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李可可看著高涵變成無父之人。

他的皮膚上流淌著藍綠色的電路紋樣,似乎有好幾張臉疊加在一起,呈現半透明的效果,圍繞同一個軸心緩緩飄動。他是人類、獸類與機器的混合體,隻要你盯著某一個部位細看,便會迅速地流變成另一種族的特征。他的眼睛深邃而突出,皮膚光滑而粗糙,顏色豔麗而黯淡,輪廓平麵而立體。他像所有人又不像任何人,無法被定義被歸類。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高涵已經完全擺脫了父親的陰影,之前那種深埋在骨子裏的不被認同感已經一掃而光。

他是屬於未來的恐怖分子,曾經橫亙於他身後的巨大發光體已經沉入黑夜,永不再照亮前方,他所擁有的隻有自己全新的身體和靈魂。他知道這場儀式遲早會到來,就像他遲早需要打開門麵對真相。

又一陣巨大的震顫傳來,高涵朝李可可說了句什麽,李可可雖然沒有聽懂,但還是領會了其中的意思。

“我等你回來。”李可可說。

打開房門的瞬間,他們看到了畢生難忘的奇觀:半棟別墅的牆體已經消失了,像敞開的半個蜂巢般麵對著無垠星空,那星空也不是尋常的顏色,如同經過加熱的熔岩燈,巨大星體互相吞食撕裂、融合,絢爛的極光如同血液般在天穹上塗出縱深結構,看一眼便會被吸入無窮無盡的分形波渦之中。

已經完全辨認不出身份的同學們,就在這壯美星空下,進行著最後的儀式戰爭。

沒有動機,也沒有目標,仿佛某種本能的驅使,他們分化成不同的陣營,又結盟、破裂,達成共生狀態,最終陷入混戰。

他們由單個個體裂生出許多微型後代,組成恢宏而規整的軍隊在所有維度的戰場上展開廝殺。語言已經不足以描述這場戰役的宏大與混亂,它發生在這座小小建築中,也同時發生在所有的時空。

一個陰影緩緩落下,墜到高涵麵前,那是曾經被叫作“羅曉東”的生命體。他收起巨大的肉翼,似乎掌握了對抗重力的秘密在空中漫步行走,每踏出一步,腳印都翻滾著長出細密的彩色觸須,如同植物般蔓爬開來,形成一道肉質的長廊,緊緊聯結著李可可所藏身的房間門口。

那種熟悉的震顫再次沿著長廊傳來,整個房間開始劇烈搖晃。

李可可瞬間理解了震顫的含義,她是這群人裏唯一一個沒有完成儀式的人。極度驚恐中,往事一幕幕掠過她眼前,她希望自己曾經做出的是不一樣的選擇,如今卻是積重難返。

震顫的烈度再度升級,所有的窗戶都爆裂開來,噴濺了一地的碎片傳遞著某種憤怒。

高涵迎了上去,在他踏過之處,冰冷的電路侵蝕著肉須,凝固成雕塑般的軌道。他滑行起來,以極大的加速度撲向羅曉東,卻從後者龐大的身軀中間毫無阻力地穿過。高涵回頭,隻見羅曉東身體中央的隧洞正在緩慢閉合,他正想第二次發起進攻,隻聽得隧洞中傳來巨大的腸胃蠕動聲,整個腹腔猛烈收縮再向外噴射出壓縮空氣,攜帶著高速旋轉的磚石玻璃碎屑,如一門火力強大的加農炮,朝高涵所在的位置掃射過來。

高涵並沒有慌張躲避,隻是向後輕輕退了一步。這一步,卻讓所有的炮火撲了空,兀自消失在夜空深處。

無父之人似乎遁入了某個蜷縮的維度,他的影子滑過所有物體的表麵,構成世界的肌理,每一根纖維都可以展開成一張完整的麵孔。影子順著羅曉東的腳印潛入他的肉身,如一條紋路古怪的巨蟒,冰冷滑過蒼白浮腫的皮膚,似乎在尋找著這具非人軀殼的破綻,再緩緩收緊,捏碎。他突然停下,周圍的空間發生了非歐幾何式的扭曲,他想逃卻已經太遲了。

羅曉東的麵孔如火山蘇醒,巨大的氣泡翻滾破裂,型塑成濃稠熾烈的表情,冷卻凝固,又再次被堅固表殼下的能量掀破,流淌出新的麵孔。他的身軀開始不規則地膨脹起來,像是有洶湧蒸氣在體內尋找出口,一次次地猛烈撞擊,拓展邊界。原本人形的輪廓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是由無數大小球體互相嵌合而成的巨型雕塑,突破了建築空間的束縛,像一根連接天地的圖騰柱,閃耀著超出人類感官係統之外的光譜色彩。

高涵便是被囚禁在其中的一個球體內,朝高空升去。他試圖獨力破解,卻毫無勝算。他朝其他同學發出求援信號,希望能夠集結力量發起總攻,可他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堅如金石的攻守同盟。沒有人明白他的意圖,更沒有人會為他犧牲。在這個儀式宇宙中,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種族和文明而戰鬥,每個人都是孤獨的。

李可可絕望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已經遠遠超出她的心智所能承受的範疇。所有那些她曾經無比在意的事物,她的驕傲與尊嚴,在此刻簡直荒誕得可笑。Coco公主無法遏製自己的某個念頭無論她如何努力回避,那張試卷總會愈加清晰地回到腦海中,提醒著她,阻止噩夢的唯一辦法就是成為噩夢的一部分。

她笑了起來,想起自己在假答卷上,為了博取同情和信任將自己偽裝成一個因受到性騷擾產生自我懷疑的迷失少女。她的儀式便是通過自我傷害來確認自己的無辜。

李可可看到了腳邊閃閃發亮的玻璃碎片。是時候結束一切了她想。一聲足以撕裂地球上最堅固堡壘的高頻嘯叫劈開天空,整座建築在羅曉東的重壓下開始陷落,李可可覺得身下的地板開始傾斜,發出令人膽戰心驚的解體聲。紅色的血隨著疼痛蔓延開來滴落到地表裂開的縫隙中。她想起謝老師也是用同樣的方式結束生命,不知道是否受到自己答案的啟發。她驚奇地發現,自戀和自我厭惡原來是一枚硬幣的兩麵。

“對不起。”她輕聲說,“實在是,對不起大家了。”李可可的意識沉入黑暗。

一個人影遠遠地從荒野走來。一個真正的人。

他步入戰場,戰火在他身旁凝固,繼而如時光倒流般,恢複到初始狀態。他舉起手,撫摸那些已遠離人類知識疆域的生命形態,看它們的觸手蜷縮、晶體熔解、孔穴平複,一步步退行到人的形態。它們的感官係統從漏鬥上方一下子滑落到底部,世界變得狹小而沉悶,仿佛曾經品嚐過千般滋味的美食,如今隻能輕舔其中薄薄一層的劣質奶油。它們緩慢地尋找著自己在這宇宙間的位置,建立起賴以思考的本體坐標係,接著,昔日的語言係統浮現,如此貧瘠荒蕪,根本無法用來描述任何稍微精深的事物或感受。

它們忍受著,習慣著,終於,它們變成了他們。

李可可從混沌中醒來,看到自己的傷口正在快速愈合,她抬頭,看見了久違的人類麵孔。

“儀式結束了。”陳墨說,“現在需要你一起。”

“一起?”

陳墨握住她的手,同時握住所有人的手。他縱身一躍,所有人便隨之來到了另一重位麵。

所有人的身體都還在原地,停留在那座狼藉不堪的別墅中,但他們的意識卻處於一個奇怪的狀態,如同凝縮成一個無形的點,升上了大廳頂端,俯瞰自己的肉身。盡管沒有任何語言上的交流,李可可卻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與其他人的心智聯結成一個整體,其中有陳墨,有高涵,也有羅曉東。他們成了某個更大心智的一部分,而陳墨似乎在其中扮演著領航員的角色。

眾人默契地望向其中一具身體,是從愛的繭房中被解放出來的劉鼎天。陳墨一個俯衝,眾人便隨之進入了劉鼎天。

劉鼎天的生命在眾人麵前敞開,他所有的過去與未來,每一個瞬間都如此真切地呈現在眼前。眾人頓時理解了他所有的言行舉止,他的糾結與不舍,他對任靜無條件的愛,未來的每一刻都與過去如此緊密勾連,無法割裂。這種理解絕非理性或感性上的,甚至也無關人性,這是一種神性上的照亮,讓人能以打破時空屏障的目光去全盤接受個體生命。

陳墨又一閃念,原本雙向度的生命線開始從每一個瞬間分裂出無數的可能性,如萬花筒,如閃電,如核爆,如果說剛才所體驗到的隻是劉鼎天的此生此世,那麽此刻在眾人麵前炸裂的便是劉鼎天的永生永世。經曆了劉鼎天的億億萬次降生與億億萬次死亡之後,眾人懂得了命運,懂得了永劫回歸,懂得了阿賴耶識。

陳墨再一縱身,眾人又回到天頂。同樣的事情降臨在每個人身上。之後,個體與個體的差別便從眾人眼中消失了。眾人即一人,眾生即一生。

一個新的個體進入了眾人視線,是肖如心,她的臉如同透明的窗戶,將心中的思緒展露無遺。眾人無須進入她的肉身,便已知悉她來到此處的目的,她期待複仇卻又擔憂害怕陳墨為了拯救眾人犧牲自我。她隻能看到物理維度的世界,並不知曉究竟發生了什麽,隻是走到陳墨的麵前,輕輕捧起他的頭顱,說著話,一股哀傷從她的體內漫溢出來。

眾人幾乎已經遺忘了這是一個人。無論她的能力有多強大能夠設置出多麽逆天的規則,可隻要她是人,就會有邊界,就會有弱點,就會有綿軟卻無法承受的痛楚。

是時候回去了。

李可可想。陳墨想。眾人想。

回到身體裏。回到錯誤原點。回到儀式之前。然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