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醫院

昨夜,不知道是誰先說累了,兩人一頭一尾倒在沙發**睡著了。

清晨,當佟塵提出要去醫院的時候,何光剛剛偷著洗淨了幹在臉上的淚痕。

“看一個朋友。”佟塵說。

佟塵想轉移一下何光的注意力—在天城買到自殺針劑是很容易的事。

乘坐飛艇,他們來到了天城的三號水晶樹下。

三號樹直徑約二百六十米,是天城三棵水晶樹中最小的一棵,也是唯一經過人工改造的水晶樹。天城最大、也是最昂貴的彭祖醫院就在這裏。

“彭祖,長生不老的那位。”飛艇漸漸減速,佟塵打開窗戶,露出嘲弄的笑。

看著自己冬眠蘇醒的這個醫院,何光麵無表情。

在距醫院一百米左右,他們開始下落。

眼前是一圈巨大的銀色的複合型鋁基增反膜,將水晶樹和醫院圍在中間。這層膜可以把從水晶樹上大部分輻射出的複合射線反射回去,在醫院的範圍內形成一個大型的諧振腔。

這些射線的成分裏,除了最早發現的貝塔射線和伽馬射線外,還有近來發現的間斷的中微子流和熱輻射。

不過,這些都不是人們關心的“成分”。

“大斷裂”時代以後,人們陸續進入裂縫中一探究竟。他們很快發現,支撐裂縫的水晶樹是一個成因不明的高強度輻射源。除了檢測出的幾種已知成分之外,還有一種神秘的射線—後來被人們稱為“生命射線”。在這種射線的照射下,人類的肌體會發生神奇的變化,除了某些癌症、癱瘓,甚至毒癮被消除或治愈以外科學家還發現,隻要生活在水晶樹的輻射範圍—也就是天城之內,人類可以不再變老。這種射線讓細胞端粒不再損耗,讓癌細胞不再分裂,讓已經病損的運動神經元恢複活力……

最開始這一表現尚不明顯,對於相關的研究和傳言,人們也多持懷疑態度。然而,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後,越來越多的富人湧入天城,見證了長生不老的奇跡。

穿過銀色的大門,何光與佟塵來到彭祖醫院腳下。

那是一個直徑足有三百米的環形建築,三層樓高,白色的外牆,看上去像一個環形粒子加速器。在光滑的牆麵上,窗戶少且小,多是封閉的,遠遠望去,像是飛機上的窗戶。

“像不像一個樹形的生日蛋糕,外麵裹著一圈銀色的包裝紙?為了不去想母親的事,佟塵死死盯著地麵,試圖轉移注意力。

“像是《格林童話》—哦,我小時候讀過的一本書,表麵單純美好;幾年後,我無意中看到真正的原版,鮮血四濺,謀殺**,給我幼小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傷害……”何光戲謔道。

醫院很安靜,偶爾有穿著乳黃、淺綠色工作服的醫生和護士穿梭。

普通病房在下層和中層,上層是更加昂貴的貴賓區和冬眠區最頂層是安樂死的房間。

為了追求統一的審美風格,醫院牆壁的材質看起來和水晶樹有些類似,是一種瑩瑩的乳白色。輻射以駐波的形式彌漫在空氣裏,令人肌膚微微發麻—當然隻是錯覺。

兩人不約而同沒有走電梯,而是沿著樓梯拾級而上。他們似乎是在一個詭異生物的巨大腔體內慢慢上升。

“不舒服嗎?”何光輕聲問。

“你知道夢遊是什麽感覺嗎……醒來的時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頭痛欲裂,仿佛夜裏的記憶,像碎片一樣把大腦割開。”

“夢遊?”

何光不知道說什麽。

“我媽就死在這裏—那以後,我經常會夢遊—醫生說是水晶樹輻射的副作用。”在牆壁的微光中,佟塵臉色雪白,麵無表情。

“對不起。”何光腳步停了一下。

“一年前,我和媽媽來到這裏,所有的錢隻夠付一個月的住院費。我就去了‘靈蛇’,被逼著簽下一年的合同。媽媽隻挨了三個月,就走了……”

在一個病房前,兩人停住腳步。

“我媽一直沒結婚,我不知道爸爸是誰。來之前就有人告訴我,水晶樹的輻射不是對所有的病症都有效,我想賭一把。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產,醫生都要放棄了,我媽用自己的命賭了一把。她贏了,十六年以後,我卻輸了。”

“要想離開‘靈蛇’,隻有死。”一陣輕微的顫抖後,佟塵開始哽咽,“活著比死更難。能活著,還是要好好活著。”

何光知道她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他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病房的門開了,一隊醫護人員魚貫而出,為首的一位綠衣服的醫生戴著口罩,眼神木然。

何光和佟塵走進病房。

這裏是價位相對較低的普通區。一個很大的房間,八張床位。

房間裏彌漫著一股腥臭的味道,各個病**的人要麽在呻吟,要麽一臉痛苦地昏睡。佟塵在最裏麵一張床的旁邊停下。

一個全身纏滿紗布的少女,僅僅露出的臉部和雙手處的一些皮膚也潰爛腫大,長著粉色的水泡,眼睛下方的皮膚彌漫著灰色的死氣。聽到聲音,她睜開眼睛。

“男朋友?”少女的神色倒是活潑,即使做出微笑的表情都很困難,眼裏仍透出一點媚氣。

“你真有心思。”佟塵沒好氣地說。她仔細看著少女手上潰爛的地方,眼睛有些紅。

“別看了,快到頭了……好俊的男孩子呀。”

少女的目光從佟塵身上轉到何光臉上,用一種天真無邪的語氣說。

“到頭?”何光心裏一沉。

少女笑笑,又閉上了眼睛。

何光知道,在水晶樹的輻射中,所有的病情都會得到遏製但都會帶來或多或少的副作用,有的甚至相當痛苦。一些來治療的病人,沒有因原本的疾病而死去,反而是無法忍受這些副作用而選擇放棄生命。

從這少女的眼中,他仿佛看到了當初的自己。

實際上,關於水晶樹對人體的影響,多年來一直爭論不休。

幾乎95%以上的人來到天城,都不會再變老,時光似乎永遠停在了他們進來時的那一刻。皮膚、頭發、肌肉、骨骼,都不再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老化。事實上,這裏的低重力環境對內髒器官也有好處,再加上中藥、理療等保健措施,許多人的肉體甚至有返老還童的狀態。

但這種神秘的射線也帶來了致命的傷害—讓人患上或輕或重的輻射病。輕者成天惡心、嘔吐,重者皮膚潰爛,消化係統出血,承受著巨大的肉體痛苦。此外,神秘射線似乎對人類的腦神經也產生了不明影響。很多人出現了暫時性的失憶,有的能恢複,有的則越來越嚴重。另外,抑鬱、躁狂、夢遊等症狀頻頻發作。

曾有人在天城居住十幾二十年後,終於忍受不了,選擇離開,回到地麵。沒想到,脫離水晶樹輻射的一瞬間,四十歲的軀體就瞬間變成了六七十歲的狀態,甚至直接死去。

時光以一種神奇的守恒定律,討回了這些人虧欠自己的部分。

“這是小柔,我在‘靈蛇’最好的朋友。”佟塵有點哽咽。

病房的另一頭,爆發出一陣**,警鈴聲大作。醫護人員結隊過來,發現了掉落在地上的一次性針頭和自殺針劑的包裝袋。醫生簡單地檢查了一下,搖了搖頭。

“沒救了。”醫生無力地說。

周圍的人竊竊私語,有的在罵,有的卻滿是同情。有人早就發現病人藏在枕頭下的藥劑,卻從未對醫生透露。從頭至尾,沒看到病人的家屬出現。

小柔試圖掙紮著起身,佟塵急忙要幫她把頭墊高,小柔卻突然放棄似的搖搖頭,不再掙紮;隻是她的眼睛還一直看著那邊病人被拖走後空下的床位。

“老張七十歲那年中了彩票,一個人來到這裏,待了三十多年,可能是身體底子太差,受不了水晶樹的輻射,一直生病,卻又不甘心去死……我就覺得他最近話特別少,不太正常……他總說我很像他三十年沒見的女兒,每天都給我削蘋果吃,還要逼著我吃完。狗屁,我最煩吃蘋果。”

小柔的眼角第一次出現了淚水。

何光望著窗外。

天幕紅色的微光灑落,時近黃昏。

“你知道嗎?天城的很多人,都很喜歡照鏡子,一麵對著年輕的肉體顧影自憐,一麵經受著巨大的恐慌感。他們白天用精英階層的麵具牢牢裹住自己,夜晚痛不欲生。酗酒、飆車、嗑藥……還有找雛妓。”

小柔說著就笑起來,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你消停一會兒吧。”佟塵一邊給小柔喂水,一邊流淚。

“為什麽哭?我很快就不疼了……也不用這麽醜了。到了天堂我會向阿姨問好的。”小柔費力地拍拍佟塵的手,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是在天城抑鬱地活著,還是在地麵衰老到死去,成了這個時代無數人的心理枷鎖。

萬物守恒,追求永生的路上,有人上天堂,就有人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