,二十條火龍從四周升起。西城、中城、東城的十幾個城門處都有火龍車噴出的火柱,還有無數豬尿脬大炮砰砰射出火球,那是他親手製造的守城器械,宋人眼中最可怕的武器。

“等等……”時空旅行者的目光呆滯了,“別啊,難道還是要把晉陽城燒掉嗎?起碼稍微遲一點,等這場雪下完……等一下,等一下啊啊啊啊啊!”

黏稠的猛火油四處噴灑,熊熊火焰直衝天際,這場火蔓延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久旱的晉陽城天幹物燥,時空旅行者召喚而來的降水未能使幹透的木頭濕潤,西城的火從晉陽宮燃起依次將襲慶坊、觀德坊、富民坊、法相坊、立信坊卷入火海;中城的火先點燃了大水輪,然後向西燒著了宣光殿、仁壽殿、大明殿飛雲樓、德陽堂。東城別院很快化為一個明亮的火炬,空中飛舞的雪花未及落下就消失於無形,時空旅行者胸口的綠燈消失了,他張大嘴巴,發出一聲痛徹心扉的哀號:“就差一點點,一點點啊!”

城中幸存的百姓被宋兵驅趕著向東北方行去,一步一回首,哭聲震天。宋主趙光義端坐戰馬之上遙望晉陽大火,開口道:“捉到劉繼元之後帶來見我,不要傷他。郭萬超,封你磁州團練使,馬峰為將作監,你們二人是有功之臣,望今後殫精竭慮輔我大宋。劉繼業,人人都降,為何就你一人不降?不知螳臂當車的道理嗎?”

劉繼業縛著雙手向北而跪,梗著脖子道:“漢主未降,我豈可先降?”

趙光義笑道:“早聽說河東劉繼業的名氣,看來真是條好漢。等我捉到小皇帝,你老老實實歸降於我,回歸本名還是姓楊吧。漢人為何保著胡人?要打不如掉頭去打契丹才對吧。”

說完這一席話,他策馬前行幾步,俯身道:“你又有什麽要說?”

朱大鯀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眼角映著天邊熊熊火光,戰戰兢兢道:“不敢居功,但求無過。”

“好。”趙光義將馬鞭一揮,“追郯城公,封土百裏。砍了吧。”

“萬歲!小人犯了什麽錯?”朱大鯀悚然驚起,將旁邊兩名兵卒撞翻,四五個人撲上來將他壓住,劊子手舉起大刀。

“你沒錯,我沒錯,大家都沒錯。誰知道誰錯了?”宋主淡淡道。

人頭滾落,那長大的身軀轟然墜地,那本《論語》從袖袋中跌落出來,在血泊中緩緩地浸透,直至一個字都看不清。

時空旅行者創造的一切連同晉陽城一起被燒個幹淨。新晉陽建立起來之後,人們逐漸把那段充滿新奇的日子當成一場舊夢唯有郭萬超在磁州軍營裏同趙大對坐飲酒的時候,偶爾會拿出“雷朋”墨鏡把玩:“要是生在大宋,這天下定然會成為另一個模樣吧?

宋滅北漢事在五代史中隻有寥寥幾語,一百六十年後,史家李燾終於將晉陽大火寫入正史,但理所當然地沒有出現時空旅行者的任何蹤跡。

丙申,幸太原城北,禦沙河門樓,遣使分部徙居民於新並州,盡焚其廬舍,民老幼趨城門不及,焚死者甚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