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魚缸

午夜時分,何光穿過寂靜的天城。

昔日的華光如同夢幻,早已褪去了色彩。天幕的微光下,一片片灰色建築如棺林低伏,滑入遠處的地平線。

一陣若有若無的人造水霧被風帶過,何光想起了21世紀的某個午後,金色陽光中飛舞的塵埃。

百年時光如同古老的幕布,一層層疊下來,塵埃彌散,蓋住了真正的太陽。

沉入更深的地底之前,何光抬起頭。

天幕低垂。巨大的人造月亮正緩緩劃過西天。

推開窄門的一瞬,五色聲浪與熱浪迎麵撲來,吹動了何光的發絲。

天城北角的地下夜場“靈蛇”,是整個城市夜間最火爆的熱島。無數男女在深夜潛入地底,如同海鰻鑽入巢穴。

“大裂縫”之後,太平洋、大西洋也被割裂開來,與裂縫的邊界處都形成了透明的水晶牆,如同摩西分開紅海。

牆麵具有人類無法理解的性質—海洋生物在裂縫的兩側自由穿梭,似乎裂縫根本不存在。

何光仍然記得,從冬眠艙中醒來的那一天。

他忍著劇烈的頭疼,被一個身著綠衣的護士帶到一個很小的房間,身邊還有兩三個同時醒來,一臉迷惘的病人。

“這裏是天城北區的彭祖醫院,祝賀你們從一百多年的冬眠中醒過來。其他具體的情況,請自己看吧。”

半空中的投影,一個立體影片開始播放。配合著說明,一頭碩大無比的鯨魚從裂縫南側遊向牆麵後,它的頭穿過牆麵,卻直接出現在裂縫北側的海洋裏,而與此同時,它的身體仍然在南側—看上去如同被割裂一般,但鯨魚本身卻安然無恙。從它身體的斷裂處能夠清晰地看到各種內髒的橫截麵,卻沒有血液流出。鯨魚碩大的心髒仍在怦怦跳動。

幾秒鍾的鴉雀無聲後,一個老人長長地歎了口氣。

何光明白他的心情。

他們被創始者玩弄後,又被新世界拋棄。

“這種牆麵的出現,顛覆了人類長久以來的認為空間本身具有連續性的觀點,讓本來不相連的空間區域在某個物理過程中形成一個‘連續的’新奇空間。海水本身也可以在裂縫兩側自由流動,而不會流到裂縫中去,就好像裂縫不存在一樣……”

影片的配音一板一眼地從不知位於何處的音響中流溢出來,語調平靜得像是機器合成的。

酒吧“靈蛇”就建在位於天城一側的裂縫邊緣,一個巨大的人造暗湖被“分割”成兩段。

“靈蛇”中心的舞池有半個足球場大小,用高分子有機材料建成的透明地板懸在地下湖上空,也被“水晶牆”分成了兩半。

客人們踩在透明的地板上,仿佛懸空。身下是深淵一般流動的湖水,前方是人造的地下城市,仿佛正在上演這個藍色星球亙古以來最奇異的景象。

鹹濕的空氣裏,黏稠的恐懼和欲望和著湖水的聲音流動,將人們牢牢裹住,如琥珀裹住昆蟲。在酒精和藥物的作用下,無數年輕的肉體尖叫著越過“縫隙”,四肢和軀幹被“連續空間”分成滑稽的兩段,如同某些仿造上世紀玻璃插片形成的藝術品。

穿過“縫隙”的一瞬間,何光感到一絲寒意—更多是心理上的。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體被割成兩段,軀殼內的心髒仍在怦怦跳動。

一個身著透明上裝的少年突然黏上來,徑直吮住何光的耳垂為了掙脫他,何光不得不停下幾秒鍾。

在走下舞池的一瞬,何光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在最後的幾小時,這也許是他生命中色彩最濃豔的一個畫麵,然而,在他眼中,各色濃重眼膏和熒光透明的衣料仿佛漸漸褪去,隻剩下分割的蒼白肉體在空中扭動。

他想起了上世紀的某個清晨,媽媽牽著自己的手,穿過濕潤鹹腥的菜市場,來到幾個巨大的浴盆前—幾百條濕滑的黃鱔正在瘋狂掙紮。

順著角落的長廊蜿蜒前行,在虹膜被掃描五次之後,何光的賬戶被扣除一筆驚人的費用—他的大半存款。

他平時很少來,不過今夜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吧。

他領了一個黑色麵具,穿過重重門禁,來到一個封閉的隔間,身邊已經坐了幾個同樣戴著麵具的客人,衣料考究,性別與麵目皆難辨別。

這個頂級貴賓包房位於“靈蛇”最下方,“裂縫”正對著客人,如同一麵電影銀幕。裂縫表麵的水晶材質映著房間內水紅色的微光,如石榴籽一般閃閃發亮。

侍者將飲料送到手邊。這裏供應的“desire”特調雞尾酒,用五種基因改良過的植物種子和五種頂級火腿浸過,號稱隻需一口,就能讓你嚐到天堂的味道。這種極其昂貴的違禁飲品,何光以前從來不碰,隻有今天除外。

頂級植物興奮劑和動物油脂合成的**在口中彌漫,華麗的香氣炸開。血液從頸間逆流,在太陽穴跳動,匯到天靈穴處,眼前的一切微微變形,何光竟有了想流淚的衝動。

午夜時分,四周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何光想起上世紀的一個老電影—一位京劇名伶靜靜低俯於舞台,幾秒鍾的黑暗過後,燈光大亮,名伶翩然起舞,華服隨風流轉,在一片“銀瓶乍破水漿迸”的美感中,觀眾起身鼓掌。

燈光亮起,“裂縫”的另一邊被照亮。

“電影”開場。

幾百個編號的玻璃箱子排開,裏麵裝著幾百個女人,她們膚潤貌美,肌骨亭勻,即使在美人如雲的天城也算出挑。她們很多經過基因改造,或者醫學美容,但有些沒有—例如有些偷渡客。

女人們或妖冶性感,或清冷素顏,燕瘦環肥,不一而足。有些對著鏡頭擺出撩人的姿勢,多數則自顧做著自己的事情—修指甲、做飯、試衣,甚至在“魚缸”中讀書、唱歌、撫琴。

她們不時伸出細嫩的雙手和修長的大腿,穿過裂縫,在客人眼前擺出撩人的姿勢。

何光注意到,箱子裏有很多少女,十六歲,十四歲,甚至更小。

這是天城的新風尚。對很多人來說,在一切崩塌之前,金錢換來的年輕的肉體,能帶來滑稽的安全感。

燈光濃豔,映得女人如同水族館裏的熱帶魚一般。用攝像頭的方式要便宜得多,而將真人置於眼前,也隻有“靈蛇”背後的財團有這樣的氣勢。

看著這些精心裝扮的妖冶生物,何光突然心生倦怠。電影中那位風華絕代的演員,當然早已故去。那眼角的絕代風華,再難尋覓。

而身邊的客人,已經陸續選定了箱中的少女作為今夜的玩伴。

“我為您選一個好嗎?”侍者看出了何光的猶豫。她為何光換上一杯新飲料,柔聲道。

光怪陸離的燈光中,何光的意識仿佛漂浮在深海。

玻璃魚缸暗了下去,似乎隻過了片刻,包廂的門被打開,一股混雜的香氣飄過來。

燈光大亮,大概十幾個女人魚貫而入。周圍的幾位客人起身在明亮的燈光下仔細觀察著女人們。

“這兩位是為您準備的,可挑選一位,也可以兩位都帶走。每位單價是一樣的。”侍者對何光輕語。

麵前的兩個女人,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穿著銀灰色長裙,發髻高綰,垂手而立;另一個穿著紅色的棉布連衣裙,身量不足,十分瘦小,長發披下來遮住了麵孔。

何光身邊一個高大的客人突然一把推開自己選中的金發美人,幾步上前,抓起紅衣女孩的長發,仔細看了看她的麵孔。少女欲往後退,男人一扯,幾乎將她從地麵拎了起來。

“雛兒,我喜歡。”男人說。侍者似乎要說什麽,男人掀開麵具,直視何光:“開個價。”

男人看起來四十多歲,鷹鉤鼻子,皮膚和頭發經過精心保養,但眼窩暗沉,神色凶狠。少女的頭發被他牢牢扯住,疼得麵孔漲紅,卻不掙紮也不討饒,銀牙緊咬,一言不發。

旁邊傳來幾聲嗚咽,一個修長的棕蜜膚色少女正露出痛苦的神情,尚顯單薄的胸口被掐出幾個血痕。一個戴麵具的男客發出滿意的輕笑聲,順手將脖子上的領帶解下,套在女人的脖子上,將她拉翻在地,拖狗一般拖向門口,女人掙紮著,兩條仙鶴般的長腿在地上翻蹬。看著她腿上優美的肌肉線條,男人喘息聲加重,動作越發粗野,終於扯著她消失在門口。

“靈蛇”的女人,可供客人帶走,把玩一周。

紅衣少女望著這一幕,眼中出現了絕望的神色。她抬起頭。她看起來隻有十四五歲,滿是膠原蛋白的臉蛋豐盈無比,在強烈的情緒之下微微顫抖。

幾乎沒有思考,何光捏住男人的手腕,男人咧著嘴,鬆開了少女的頭發。何光另隻手已經捏住了他的喉嚨,力道由淺入深。男人發現,這雙手後麵的眼睛灼如炭火,有種罕見的冷靜的瘋狂。男人在政壇閱人無數,覺察到凶險的信號。

他麵部的凶悍層層減弱,終於露出乞求的神色。

何光鬆開手,拉著紅衣少女,沿著剛才少女被拖出的路徑從房間衝出,奔跑。

他們撞開舞池中重重人群,沿著一道45度的階梯,向出口奔去。

心髒猛烈撞擊著單薄的肋骨。幾乎不記得爬了多少階梯,紅衣少女回頭望去。

身下,蜿蜒的階梯如一條長蛇,向下通向一片聲色沸騰的沼澤。

前方,門縫正勾勒出光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