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兩個故事

何 光

“為什麽自殺?”

“沒有為什麽。”

“好吧,你別哭……別……別哭了!”

“大裂縫”那天,我從山頂摔了下來。

2016年12月12日,我二十五歲生日的前三天。

我在張家界的群山中長大,父親早早病逝,家境清貧。我的母親隻是普通的農民,既不聰明,也不精明。如果不是為了野心勃勃一心要出國的兒子,也不敢貿然跟著旅遊熱投資度假村,被人卷走了半生積蓄。

那天清晨,母親隱忍的哭聲傳來。

我推開窗戶。張家界涼薄的晨霧已經漫到手邊,打濕了書桌上錄取通知書的花體英文。

放棄?小姑娘,你可知道,十年寒窗對一個人生閱曆隻有十幾年的少年來說,幾乎意味著一切。

我還是去了。

異國讀書的日子,伴著家教孩子的吵鬧,餐廳油膩的碗碟以及書屋彌漫的塵土氣。很多夜晚,當我做完兩份兼職,再回到宿舍,洗一把臉,打開書本,我會定一個鍾頭的鬧鍾。鬧鍾響起的時候,常常會發現書本上都是口水。

上床睡?不,起不來的。

每一年,我都是專業第一名,最高獎學金。後來,我的畢業論文被一家企業當作專利買下,酬金豐厚,足夠逍遙幾年。

我環遊世界,在各種紙醉金迷的現代都市之間流連。後來我厭了,就隻攀岩。從委內瑞拉的天使瀑布,到阿爾卑斯山脈的馬特洪峰。

我很清楚,一路走來,自己靠的是一分的天分,九分的野心。

午夜夢回,我常常不知身在何處。似乎自己仍是那個張家界山裏的男孩,班裏最窮的孩子,生命的全部就是功課和攀岩。

清晨,沿著濕滑小路的青石板,我在黑暗中行走。張家界的晨霧重重壓下來,直到眼前出現同樣一座峭壁—附近最陡峭的一座。

每一天,我都爬得更高。

太陽從地平線剝離的一瞬,雲海縱貫寰宇,無邊的彤雲如同赤焰翻騰,將小小的張家界包圍。

像是地獄的烈火,又好似天堂的聖光。那種超脫於眾生之上的美感,常常使我全身顫抖。

離開張家界,走出群山。除了攀登,別無他法。

畢業的第二年,我回到了故鄉。環球攀岩的最後一站—那座幼年時候無數次攀爬的“龍門”。

真沒想到,為了把這個狂妄無比的小子拽下人生巔峰,地球這麽費事地裂成了兩半。

高位截癱。除了右手小拇指,我脖子以下都不能動了。

抱著希望,我拚命努力了一陣子,希望能好起來。

無數次的複健、理療。無數次的高燒,肺炎。無數次希望燃起又破滅。

千古艱難,唯一死解脫。

絕食,被送到醫院輸營養液。後來沒法子,我將嘴巴咬爛,血淚交加,哭著求母親讓我解脫—其實都是做戲,那個時候的我,眼淚早就流幹了。

挺渾蛋的,是吧?這世上,我唯一對不起的就是母親。

還是無法麵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局麵,她在我睡覺的時候,把我冷凍起來了—等待新的治療方法。整整一百年過去—哦,對你來說就是去年—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地下天城了。水晶樹的輻射竟然治好了我的癱瘓!

媽媽早已去世,連同所有認識的人。

那麽昂貴的冬眠費用,她一定借了高利貸吧?工作了多少年才還清呢?

我在天城住了一年,隻靠“母親不想我死”的意念支撐著。

這是座魔鬼之城,仿佛已經耗盡我所有的生命能量。但離開這裏,還是會癱瘓。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真正的太陽了。

佟 塵

我是個“老鼠”。對,就是偷渡客。

你知道,除了乘坐天價地鐵以外,要進入天城,隻有偷渡。

其實所有人都是偷渡客。穿越包裹在裂縫兩邊的牆壁,隻能來到縫隙的另一側,而無法進入裂縫。

看來,不管是誰打開了這條裂縫,TA都不想讓外人進入。

可是人們還是進去了,從縫隙旁,沿著水晶樹的根係,就這樣鑽了進去,還把地鐵也修了進去。

水晶樹的根係從裂縫中蔓延到兩側的岩石層裏,吸收其需要的化學物質。根係的中央有類似植物維管束的管道,粗的直徑有幾十米。政府建造的地鐵隧道便修在這樣的大型根係中的管道裏。

“掮客”們通常是在天城裂縫周邊,找到一些小型的水晶樹根係通往縫間,就這樣把我們從地麵帶下來。這些像盜墓賊一樣的掮客,往往在離裂縫一公裏之外的地方開始挖掘,以逃避政府的監管和巡查。

媽媽得了癌症,家裏的錢幾乎空了。我把最後的錢給了一個四十多歲的、禿頂的掮客。

你問隧道?很窄,大概隻有一米多寬。我勉強扶著母親走著為了照明和空氣流通,柴油發電機和鼓風機的巨大噪音仿佛要鑽進你的骨頭縫裏,再從天靈蓋磨一個口子出來。

後來走到隧道口,進了維管束,離水晶樹主根係還很遠。母親累得幾乎要昏過去,我們隻休息了一會兒,禿頂男就大發雷霆。

維管束四壁很滑,氣味刺鼻,可能是什麽溶解後的礦物質禿頂男警告我們,千萬別動那些,嚐了可能會死。他很暴躁,一邊說一邊看著手中的重力儀,生怕迷路。

這裏是魔鬼的森林。迷路就死定了,出不去了,他說。帶過這麽多次“老鼠”,他的聲音仍在發抖。

我仍記得,最後一段路是傾斜向上的,維管束沿著底層生長仿佛一層層階梯。

看到天幕群星的一瞬,我扶著母親,還以為看到了天堂的幻影。

卻不知是地獄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