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城

何光從夢中坐起,汗水已經濕透了睡衣。

他不住地活動、摩擦自己的手臂和雙腿,直到肌體微微發紅,傳來真實的痛感。

一陣冷風吹來,他起身,打了個寒戰,有種不祥的預感。

穿過走廊,佟塵房間的門竟然是開著的,天幕的銀光正穿過門廊,靜靜映在地板上。

床的右邊,隻剩褶皺的被褥。她不見了。

自從一個月前認識她,今天是她第三次夢遊症發作。

出去多久,去了哪裏?走了五分鍾還是一小時?

何光點開手腕的個人終端,天城地圖出現,佟塵的位置紅點投影在空中。

紅點旁邊,一片巨大的銀色連通天地。他的冷汗再次冒出來。

何光穿上衣物,衝出門去,猶豫了一下,又折回來,在壁櫥裏粗暴翻找,終於找出一個落了一層灰塵的橘色盒子,匆匆提著,奪門而去。

他已經許久沒有攀過岩了。

門應聲合上的一瞬,屋頂的紅外線傳感器、地板上的聲壓傳感器以及智能定位係統的數據反饋到屋內的中控係統,無人看守模式啟動。納米清潔球從牆角滾出來,開始在牆麵上緩慢爬行,客廳燈光關閉,換氣扇發出輕微的鳴響。

“天城壹號”小區中,一幢有著翠竹形狀的密支撐框架狀百層高樓,某個亮燈的白窗轉為黑暗,如一滴青露落入黑潭中。

算算預熱與啟動飛艇的時間,跑起來更快些。

何光的住處,位於天城中部,距離一號水晶樹不遠,步行過去隻需要不到半個小時。

淩晨兩點,天幕的光度已經調到最暗的六等,隻有微弱的熒光閃爍,模擬著兩三公裏外的地表所能看到的星光。每隔四小時天幕的亮度會有一個等級的變化。

幾小時後,銀色的月亮將會變成橙紅的太陽,天幕的光芒將慢慢從烏黑、靛青變成淨白、微紅、魚肚藍。按照個人終端的提示明天是個晴天。

是的,天幕也會模擬陰天的景象—灰蒙蒙,布滿陰雲—卻從來沒有雨。地麵完善的灌溉係統和供水係統彌補了這一切。

這裏沒有真正的太陽,也無法受到陽光的直射。光線雖然可以通過數千次的反射來到城區,但光強已經極弱。因此,人類修建了天幕係統,來模擬晝夜的分際。

何光抬起頭。

沿著縫隙的豁口向外,能看到一條微弱的光帶。

外麵的時間和這裏是一樣的—光帶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豁口正對角度上的宇宙星光。

星星是那麽稀薄和不真實。它們虛弱地閃爍著,如同晨露在朝陽麵前戰栗。

何光想起一百年前—自己還是孩子的時候。

張家界的銀河,如此明亮。他躺在草地上,閉上眼睛,視網膜上還印著星光的影子,仿佛那貫徹寰宇的銀河“轟隆”一聲朝他心上流瀉下來。

眼前,一輪巨大的人造明月高懸在西天。視角寬度0.5度,照度0.22勒克斯。暗沉的月海和斑駁的亞平寧山脈清晰可見。月宮出現在厄拉多塞內斯環形山南部,那裏有玉兔和桂樹形狀的暗影,而嫦娥的陰影則被希臘月光女神阿爾忒彌斯取代。

這是屬於“天城時代”的浪漫情懷—畢竟這裏集中著中國超過70%的頂級富豪和藝術家。

自“大斷裂”時代來臨,“天城”修建已經百年—修建在兩千三百九十五公裏之下的地底。

大斷裂始於2016年12月12日。那一天,沿著北緯29.4度,地球毫無征兆地裂成了兩半,像一個切歪了的西瓜。一個以整個緯度圈為圓周的裂縫,穿越了喜馬拉雅山脈,穿越了埃及金字塔,穿越了北非的撒哈拉沙漠,穿越了神秘的百慕大三角區,穿越了美國南部濕潤的新奧爾良,也穿越了位於武陵山腹地的張家界。縫隙以北的小半塊地球,從29.4度緯線直到北極,約占地球總體積15%的那一部分,從剛體物理的角度來講,已然與地球其餘的部分分道揚鑣。

裂縫貫穿了整個地球,切口平整。縫隙寬約兩公裏,兩側的切麵上包裹著高強度的納米纖維層,在陽光下呈現出晶瑩透亮的質感,像鋪著一層閃亮的水晶。裂縫之間,有一些巨大的“天柱”連接,它們跨越豁口的兩端,以維持地球的兩個部分,不被萬有引力“吸”到一起,被俗稱為“水晶樹”。材質與納米纖維層類似,是一種具有超晶格結構的高抗壓透明彈性材料。水晶樹在連接豁口兩端的部分具有樹冠一樣的枝蔓結構,中間則是纖細的主幹。這些像樹一樣的支撐體是隨著豁口一起出現的,科學界到現在仍然沒有搞清楚其材料的微觀結構,以及其為何具有如此高的抗壓強度。

水晶樹的枝蔓包裹住了整個豁口的截麵,一方麵抵抗住了地下深處幾百吉帕的壓強,一方麵也抑製了地幔中幾千攝氏度的高溫向縫隙中傳導。

東經110度,裂縫撕裂了張家界的群山。在裂縫旁邊,幾乎是平行於裂縫的走向,人類修築了一條特別的地鐵線路。鐵軌從一個看似普通的隧道入口鋪入,經過緩慢的調整後,迅速地向地下深處延伸開去。軌道路麵與地麵呈60度角,列車穿行其間的時速約為一千二百公裏。雖然特製的座椅已經調整了角度,讓乘客始終保持水平的位置,但在剛開始的幾百公裏,由於地況複雜偶爾的彎道和曲率變化,仍會讓人產生明顯的沉降感。列車行駛在永無止境的下坡路上,窗外空****的,除了泛黃的照明燈光外冷清得嚇人。在半個小時後,敏感的乘客會開始感覺到隧道傾斜程度的減小,雖然這隻是個錯覺:隧道的傾角一直沒有變過,但在深入地下幾百公裏乃至上千公裏後,來自地心的引力方向卻在悄然地發生改變。

在經過兩個小時的單調旅程後,列車終於緩緩地停了下來隧道從一棵水晶樹的根部鑽了出來,進入了被銀裝包裹著的裂縫之中。這裏便是地鐵的終點站—位於豁口深處兩千三百九十五公裏的“天城”。

“天城”的名字,取自於“地底”相反的意思。也許是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地底”有不祥的意味。後來,隨著水晶樹特殊的“生命輻射”被發現,“天城”名字的塵埃落定,更是帶上了幾分“天宮”“天堂”的意味。

除了中國的天城以外,全球還出現了其餘三個與之類似的“縫中城市”,分別位於美國、印度和非洲。但論起居住人口和城市規模,中國的天城是居於首位的。

天城所在的位置,重力與縫隙平麵呈45度夾角。這就像一座建立在45度坡麵上的山城,道路大多是傾斜而盤繞的,石板鋪成的階梯延伸到各條小巷。城裏很難找到大麵積的水平廣場,也沒有像棋盤般方正排列著的街區。這裏隻有像梯田般層層掩映著的樓閣,以及在高樓間穿行而過的空中巴士。

何光在天幕之下的山城中奔跑。腳下是蜿蜒曲折的階梯,青石鋪成,向四周肆意地延伸開去。路寬約三米,兩邊是仿古的懸山式房屋。低垂的屋簷下,等距分布的雨槽像來自上古時代的某種記數符號,偶有青苔點染其間。

淩晨兩點,天幕低垂。幾隊昂貴鮮亮的飛艇從上空急速掠過,刺破音壁,發出尖銳的嘯聲。聚變引擎的超導磁約束外殼,在空氣中留下一行白色液氮的尾跡。那是一些午夜飆車的年輕人。飛艇的軌跡時而整齊劃一,時而瘋狂混亂,常常能看到在兩輛飛艇即將對撞的最後一個毫秒,險險錯開。

如果真的有一雙創世之眼,從天幕上方看下來,這些飛艇應該就像是在燒開的熱水壺中做貝納對流運動的水分子吧。它們在高高低低的45度傾斜的山道上來回環繞著,時而翻滾著做幾個高難度的動作。

一邊在世界最昂貴的低重力貴族區追求長生,一邊做出隨時會死的高風險行為。

人類的心理真的比微觀粒子更加測不準—把地球弄成兩半的那位能理解嗎?

何光一邊奔跑,一邊無法抑製地這麽亂想了一通,隨即又覺得愧疚,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奔跑上。

在天城的階梯上奔跑總讓何光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輕飄飄的,總感覺不踏實。這裏距離地心的距離隻有四千五百公裏,重力值是地麵的十分之七。雖然坐地鐵僅需兩小時即可從地麵到達天城但那票價卻不是誰都買得起的。為了限製人流量,保證天城居民的生活環境,除了天城建設的前幾年,提供有限的遊覽名額外如今地鐵的票價可稱天價,單程就相當於地麵那些工薪家庭十年的收入。

道路旁偶爾會有古老的重力訓練營。那些大樓已經屹立了近一百年,看上去蕭條不堪。

在天城修建的早期,無數人從地麵遷徙而來。雖然在低重力下出現的骨質流失等問題已經通過基因修飾的方式克服了,但心理上的適應才是最難的。人們要學會放慢自己步伐的頻率,習慣物體那略顯緩慢的降落速度。在不斷踏空和跌倒的過程中,他們逐漸適應著這裏的低重力生活。一個世紀過去了,現在的重力訓練營裏,隻有那些偶爾從地麵來的觀光客們踏足了。

當然,還有何光這個從冬眠的“冰櫃”裏爬出來的老古董。

盡管受過低重力訓練,但他仍然沒有完全適應這裏的生活現在雖然已經不會在陡峭的石梯上踏空,但偶爾在邁出腳步時他仍然會產生時間停滯的錯覺。

天城的鼎盛時期在大約三十年前。多數設施已經建好,這裏被譽為“人間天堂”“永生烏托邦”,一時風光無兩。無數人傾家**產,隻為求得在天城居住。為了控製人口密度,天城的居住權被炒成天價,為此還發生過幾次暴動。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何光冬眠醒來後,曾觀看天城“黃金時期”的錄像,腦海中浮現的就是這八個字。

一切瘋狂都是源於那些水晶樹,源於從樹幹中發現的未知輻射,以及在輻射中永不衰老的傳說。

後來,水晶樹輻射的負麵效應漸漸出現,天城的光輝被抹上一絲詭異的色彩。人們再提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往往會露出恐懼、向往、痛苦、畏縮相摻雜的神情。

“魔鬼的劈斬”“地獄的囚籠”,類似的負麵說法開始甚囂塵上,見諸媒體。人類的宗教也為之震動。社會上形形色色的異教團體開始誕生。梵蒂岡的教皇對此不置可否,隻聲明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

那以後,仍有人陸陸續續來到天城居住,也有人離開。離開的方式有兩種:

回到地麵的突然變老,同時在輻射帶來的病痛中淒涼地死去。

或是在天城自殺—有私下流通的自殺針劑,也可以到醫院申請安樂死。

說起來,一個月前,第一次遇到佟塵的那一晚,自己已經準備好了自殺針劑。

何光的嘴角不知不覺露出了一絲冷笑。

總有一天,瘋狂的人們會往這些縫中城市裏扔些大炸彈什麽的。不過話說回來,誰又能保證這裂縫一直存在呢?

也許有一天,所有的水晶樹都在瞬間消失,如同地球在一天之內裂開那樣突然。

分開的兩半在引力作用下迎麵撞在一起,地殼破碎,海嘯肆虐,人類在地麵築起的那些水泥細條,瞬間化為烏有。

各種死法,不過是殊途同歸。留住青春?追求永生?終歸是鏡花水月。和分割地球的力量相比,區區人類又算什麽呢?

一年來,他時常問自己,這裏的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嗎?

已經去世的母親,隻有兩公裏高的天空,依靠天幕模擬出的晝夜交替,45度傾斜的城市,和連通天地的水晶樹—就在前方不遠處。

何光一邊奔跑,一邊吩咐投影調出更詳細的追蹤數據。

前方出現一片公園。何光看了一下地圖,水晶樹就在後麵。

秀麗高大的水杉從他身旁掠過,在灌木叢中投下靜默的陰影現在地麵上的時節應該是冬季,而這裏卻因為從地幔中穿透水晶包裹層傳來的熱量,依然盛開著白色的鴿子花和瑩藍的碧竹草更遠處,黃杉、翠柏、銀鵲、金錢槭等樹木錯落而立,守護著一片中藥園。園裏錯落地分布著人參、黃連、當歸、天麻等藥物—這些年,中藥養生越發在天城盛行。何光隱隱聞到一股苦香,仿佛回到了兒時的森林。

何光看看投影,佟塵已經到達一號水晶樹下方,靜止了一會兒,似乎正在徘徊。

她出門已經半個小時。通常五點之前,她就會從夢遊症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