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三尺雪 / 張 冉

不是一千年以前,是一千年以後。——還隔著九千億零四十二個宇宙。

趙大領著兵丁衝進宣仁坊的時候,朱大鯀正在屋裏上網,他若有點與官府鬥智鬥勇的經驗一定會更早發現端倪,把這出戲演得更像一點。這時是未時三刻,午飯已畢,晚飯還早,自然是宣仁坊裏眾青樓生意正好的時候,脂粉香氣被陽光曬得漫空蒸騰紅紅綠綠的帕子耀花遊人的眼睛。隔著兩堵牆,西街對麵的平康坊傳來陣陣絲竹之聲,教坊官妓們半遮半掩地向達官貴人賣弄技藝;而宣仁坊裏的姐妹們對隔壁同行不屑一顧,認為那純屬脫褲子放屁,反正最終結果都是要把床搞得嘎吱嘎吱響,喝酒劃拳助興則可,吹拉彈唱何苦來哉?總之宣仁坊的白天從不缺少吵吵鬧鬧的討價還價聲、劃拳行令聲和嘎吱嘎吱搖床聲。這種喧鬧成了某種特色,以至於宣仁坊居民偶爾夜宿他處,會覺得整個晉陽城都毫無生氣,實在是安靜得莫名其妙。

趙大穿著薄底快靴的腳剛一踏進坊門,恭候在門邊的坊正就感覺到今時不同往日,必有大事發生。趙大每個月要來宣仁坊三四次,帶著兩個麵黃肌瘦的廣陽娃娃兵,哪次不是咋呼著來吆喝著走,嚷得嗓子出血才對得起每個月的那點巡檢例錢。而這一回,他居然悄無聲息地溜進門來,衝坊正打了幾個唯有自己看得懂的手勢,領著兩個娃娃兵貼著牆根躡手躡腳向北摸去。“虞候啊,虞候!”坊正踉踉蹌蹌追在後麵,雙手胡亂搖擺,“這是做什麽!嚇煞某家了!何不停下歇歇腳、用一碗羹湯,無論要錢要人,應允你就是了……”

“閉嘴!”趙大瞪起一雙大眼,壓低聲音道,“靠牆站!好好說話!有縣衙公文在此,說什麽也沒用!”

坊正嚇得一跌,扶著牆站住,看趙大帶著人鬼鬼祟祟走遠。他哆哆嗦嗦拽過身旁一個小孩,“告訴六娘,快收,快收!”流著清鼻涕的小孩點點頭,一溜煙跑沒了影,半炷香時間不到,宣仁坊的十三家青樓劈裏啪啦扣上了兩百四十塊窗板,討價聲、劃拳聲和搖床聲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誰家孩子哇哇大哭起來,緊接著響起一個止啼的響亮耳光。眾多衣冠淩亂的恩客從青樓後院跳牆逃走,如一群受驚的耗子灰溜溜鑽出坊牆的破洞,消失在晉陽城的大街小巷。一隻烏鴉飛過,守衛坊門的兵丁拉開弓瞄準,右手一摸,發覺箭壺裏一支羽箭都沒有,於是悻悻地放鬆弓弦。生牛皮的弓弦反彈發出“嘣”的一聲輕響,把兵丁嚇了一跳,他才發現四周已經萬籟俱寂,這點微弱的響聲居然比夜裏的更鼓還要驚人。

下午時分最熱鬧的宣仁坊變得比宵禁時候還要安靜,作為該坊十年零四個月的老居民,朱大鯀對此毫無察覺,隻能說是愚鈍至極。趙大一腳踹開屋門的時候,他愕然回頭,才驚覺到了表演的時刻,於是大叫一聲,抄起盛著半杯熱水的陶杯砸在趙大腦門上,接著一使勁把案幾掀翻,字箕裏的活字劈裏啪啦掉了一地。“朱大鯀!”趙大捂著額頭厲聲喝道,“海捕公文在此!若不……”他的話沒說完,一把活字就撒了過來。這種膠泥燒製的活字又硬又脆,砸在身上生疼,落在地上碎成粉末。趙大躲了兩下,屋裏升起一陣黃煙。

“捉我,休想!”朱大鯀左右開弓丟出活字阻住敵人,轉身推開南窗想往外跑,這時一個廣陽兵舉著鐵鏈從黃霧裏衝了出來朱大鯀飛起一腳,踢得這童子兵淩空打了兩個旋兒“啪”地貼在牆上,鐵鏈撒手落地,當下鼻血與眼淚齊飛。趙大們幾人還在屋裏瞎摸,朱大鯀已經縱身跳出窗外,眼前是一片無遮無擋的花花世界。這時候他忽然一拍腦門,想起宣徽使的話來,“要被捕,又不能易被捕;要拒捕,又不能不被捕;欲語還休,欲就還迎,三分做戲,七分碰巧,其中的分寸,你可一定要拿捏好了。”

“拿捏,拿你奶奶,捏你奶奶……”朱大鯀把心一橫,向前跑了兩步,左腳淩空一絆右腳,“啊呀”慘叫著撲倒在地,整個人結結實實拍在地麵上,“啪!”震得院裏水缸都晃了三晃。

趙大聽到動靜從屋裏衝了出來,一見這情景,捂著腦袋大笑道:“讓你跑,給我鎖上!帶回縣衙,罪證一並帶走!”

流著鼻血的廣陽兵走出屋子,號啕大哭道:“大郎!那一笸籮泥塊都讓他砸碎了,還有什麽罪證?咱這下見了紅,晚上得吃白麵才行!咱媽說了跟你當兵有饅頭吃,這都倆月了連根饅頭毛都沒看見!現在被困在城裏,想回也回不去,不知道咱媽咱爹還活著不,這日子過得有啥意思?!”

“沒腦子!活字雖然毀了,網線不是還在嗎?拿剪刀把網線剪走回去結案!”趙大罵道,“隻要這案子能辦下來,別說吃饅頭每天食肉糜都行!出息!”

小人物的命運往往由大人物的一句話決定。

那天是六月初六,季夏初伏,北地的太陽明晃晃掛在天上曬得滿街楊柳蔫頭耷腦,明明沒有一絲風,卻忽然平地升起一個小旋風,從街頭掃到街尾,讓久未掃灑的路麵塵土飛揚。馬軍都指揮使郭萬超駕車出了蒞武坊,沿著南門正街行了小半個時辰。他是個素愛自誇自耀的人,自然高高坐在車頭,踩下踏板讓車子發出最大的響聲。這台車子是東城別院最新出品的型號,寬五尺、高六尺四寸、長一丈零兩尺,四麵出簷,兩門對掩,車廂以陳年紫棗木製成,飾以金線石榴卷蔓紋,氣勢雄渾,製造考究,最基礎的型號售價銅錢二十千。這樣的車除了郭萬超此等人物,整個晉陽城還有幾人駕得起?

四隻煙囪突突冒著黑煙,車輪在黃土夯實的地麵上不停地彈跳,郭萬超本意橫眉冷目睥睨過市,卻因為震動太厲害而被路人看成在不斷點頭致意,不斷有人停下來稽首還禮,口稱“都指揮使”,郭萬超隻能打個哈哈,擺手而過。車子後麵那個煮著熱水的大鼎—就算東城別院的人講得天花亂墜,他還是對這台怪車滿頭霧水。據說煮沸熱水的是猛火油,他知道猛火油是從東南吳地傳來的玩意兒,見火而燃,遇水更烈,城防軍用此把攻城者燙得哇哇叫。這玩意兒把水煮沸,車子不知怎的就走了起來,這又是什麽道理?—正發出“轟隆轟隆”的吼聲,身上穿的兩襠鎧被背後的熱氣烤得火燙,頭上戴的銀兜鍪須用手扶住,否則走不出多遠就被震得滑落下來遮住眼睛,馬軍都指揮使有苦自知,心中暗自懊惱不該坐上駕駛席,好在目的地已經不遠,於是取出黑鏡戴在鼻梁上,滿臉油汗地馳過街巷。

車子向左轉彎,前麵就是襲慶坊的大門,盡管現在是禮崩樂壞、上下亂法的時節,坊牆早已千瘡百孔,根本沒人老老實實從坊門進出,但郭萬超覺得當大官的總該有點當大官的做派,若沒有人前呼後擁,實在不像個樣子。他停在坊門等了半天,不光坊正沒有出現,連守門的衛士也不知道藏在哪裏偷偷打盹,滿街的秦槐漢柏遮出一片陰涼地,唯獨坊門處光禿禿地露著日頭,沒一會兒就曬得郭萬超心慌氣短汗如雨下。“衛軍!”他喊了兩聲,不見回音,連狗叫聲都沒有一處,於是怒氣衝衝跳下車來大踏步走進襲慶坊。坊門南邊就是宣徽使馬峰的宅子,郭萬超也不給門房遞帖子,一把將門推開,風風火火衝進院子,繞過正房,到了後院,大喝一聲:“抓反賊的來啦!”

屋裏立刻一陣雞飛狗跳,霎時間前窗後窗都被踹飛,五六個衣冠文士奪路而出,連滾帶爬跌成一團。“哎呀,都指揮使!”大腹便便的老馬峰偷偷拉開門縫一瞧,立刻拍拍心口喊了聲皇天後土,“切不可再開這種玩笑了!各位各位,都請回屋吧,是都指揮使來了,不怕不怕!”老頭兒剛才嚇得襆頭都跌了,披著一頭白發看得郭萬超又氣又樂,冷笑道:“這點膽子還敢謀反,哼哼……”

“哎呀,這話怎麽說的?”老馬峰又嚇了一跳,連忙小跑過來攀住郭萬超的手臂往屋裏拉,“雖然沒有旁人,也須當心隔牆有耳……”

一行人回到屋裏,驚魂未定地各自落座,將破破爛爛的窗欞湊合掩上,又把門閂插牢。馬峰拉郭萬超往胡**坐,郭萬超隻是大咧咧立在屋子中間,他不是不想坐,隻是為了威風穿上這前朝遺物的兩襠鎧,一路上顛得差點連兩顆晃悠悠的外腎都磨破老馬峰戴上襆頭,抓一抓花白胡子,介紹道:“郭都指揮使諸位在朝堂上都見過了,此次若成事,必須有他的助力,所以以密信請他前來……”

一位極瘦極高的黃袍文士開口道:“都指揮使臉上的黑鏡子是什麽來頭?是瞧不起我們,想要自塞雙目嗎?”

“啊哈,就等你們問。”郭萬超不以為忤地摘下黑鏡,“這可是東城別院的新玩意兒,稱作‘雷朋’,戴上後依然可以視物,卻不覺太陽耀目,是個好玩意兒!”

“‘雷朋’二字何解?”黃袍人追問道。

郭萬超抖抖袖子,又取出一件烏木杆子、黃銅嘴的小擺設,得意揚揚道:“因為這玩意兒能發出精光耀人雙眼,在夜裏能照百步,東城別院沒有命名,我稱之為‘電友’,亦即電光之友。黑鏡既然可以防光照,由‘電友’而‘雷朋’,兩下合契,天然一對,哈哈哈……”

“奇技**巧!”另一名白袍文士喝道,一邊用袖子擦著臉上的血,方才跑得焦急,一跤跌破了額頭,把白淨無毛的秀才變成了紅臉的漢子,“自從東城別院建立以來,大漢風氣每況愈下,圍城數月,人心惶惶,汝輩卻還沉**於這些、這些、這些……”

馬峰連忙扯著文士的衣袖打圓場:“十三兄,十三兄,且息雷霆之怒,大人大量,先談正事!”老頭兒在屋裏轉悠一圈拉起簾子把窗縫仔細遮好,痰嗽一聲,從袖中取出三寸見方的竹簾紙向眾人一展,隻見紙上蠅頭小楷洋洋灑灑數千言。

“咳咳。”清清嗓子,馬峰低聲念道,“(廣運)六年六月,大漢暗弱,十二州烽煙四起,人丁不足四萬戶,百戶農戶不能瞻一甲士,天旱河澇,田幹井闌,倉廩空乏。然北貢契丹,南拒強宋,歲不敷出,民無糧,官無餉,道有餓殍,馬無暮草,國貧民賤,河東苦甚!大漢苦甚!”

念到這裏,一屋子文士同時歎了一聲“苦”,又同時叫了一聲“好”。唯獨郭萬超把眼一瞪,“酸了吧唧地念什麽哪!把話說明白點!”

馬峰掏出錦帕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是的是的,這篇檄文就不再念了。都指揮使,宋軍圍城這麽久,大漢早是強弩之末,宋主趙光義是個狠毒的人,他詔書說‘河東久諱王命,肆行不道虐治萬民。為天下計,為黎庶計,朕當自討之,以謝天下’。君不見吳越王錢弘俶自獻封疆於宋,被封為淮海國王;泉、漳之主陳洪進兵臨城下之後才獻泉、漳兩郡及所轄十四縣,宋主賜就詔封為區區武寧軍節度使;如今晉陽圍城已逾旬月,宋主暴跳如雷,此事已無法善終,一旦城破,非但皇帝沒得宋官可做,全城的百姓也必遭遷怒!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都指揮使,莫使黎民塗炭,黎民塗炭啊!”

郭萬超道:“要說實在的,我們武官也一個半月沒支餉了,小兵成天餓得嗷嗷叫。你們的意思是劉繼元小皇帝的江山肯定坐不住,不如出去幹脆投降宋兵,是這個意思嗎?”

此言一出滿座大嘩,文士們憤怒地離席而起、破口大罵,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的話翻來覆去說了八十多遍,馬峰嚇得渾身哆嗦,“諸君!諸君!隔牆有耳,隔牆有耳啊……”待屋裏安靜了點,老頭兒駝著背搓著手道,“都指揮使我輩並非不忠不孝之人,隻是君不君,臣不臣,皇帝遇事不明隻能僭越了!第一,城破被宋兵屠戮;第二,遼兵大軍來到,驅走宋兵,大漢徹底淪為契丹屬地;第三,開城降宋,保全晉陽城八千六百戶、一萬兩千軍的性命,留存漢室血脈。該如何選,都指揮使心中應該也有分寸!宋國終歸是漢人,遼國是韃靼契丹奴遼不如降宋,就算背上千古罵名也不能淪為遼狗!”

聽完這席話,郭萬超倒是對老頭兒另眼相看,“好。”他挑起一個大拇指,“宣徽使是條有氣節的好漢子,投降都投得這麽義正詞嚴。說說看要怎麽辦,我好好聽著。”

“好好。”馬峰示意大家都坐下,“十年前宋主趙匡胤伐漢時老夫曾與建雄軍節度使楊業聯名上疏懇請我主投宋,但挨了頓鞭子被趕出朝堂。如今皇帝天天飲宴升平不問朝中事,正是我們行事的好時機。我已密信聯絡宋軍雲州觀察使郭進,隻要都指揮使開大廈門、延廈門、沙河門,宋軍自會在西龍門砦設台納降。”

“劉繼元小皇帝怎麽辦?”郭萬超問。

“大勢已去的事後,自當出降。”馬峰答道。

“罷了。但你們沒想到最重要的問題嗎?東城別院那關可怎麽過?”郭萬超環視在座諸人,“現在東西城城牆、九門六砦都有東城別院的人手,他們掌握著守城機關。隻要東城那位王爺不降,即便開了城門宋兵也進不來啊!”

這下屋裏安靜下來。白袍文士歎道:“東城別院嗎?若不是魯王作怪,晉陽城隻怕早就破了吧……”

馬峰道:“我們商議派出一位說客,對魯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郭萬超道:“若不成呢?”

馬峰道:“那就派出一名刺客,一刀砍了便宜王爺的狗頭。”

郭萬超道:“你這老頭兒倒是說得輕巧,東城別院戒備森嚴,無論說客還是刺客哪有那麽容易接近魯王身邊?那裏有那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隻怕離著八丈遠就糊裏糊塗丟了性命吧!”

馬峰道:“東城別院挨著大獄,王爺手底下人都是戴罪之身,隻要將人安插下獄,不愁到不了魯王身邊。”

郭萬超道:“有人選了嗎?說客一個,刺客一名。”他目光往旁邊諸人身上一掃,諸多文士立刻抬起腦袋眼神飄忽不定,口中念念叨叨背起了儒家十三經。

郭萬超一拍腦袋,“對了,倒是有個人選,是你們翰林院的編修,算是舊識,沙陀人,用的漢姓,學問一般,就是有把子力氣。他平素就喜歡在網上發牢騷,是個胸無大誌滿腦袋憤怒的糊塗車子,給他點銀錢,再給他把刀,大道理一講,自然乖乖替我們辦事。”

馬峰鼓掌道:“那是最好,那是最好,就是要演好入獄這場戲不能讓東城別院的人看出破綻來,罪名不能太重,進了天牢就出不來了,又不能太輕,起碼得戴枷上銬才行。”

“哈哈哈,太簡單了,這家夥每日上網搬弄是非,罪名是現成的。”郭萬超用手一捉褲襠部位的鎧甲,轉身拔腿就走,“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這就找管網絡的去,人隨後給你帶來咱們下回見麵再談。走了!”

穿著兩襠鎧的武官丁零當啷走出門去,諸文士無不露出鄙夷之色,窗外響起火油馬車震耳欲聾的轟轟聲。馬峰抹著汗歎道:“要是能這麽容易解決東城別院的事情就好了。諸君,這是掉腦袋的事情,須謹慎啊,謹慎!”

朱大鯀不知道捉走自己的兵差來自哪個衙門,不過宣徽使馬峰說了,刑部大獄、太原府獄、晉陽縣獄、建雄軍獄都是一回事情誰讓大漢國河東十二州賠得個盆光碗淨,隻剩下晉陽城這一座孤城呢。他被鐵鏈子鎖著穿過宣仁坊,青樓上了夾板的門縫後麵露出許多滴溜溜亂轉的眼睛,坊內的姐姐妹妹嫖客老鴇誰不認識這位窮酸書生?明明是個翰林院編修,偏偏住在這煙花柳巷之地要說是性情中人倒也罷了,最可恨幾年來一次也未光顧姐妹們的生意,每次走過坊道都衣袖遮臉加快腳步口中念叨著“慚愧慚愧”,真不知道是慚愧於文人的麵子,還是褲襠裏那見不得人的東西。

唯有朱大鯀知道,他慚愧的是袋裏的孔方兄。宋兵一來翰林院就停了月例,圍城三月,隻發了一斛三鬥米、五陌潤筆錢。說是足陌,數了數每陌隻有七十七枚夾鉛錢,這點家當要是進暖香院春風一度,整月就得靠麩糠果腹了。再說他還得交網費,當初選擇住在宣仁坊不僅因為租金便宜,更看重網絡比較便利,屋後坊牆有網管值班的小屋,遇見狀況隻要蹬梯子喊一聲就行。每月網費四十錢,打點網管也得花幾個銅子兒,入不敷出是小問題,離了網絡,他可一日也活不下去。

“磨蹭什麽呢,快走快走!”趙大一拽鎖鏈,朱大鯀踉蹌幾步,慌亂用手遮著臉走過長街。轉眼間出了宣仁坊大門,拐彎沿朱雀大街向東行,路上行人不多,戰亂時節也沒人關心鐵鏈鎖著的囚犯。朱大鯀一路遮遮掩掩生怕遇見翰林院同僚,幸好是吃飽了飯鼓腹高眠的時候,一個文士也沒碰著。

“大……大人。”走了一程,朱大鯀忍不住小聲問道,“到底是什麽罪名啊?”

“啊?”趙大豎起眉毛回頭瞪他一眼,“造謠惑眾、無中生有,你們在網絡鼓搗的那些事情以為官府不知道嗎?”

“隻是議論時政為國分憂也有罪嗎?”朱大鯀道,“再說網絡上說的話,官府何以知道?”

趙大冷笑道:“官家的事自有官家去管,你無籍無品的小小編修,可知議論時局造謠中傷與哄堂塞署、逞凶毆官同罪?再說網絡是東城別院搞出來的玩意兒,自然加倍提防。你以為網管是疏通網絡之職,其實你寫下的每一個字都被他記錄在案,白紙黑字,看你如何辯駁!”

朱大鯀吃了一驚,一時間不再說話。“突突突突……”一架火油馬車突煙冒火駛過街頭,車廂上漆著“東城廿二”字樣,一看就知是東城別院的維修車。“又快到攻城時間啦。”一名廣陽兵說道“這次還是有驚無險吧。”

“噓,是你該說的話嗎?”同伴立刻截停了話頭。

前麵柳樹蔭涼下擺著攤,攤前圍著一堆人,趙大跟手下娃娃兵打趣道:“劉十四,攢點銀子去洗一下,回來好討婆娘。”

劉十四臉紅道:“莫說笑,莫說笑……”

朱大鯀就知道那是東城別院洗黥麵的攤子。漢主怕當兵的臨陣脫逃,臉上要墨刺軍隊名,建雄軍黥著“建雄”,壽陽軍黥著“壽陽”,若像劉十四這樣從小顛沛流離身投多軍的,從額頭至下巴密密麻麻黥著“昭義武安武定永安河陽歸德麟州”,除了眼珠子之外整張臉烏漆墨黑,要再投軍隻好剃光頭發往腦殼上文了。東城那位王爺想出洗黥麵的點子,立刻讓軍兵趨之若鶩,用蘸了堿液的細針密密麻麻刺一遍,結痂後揭掉,再用堿液塗抹一遍纏上細布再結痂長好便是白生生的新皮。正因為宋軍圍城人心惶惶,才要討個婆娘及時行樂,魯王爺算是抓準了大夥的心思。

幾人走過一段路,在有仁坊坊鋪套了一輛牛車,乘車繼續東行。朱大鯀坐在麻包上顛來倒去,鐵鏈磨得脖子發痛,心中不禁有點後悔接了這個差使。他與馬步軍都指揮使郭萬超算是舊識祖上在高祖(後漢高祖劉知遠)時同朝為官,如今雖然身份雲泥仍三不五時一起燙壺小酒聊聊前朝舊事。那天郭萬超喚他過去誰知道宣徽使馬峰居然在座,這把朱大鯀嚇得不輕。老馬峰可不是平常人,生有一女是當朝天子的寵妃,皇帝常以“國丈”稱之不久之前剛退下宰相之位掛上宣徽使的虛銜,整座晉陽城除了擁兵自重的都指揮使和幾位節度使,就屬他位高權重。

“這不是謀逆嗎?”酒過三巡,馬峰將事由一說,朱大鯀立刻摔杯而起。

“晏子言‘故忠臣也者,能納善於君,不能與君陷於難’,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朱八兄須思量其中利害,為天下蒼生……”老馬峰扯著他的衣袖,胡須顫巍巍地說著大道理。

“坐下坐下,演給誰看啊?”郭萬超啐出一口濃痰,“誰不知道你們一夥窮酸書生成天上網發議論,說皇帝這也不懂那也不會,大漢江山遲早要完,這會兒倒裝起清高來啦?一句話,宋狗一旦打破城牆,全城人全都得完蛋,還不如早早投了宋人換城裏幾萬人活命,這賬你還算不清嗎?”

朱大鯀站在那兒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猶豫道:“但有魯王在城牆上搞的那些器械,晉陽城固若金湯,聽說前幾天大遼發來的十萬斛粟米剛從汾水運到,盡可以支持三五個月……”

郭萬超道:“呸呸呸!你以為魯王是在幫咱們?他是在害咱們!宋狗現在占據中原,糧錢充足,圍個三年五年也不成問題,三月白馬嶺一役宋軍大敗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撻烈成了刀下鬼,嚇得契丹人縮回雁門關不敢動彈。一旦宋人截斷汾水、晉水,晉陽城就成了孤城一座,你倒說說這仗怎麽打得贏?再說那個東城王爺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的,搞出那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他是真心想幫我們守城?我看未必!”

話音落了,一時間無人說話,桌上一盞火油燈嗶剝作響,照得鬥室四壁生輝。這燈自然也是魯王的發明,灌一兩二錢猛火油可以一直燃到天明。雖然煙味刺鼻,熏得天花板又黑又亮,可畢竟比菜油燈亮堂得多了。

“要我怎麽做?”朱大鯀慢慢坐下。

“先講道理,後動刀子,古往今來不都是這麽回事?”郭萬超舉杯道。

魯王確實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的。宋兵圍城之前沒人聽過他的名號,河東十二州一丟,東城別院的名字開始在坊間流傳。一夜之間晉陽城多了無數新鮮玩意兒,最顯眼的是三件東西:中城的大水輪和鑄鐵塔,城牆上的守城兵器,還有遍布全城的網絡。

晉陽城分西、中、東三城,中城橫跨汾水,大水輪就裝在騎樓下方,隨著水勢日夜滾動。水輪這東西早被用來灌溉農田、碾米磨麵,誰也沒想到還能有這麽多功用。“吱吱嘎嘎”的木頭齒輪帶動鑄鐵塔的風箱、城頭的水龍與火龍、絞盤、滑車。鑄鐵塔有幾個爐膛,風箱吹動猛火油煮沸鐵水,鑄出來的鐵器又沉又硬,比此前不知方便了多少倍。

城牆上的變化更大,魯王爺給城牆鋪上兩條木頭軌道,用繩索拉著兩頭,扳下一個機簧,水輪的力量就扯著軌道上的滑車飛馳起來。從大廈門到沙河門就算駕快馬也需一炷香時間才能趕到坐上滑車,隻消半袋煙時間就能到達。第一次發車的時候綁在上麵的幾個小兵嚇得嗷嗷亂叫,多坐幾次就覺得有趣,食髓知味就成了滑車的管理員,整日賴在車上不肯下來。滑車共有五輛三輛載人,兩輛載炮。大炮與漢人慣用的發石機沒什麽不同,就是改用水輪拉緊牛皮筋,再不用五十名大漢背著繩索上弦;拋出的亦不再是石塊,而是灌滿猛火油的豬尿脬,尿脬裏裝一包油布裹著的火藥,留一條引線出來,注滿猛火油後將口紮緊,發射前將撚子點燃。

魯王爺在牆頭掛滿泥檑。守城缺不了滾木礌石,但木頭丟下一根少一根,石頭扔下一塊少一塊,圍城久了隻怕連房頂都得拆了往下扔。東城別院就搞了個陰損毒辣的發明,用黃泥巴摻上稻草鑄成五尺長、兩尺粗的大泥柱子,表麵嵌滿大鐵蒺藜,鐵蒺藜專門潑上髒水,等它生出黑不黑、紅不紅的鐵鏽,因為魯王爺說這樣會讓宋兵得一種叫“破傷風”的怪病。選上好黃泥用草席蓋上燜一星期煨成熟泥,加上糯米漿、碎稻草和豬血反複捶打,這樣鑄成的泥檑每個重達兩千六百斤,金燦燦、冷森森,泛著黃銅一樣的油光,通體長滿髒兮兮的生鏽鐵蒺藜,著實是件殺人利器。泥檑兩端掛上鐵鎖鏈拴在城牆,宋軍一來,數百個大泥柱子劈頭蓋臉砸下,把雲梯、衝車、盾牌和兵卒一齊砸得粉碎。這廂絞盤一轉,水輪之力“嘎吱嘎吱”將鐵鏈卷起,沾滿了血的泥檑又晃晃悠悠升上城牆。

宋人在泥檑下吃了苦頭,後來隻讓老弱病殘和契丹降卒當作先鋒,趁泥檑把棄卒砸扁時發動井欄、雲梯和發石機猛攻。這時滑車上的豬尿脬炮就到了開火時機,一時間數百個紅彤彤、臊烘烘、軟囊囊的尿脬漫天飛舞,落在宋軍中化作火球四下燃燒,灼得木頭嗶剝作響、兵卒吱哇亂叫,空氣中立時彌漫著一股果木烤肉的芳香。最後就到了弓箭手出場,專揀宋軍中有帽纓的家夥攢射。因為眾所周知,隻有將官頭上才飄著鳥毛。不過羽箭數量稀少必須省著點用,一人射個三五箭便歸隊休息,一場大戰就此結束。城下一片煙熏火燎鬼哭狼嚎,城上漢人遙遙指點戰場計算著殺人的數量,每殺一個人,在自己手上畫一個黑圈,憑黑圈數量找東城別院領賞錢。按照魯王爺計算近幾個月死在城下的宋兵已達兩百萬之眾,不過看那吹角連營依然無邊無盡,大家就心照不宣誰都不提統一口徑的問題。

一座晉陽城守得固若金湯,怕大夥在城內閑得無聊,魯王爺又發明了網絡。他先搞出了一種叫活字的東西(據自己說是剽竊一位畢昇畢老爺的發明,不過誰也沒聽說過這位了不起的老爺)先做一個陰文木雕版的《千字文》,然後用混合了糯米稻草和豬血的黃泥巴壓在雕版上麵曬幹,最後整個揭下來切成燒肉大小的長方塊,用泥檑邊角料製作的陽文活字就完成了。將一千個活字放在長方形的字箕裏麵,每個活字後麵用機簧繃上一縷蠶絲,一千縷蠶絲束成手腕粗細的一捆,這個叫“網”。字箕放在屋子裏,蠶絲從牆根穿出到達網管的小屋,每捆蠶絲末端都截得整整齊齊套上一個鐵網,每一縷絲線末尾綁著個小鉤,掛在鐵網上麵。網管小屋隻有個天棚遮雨,四壁擠擠挨挨掛滿網線,若兩台字箕之間要說話,找到兩條網線將鐵網一擰,“哢嗒”一聲鎖好一千個小鉤兩捆蠶絲就連了起來,這個叫“絡”。

網絡一連好,就可以通過字箕對話了,這廂按下一個活字小機簧將蠶絲拉緊,那廂對應位置的活字就陷了下去。雖然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密密麻麻一千個字裏麵選出要用的活字很費眼力,可熟手自然能打得飛快。有學究說漢字博大精深,千字文雖然是開蒙奇書一本,可要拿來暢談宇宙人生,區區一千個字怎麽夠用?魯王爺卻說這一千個字彼此並不重複,別說暢談宇宙,古往今來大多數好文章都能用這一千個字做出來真是夠用得很啦。

《千字文》裏實則有兩個“潔”字重複,東城別院刪掉了一個字換上一個有彎鉤符號的活字。因為兩人通過網絡對談的時候,又要打字,又要盯著字箕看對方發來的字句,分心二用太難,魯王爺就規定說完一句話之後要按下這回車鍵,表示自己的話說完了,輪到對方說話。為什麽叫“回車”,王爺沒解釋。

起初網絡隻能兩人對話,後來發明了一種複雜的黃銅鉤架,能夠將許多網線同時掛在一起,一個人按下活字,其他人的字箕都會收到信息。這時候又出現了新的問題,八名文士聊天,一個人說完話按下回車,其餘七個人會同時搶著說話,這時字箕就會抽筋似的起起伏伏,好似北風吹皺晉陽湖的一池黑水。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東城別院發售了一種附加字箕,上麵有十個空白活字,在用黃銅鉤架組成網絡的時候,大夥先將對方的雅稱刻在空白活字上麵。八名文士的小圈子,每個人的附加字箕都刻上八個人的稱號,誰要發言,按下代表自己的活字,誰的活字先動,誰就有說話的權利,直到按下回車鍵為止。朱大鯀最喜歡把代表自己的“朱”字使勁按個不停,此舉自然遭到了圈子內的嚴正譴責,因為此舉不僅對其他人發言的權利造成幹擾,更容易把網線搞斷。魯王爺一開始把這種製度稱作“三次握手”,後來又改叫“搶麥”,這幾個字到底是啥意思,王爺也沒解釋。

蠶絲固然堅韌,免不了遭受風吹雨打蟲蛀鼠咬和朱大鯀此類渾人的殘害,斷線的事情時有發生。有時候聊著天,有人忽然大罵“文理狗屁不通辱罵先賢有失文士的身份”,那說明有活字的蠶絲斷了,本來寫的是“子曰:堯舜其猶病諸”,結果變成了“子曰:堯舜病諸”,這不光罵了堯舜先帝,更連孔聖人都坑進去了。此時就要高聲喊“網管”,給網管些小錢讓他檢查網線,順便到坊市帶兩斤烙餅回來。網管會斷開網線,找到斷掉的蠶絲打一個結係緊。若不花點錢跟網管搞好關係,他會把繩結打得又大又囊腫,導致網絡擁堵,速度慢如老牛拉車;要是銅錢給足了,他就拿小梳子將蠶絲理得順順滑滑,係一個小小的雙結,然後把兩斤八兩烙餅丟進窗口,喊一聲:“妥了!”—這就是朱大鯀荷包再窘迫也要花錢打點網管的原因。

東城別院的守城器械收買了軍心,稀奇古怪的小發明收買了民心,網絡則收買了文士之心。足不出戶,坐而論道,這便利自三皇五帝以降何朝何代曾經有過?宋兵圍城人人自危,再不能出晉陽城攀懸甕山觀汾水賞花飲酒,關起門來文墨消遣反而更覺苦悶,若不是網絡鋪遍西城,這些窮極無聊的讀書人還不反了天去?一國囿於一城,三省六部名存實亡,舉月無俸祿,天子不早朝青衫客們成了城中最清閑無用的一群,唯有在網絡上作作酸詩吐吐苦水發發牢騷。有人喜愛上網,自然有人敬鬼神而遠之;有人念魯王爺的好,自然也有人背地裏戳他的脊梁骨,這位誰都沒見過真容的王爺是坊間最好的話題。

朱大鯀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與王爺扯上關係,居然是被馬峰、郭萬超派去遊說投降之事。是戰,是降,大道理他自己還沒想明白,但既然文武二相都這麽看重自己,他隻能懷揣降表和利刃硬著頭皮上前了。

牛車“吱吱嘎嘎”向前,經過一所館驛。這兩進帶園子的館驛是魯王爺初到晉陽城時修建的,漆成橙色,掛著藍牌,上麵寫著兩個大字:“漢庭”。“漢庭”指的是“大漢的庭院”,這館名固然古怪,但比起魯王爺後來發明的新詞來倒不算什麽了。

魯王爺搬到東城別院之後,館驛圍牆上鑿出兩扇窗來,一扇賣酒,一扇賣雜耍物件。酒叫“威士忌”,意指“威猛之士也須忌憚三分”。用遼國運來的粟米在館驛後院浸泡蒸煮,釀出來的酒液透明如水、冷冽如冰,喝進嗓子裏化為一道火線穿腸而過,比市釀的酒不知醇了多少倍。一升酒三百錢,這在私釀泛濫的時候算得上高價,可好酒之徒自然有賺錢換酒的法子。

“軍爺,射一輪吧!”

朱大鯀扭過頭,看見城牆底下站著數十個潑皮無賴,站在茅草車上衝城外齊聲高喊。城牆上探出一個兵卒的腦袋,見怪不怪道:“趙大趙二,又缺錢花了?這回須多分我些好酒上下打點,不然將軍怪罪下來……”

“自然,自然!”潑皮們笑道,又齊聲喊,“軍爺,射一輪!軍爺,射一輪!”

不多時,城外便傳來宋軍的喊聲:“言而有信啊!五百箭一鬥酒,你們山西人可不能給我們缺斤短兩啊!”

“自然自然!”潑皮們一聽四下散開,不知從哪裏推出七八輛載滿幹草的車子擺在一處,捂著腦袋往城牆下一蹲,“軍爺,射吧!”

隻聽得弓弦“嘣嘣”作響,羽箭“唰唰”破空,滿天飛蝗越過牆頭直墜下來簌簌穿入草堆,眨眼間把七八輛茅草車釘成了七八個大刺蝟。朱大鯀遠遠看得新鮮,開口道:“這草船借箭的法子也能行得通?”

趙大啐道:“呸!這幫無賴買通了宋兵,說重了可是裏通外國的罪名。圍城太久箭支匱乏,皇帝張榜收箭,一支箭換十文錢。這些無賴收了五百箭能換五千錢,買一鬥七升酒,一鬥吊出城外給宋兵,兩升打點城上守軍,剩下五升分了喝,喝醉了滿街橫睡,疲懶之輩!”他扭頭瞪眼大喝一聲,“咄!大膽!沒看到我嗎?”

眾潑皮也不害怕,嘻嘻哈哈行禮,推著小車一溜煙鑽進小巷朱大鯀就知道這趙大嘴上說得輕巧,肯定也收了潑皮的供奉。他沒有點破,隻歎一聲:“圍城越久,人心越亂,有時候想想不如幹脆任宋兵把城打破罷了,是不是?”

趙大嚷道:“胡說什麽!再說忤逆的話拿鞭子抽你!”朱大鯀始終摸不準此人是不是馬峰派出的接應,也就不再多說。

日頭毒辣,牛車在蔫柳樹的樹蔭裏慢慢前行,駛出了西城內城門,沿著官道進入中城,中城寬不過二十丈,分上下兩層,下一層有大水輪、鑄鐵塔等諸多熱烘烘吵鬧鬧的機關,上一層走行人車馬,路兩旁是水文、織造、冶鍛、卜筮的官房,路麵盡用棗木鋪成。晉陽中城是武後時並州長史崔神慶以“跨水連堞”之法修築而成,距今已逾三百年,棗木地板時時用蜂蠟打磨,人行馬踩日子久了變成凝血般的黑褐色,堅如鐵石,聲如銅鍾,刀子砍上去隻留下一條白痕,拆下來做盾牌可抵擋刀劍矢石,就算宋人的連環床弩都射不穿。圍城日久,棗木地板被拆得七七八八,路麵用黃土隨意填平,走上去深一腳淺一腳,碰到土質疏鬆的地方能崴了牛蹄子。

趙大吩咐一聲“下車”,派一個小兵趕著牛車還給坊鋪,自己牽囚犯步行走入中城。今年河東幹旱,汾水淺涸,朱大鯀看一條濁流自北方蜿蜒而來,從城下十二連環拱橋潺潺流過,馬不停蹄湧向南方,不禁讚道:“大遼、大漢、宋國,從北到南,一水牽起了三國,如此景致當前,吾當賦詩一首以資……”

話音未落,趙大狠狠一巴掌抽在他的後腦勺,把襆頭巾子打得歪歪斜斜,也把朱大鯀的詩興抽得無影無蹤。趙大抹著汗罵道:“你這窮酸樣,老子出這趟差汗流了一籮筐,還在那邊嘰嘰歪歪惹人煩,前麵就到縣衙,閉嘴好好走路!”朱大鯀立刻乖乖噤聲,心中暗想等恢複自由之身一定在網上將你這惡吏罵得狗血噴頭。轉念又一想,此行若是馬到成功,說服了東城別院魯王爺,大漢就不複存在,晉陽城盡歸宋人,到時候還能有網絡這回事情嗎?一時之間不禁有點迷茫。

朱大鯀覺得背後一痛,跌跌撞撞摔進一個房間,小卒們嘩啦啦掛上鐵鏈“嘎嘣”一聲鎖上門轉身走了,朱文人爬起來揉著屁股四處打量,發現這屋裏有榻、有席、有洗臉的銅盆和便溺的木桶,雖然光線暗淡,卻比自己的破屋整齊幹淨得多。

他在席上坐下,摸摸袖袋,發現一應道具都完好無損:一本《論語》,舌戰魯王爺時要有聖賢書壯膽;一隻空木盒,夾層裏裝著宣徽使馬峰洋洋灑灑三千言的血書檄文,血是雞血,說的是勸降的事,不過其義正詞嚴的程度令朱大鯀五體投地;一柄精鋼打造六寸三分長的雙刃匕首,匹夫之怒,血濺五步,一想到這最終的手段,朱大鯀體內的沙陀突厥血統就開始蠢蠢欲動。

朱大鯀接胡餅賠笑道:“多謝,多謝。上差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帶給學生的?”

獄卒聞言左右看看,放下食盒從懷中摸出一張字條來,低聲道:“喏,自己點燈看,別給別人瞧見。將軍囑咐過,盡人事,聽天命。若依他的話,成與不成都有你的好處在裏麵。”言畢又提高音量,“甕裏有水自己掬來喝,便溺入桶,汙血、膿瘡、痰吐莫要弄髒被褥,聽到沒有?”

拎起食盒,獄卒挑著燈籠晃悠悠走了,朱大鯀三口兩口吞下胡餅,灌了幾口涼水,背過身借著暗淡殘陽看紙上的字跡。看完了,反倒有點摸不著頭腦,本以為獄卒是都指揮使郭萬超派來的,誰知紙上寫的是另一回事情,上麵寫著:“敬啟者:我大漢現在很危險,兵少糧少,全靠守城的機械撐著。最近聽聞東城別院人心不穩,魯王爺心思反複,要是他投降宋國,大漢就無可救藥乎哉。看到我信,希望你能麵見王爺把利害說清楚,讓他萬萬不能屈膝投降。他在東城別院裏不見外人,隻能出此下策,要為我大漢社稷著想,請一定好好勸王爺堅持下去,總有一天能打贏宋國!—楊重貴再拜。”

這段話文字不佳,字體不妙,一看就是沒什麽學問的粗人手筆,落款“楊重貴”聽著陌生,朱大鯀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那是建雄軍節度使劉繼業的本名,他本是麟州刺史楊信之子,被世祖劉崇收為養孫,改名劉繼業,領軍三十年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號稱“無敵”,如今是晉陽守城主將。落款用本名,顯示出他與皇帝心存不和,這一點不算什麽秘密,天會十三年(969年)閏五月,宋太祖決汾水灌晉陽城,街道盡被水淹,滿城漂著死屍和垃圾,劉繼業與宰相郭無為聯名上書請降,被皇帝劉繼元罵得狗血淋頭,郭無為被砍頭示眾,劉繼業從此不得重用。

“哦……”朱大鯀恍然大悟,把字條撕碎了丟進馬桶,尿了泡尿毀滅行跡。送飯的獄卒並非自己等待的人,而是劉繼業安排的眼線,這事真是陰差陽錯奇之怪也。

窗外很快黑了,屋裏沒有燈,朱大鯀獨個兒坐著覺得無聊,吃飽了沒事幹,往常正是上網聊天的好時間。他手癢癢地活動著指頭,暗暗背誦著《千字文》—若對這篇奇文不夠熟悉,就不能迅速找到字箕中的活字,這算是當代文士的必修課了。

這時候腳步聲又響起,一盞燈火由遠而近,朱大鯀趕緊湊到欄杆前等著。一名舉著火把的獄卒停在他麵前,冷冷道:“朱大鯀?犯了網絡造謠罪被羈押的?”

翰林院編修立刻笑道:“正是小弟我,不過這條罪名似乎沒聽說過啊……上差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帶給學生的?”

“哼。跪下!”獄卒忽然正色道,左右打量一下,從懷中掏出一樣明晃晃、金燦燦的東西迎風一展。朱大鯀大驚失色“撲通”跪倒,他隻是個不入編製的小小編修,但曾在昭文館大學士薛君閣府邸的香案上見過此物,當下嚇得渾身瑟瑟亂抖,額頭觸地不敢亂動,口中喃喃道:“臣……罪民朱大鯀接……接旨!”

獄卒翹起下巴一字一句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知道你有點見解,經常在網上議論國家大事,口齒伶俐,很會蠱惑人心,這回你被人告發受了不白之冤,朕絕對不會冤枉你的,但你要幫朕做件事情。東城別院朕不方便去,晉陽宮的話魯王爺不願意來,滿朝上下沒有一個信得過的人,隻能指望你了。你我是沙陀同宗,乙毗咄陸可汗之後,朕信你,你也須信我。你替我問問魯王,朕以後該怎麽辦?他曾說要給朕做一架飛艇,載朕通家一百零六口另加沙陀舊部四百人出城逃生,可以逆汾水而上攀太行山越雁門關直達大遼,這飛艇喚作‘齊柏林’,意為飛得與柏樹林一樣高。不過魯王總推說防務繁忙無暇製造飛艇,拖了兩個月沒造出來,宋兵勢猛,朕心甚慌,愛卿你替我勸說魯王造出飛艇定然有你一個座位,等山西劉氏東山再起時,給你個宰相當當君無戲言。欽此。”

朱大鯀渾身冒著冷汗站起來,把一卷黃綢子恭恭敬敬揣進衣袖,頭昏腦漲想著這道聖旨說的事情。郭萬超、馬峰要降,劉繼業要戰,皇帝要溜,每個人說的話似乎都有道理,可仔細想想又都不那麽有道理,聽誰的,不聽誰的?他心中一團亂麻,越想越頭疼。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又有腳步聲傳來,這回他可沒精神了,慢慢踱到欄杆前候著。

來的是個舉著猛火油燈的獄卒,拿燈照一照四周,說:“今天牢裏隻有你一名囚犯,得等到換班才有機會進來。”

朱大鯀沒精打采道:“上差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帶給學生的?”這話他今天都問了三遍了。

獄卒低聲道:“將軍和馬老讓我通知你,明天巳時一刻東城別院會派人來接你,魯王爺又在鼓搗新東西正需要人手,你隻要說精通金丹之道,自然能接近魯王身邊。”

朱大鯀訝道:“丹鼎之術?我一介書生如何曉得?”

獄卒皺眉道:“誰讓你曉得了?能見到王爺不就行了,難道還真的要你去煉丹嗎?把胡粉、黃丹、朱砂、金液、《抱樸子》、《參同契》、《列仙傳》的名字胡謅些個便了,大家都不懂,沒人能揭你的短去。記住了就早早睡,明天就看你的了,好好勸說!”說完話他轉身就走。走出兩步,又停下來問,“刀帶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