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獵物

重新上路已經有十多分鍾了,薛裴還在想著剛才那個CSF的隊員。倒不是因為她那身古怪的打扮,也不是因為她竟然認得自己,而是她本身—在綠海這麽個雞飛狗跳、又沒什麽戰略價值的地方,有權有勢的組織都避之唯恐不及,如果說派裝甲巡邏隊掃路還算是“國際道義”,那為什麽會有特種部隊跟著去呢?

“是俄製MK49啊……”薛裴想起那女兵背著的電磁步槍,喃喃自語,“真是高級貨呢,我怎麽就沒有呢,怎麽會就買不到呢。”

她扭開收音器的頻道開關,信號不是很好,音樂走調得厲害僅僅能勉強聽出旋律。

周圍的景致開始有了變化,牆竹比來時要稀疏得多,四五米高的闊葉林夾雜其中,地麵也多出些叫不上名兒的灌木和花草不經意間,一隻好像是狐狸的東西從車前閃過,這讓薛裴緊張了好幾秒。

“小狗崽子!”她暗罵了一句,“抓來烤了吃!”

路況依舊糟糕,越野車的速度甚至比剛才還慢。按照陸軍上士的話,順著路走到底應該就是巴布裏托爾,大概還有不到十公裏的樣子。

藍天、碧海、叢林、沙漠,薛裴自以為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麽能讓她驚奇的景色。尤其是像綠海這種“鬼種子”形成的“人工林”,從富士山到亞馬孫,從好望角到波羅的海,她實在看過太多太多。

就在薛裴打嗬欠的瞬間,車體突然晃動了一下。她隱約覺得前方的路有些異樣,那痕跡就好像是有人在幾個小時前才挖掘過。

她本想要停車檢查一下,可在那之前,磁爆地雷已經在車下炸開了花。足以破壞軍用電氣設備的強脈衝電流在刹那間擴散到半徑十五米的範圍內,收音機的聲響戛然而止,儀表盤閃了陣電花後便沒了動靜,車子的全部係統都立即崩潰,隻是在慣性的作用下往前又衝出了十幾米,停在道路中間。

無法動彈。

薛裴並沒有被困住,但依然無法動彈。即使在遍及周身的麻木感消失之後,她的左臂和雙腿還是緊緊扣在原來的位置上,不聽使喚。

附近的樹叢中晃動起了人影,數量還不止一個—這是有預謀的伏擊,這些不要命的土匪,甚至都等不及裝甲巡邏隊走遠就迫不及待地下手了。薛裴努力調整呼吸和心率,她不敢肯定自己恢複了多少,但是那些穿著迷彩服的土匪可不懂得憐香惜玉,他們已經端著槍朝這邊靠來,看樣子,至少在“打劫”這個領域,這些人還是相當嫻熟和專業的。

薛裴咬緊牙根,艱難地伸出右手,打開方向盤後麵的一個暗格,從裏麵抓出一支用塑膠密封好的注射器。她歪過頭,張開嘴,咬破包裝,抽出注射器,看也不看,直接朝脖子根紮了下去。

包裝袋上印著卡奧斯城的黑白花蝴蝶紋章,左下角還有特種微調劑的紅色警示標識—這表示裏麵裝著的東西不是一種用在普通人類身上的產品,很可能隻有重症病患才會得到授權。

混著納米機械人的微小細胞通過針尖,穿越皮膚,在血管裏迅速擴散,按照它們先前設定好的程序,集結之後迅速遊向薛裴的左臂、下肢,乃至全身—它們嗅到了某種特殊材料的氣息,某種血肉、金屬、陶瓷和塑料糾結在一起的材料的氣息,某種隻有它們才能修複的材料的氣息。

任何修複都需要時間,而現在薛裴最缺的正是時間,麵對逐漸迫近的槍口,她低下身子,用右手從座位後方取出一把Q9P傘兵槍,用肩膀抵住車門,把槍口從車窗的門縫裏塞了出去。她從沒想過自己會用這麽狼狽的姿勢與人交戰,而且這也不是她的強項—人畢竟和動物不一樣,沒那麽容易被槍聲和子彈嚇倒。

粗略地瞄準之後,一串杏黃色的彈道從最近的土匪身側掃過,他們緊張地蹲了一下身,胡亂地開槍反擊。HCV9雖然已經癱瘓但好歹是輛軍用越野車,普通步槍的子彈奈何不了它,甚至沒法在車窗上打出凹痕。

薛裴一邊祈禱對方沒有反坦克導彈之類的重武器,一邊嚐試撞開車門,越野車再堅固,不能動也隻是口活棺材。再說,車畢竟是身外之物—還不是自己的身外之物,而命就隻有一條,怎麽算也都得先逃走再說。

薛裴僵硬的左肘刮到了把手,門毫無預兆地被推開,她的身體突然失去平衡,滾落在地,零星的子彈打在車門上,發出叮叮咚咚的脆響。

“打死我,可就沒有贖金了哦。”薛裴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掙紮著起身,用車門做掩護,半坐著朝對方還擊。奇怪的是,匪徒們盲目地與她對射了一小會兒,就匆匆退回到樹叢深處,就好像是在趕時間—要麽就是對已經到手的獵物突然失去了興趣,要麽就是預感到裝甲巡邏隊的逼近,總之他們和來時一樣,轉瞬間就無影無蹤了。

薛裴不敢有絲毫鬆懈,屏住氣,四下觀望了好幾分鍾,在確定再沒有埋伏之後,她把傘兵槍放在雙膝之間,騰出右手捏了一下自己的頸動脈—那裏熱得燙手。

她長出一口氣:“還好隻是磁爆地雷。”然後扶著車體,慢悠悠地站起身。

肚子裏翻江倒海,胸口也像壓著塊大石頭似的憋悶難耐,薛裴一瘸一拐地走到車的引擎蓋前,還沒動手就先聞到一陣什麽東西燒焦的糊味。

“算了……”薛裴苦笑著拍了拍引擎蓋,“看來你也沒什麽希望了。”

嘴裏雖然這樣說,她還是忍不住稍稍把蓋子掀開了一點,發白的灰煙像憋足了勁似的撲麵而來,差點把薛裴熏倒。

“早知道不該對你抱有僥幸……”

她搖搖頭,又蹣跚著返回車艙,拎出旅行包輕輕放到地麵,自己則靠在駕駛座上休息。

幹等了大概十分鍾,也不見有什麽巡邏隊—或者別的什麽足以保護自己的東西出現,薛裴不禁開始有些納悶:

為什麽匪徒會選擇撤退?是什麽讓他們在地雷引爆之後匆匆離去?

一排可能是野鴨的大鳥從車頂列隊飛過,薛裴別過腦袋,目送它們消失在視野盡頭,然後看了一下表:下午三點十五分。身體的僵硬感已經有所好轉,她握了握左拳,決定步行前往巴布裏托爾,至少要先離開這裏—這裏是綠海,與卡奧斯城外區的農田有著天壤之別,即便是世界上最頂尖的獵人也不敢誇口說他能在綠海孤身睡上一晚。

四周已經完全沒有匪徒們的蹤跡,但薛裴還是在路邊的樹叢裏低姿慎行,對她來說,花草叢林比寬闊平坦的馬路要來得親切—何況那條破路也談不上“寬敞平坦”。

下車之後,薛裴的狩獵本能就被喚醒了。即使是看上去漫不經心的步子,也潛藏著對四周世界毫無破綻的洞察,這不僅能讓她避開腳下隨時可能出現的陷阱,也可以發現周遭環境中容易被錯過的蛛絲馬跡—

比如,現在薛裴手裏的這朵小花,它叫“紮克哈奇”,一種耐寒的旱生多年生草本植物—典型的草原植物。因為溫室效應的關係,草原上的溫度和降雨量都發生了很大改變,但這並不影響某些頑強的植物堅守陣地。它的存在也說明了另一個不那麽容易發現的事實:這裏的土壤並沒有被鬼種子“異化”,而後還可以簡單推理出,周圍的地下水係應該也不會致命,如果渴了的話,隨便找到哪個水坑都可以救急。

走了差不多兩公裏,路麵看不到一個行人經過—如果他們不是像薛裴那樣喜歡在樹叢裏潛行的話。薛裴決定暫時休息一下她背對著一叢灌木,小心翼翼地抱膝坐下,讓自己的整個身形都剛好能被眾多細小的綠葉所遮蔽。

手機沒有信號,多半是被剛才的磁爆地雷給“人道毀滅”了薛裴搖搖頭,把它扔到一邊,然後摸出水壺,準備給自己灌上一口涼水。

突然,不遠處傳來一陣枝葉的異響,她慢慢地放下水壺,把傘兵槍抱在懷裏,側耳傾聽—那明顯不是風吹過樹梢的聲音也不像是野驢或者獐子,它時斷時續,每次出現都持續幾秒便結束。

是人,或者某種潛伏著的掠食動物—無論是哪種,都值得暫且把喝水小憩的事放到一邊。薛裴平端住槍托,貓著腰向聲源的右邊移去,那東西似乎並沒有發現她,而是繼續朝著相反的方向挪動,把周圍的灌木弄得枝葉亂顫。

在確定自己已經迂回到對方正後方之後,薛裴用微小的動作拉下槍栓,打開保險,在這種類似叢林的環境下,要準確判斷距離和角度是不可能的,所以她打算再靠近一些—至少要近到能確定究竟是什麽東西在動。

對方仿佛覺察到了身後微妙的氣息變化,突然停止了所有動作。薛裴等了十秒後,懷疑自己的位置已經暴露,於是小步後退準備先拉開距離再做打算。她屏息凝視前方,用餘光掃著左右側翼,一步一步地沿著本能指引的方向撤退。

很明顯,薛裴的本能還不夠完美—一對胳膊猛地從後麵將她抱死,按住槍托,又緊緊勒住胸口,她又急又氣,立即扭動著身體想要反抗,可對方不僅沒有鬆手,反而加大了手腕上的力道。

無論襲擊者是誰,這人都犯了一個大錯:他不認識薛裴,至少沒有聽過關於她力氣的那些個嚇人的傳說—“她用一隻左手就能捏碎土狼的天靈蓋”“那女人的側踢可以打斷棕熊的肋骨”……

不過現在他知道了。當薛裴抽出左手,用那記看似胡亂掙紮的後擺拳將他直接打進休克狀態之後,他知道了,和懷裏這個野蠻女人拚力氣是多麽愚蠢而可悲的一個錯誤。

薛裴剛一掙脫,便就地側翻,抓起步槍瞄準襲擊者。她當然明白自己那一拳有多大分量,但畢竟不能確定來襲者的規模和武裝。在瞎瞄了一周之後,薛裴才稍稍鬆了口氣,開始檢查起剛才“非禮”自己的這個倒黴蛋—他已經完全不省人事了。

他二十五歲上下,白種人,個子挺高,卷曲的金色長發、修飾過的鬢角,身材瘦弱—也許是餓的,也許天生如此,憑良心說,薛裴得承認他的模樣還算端正標致,至少和印象中那些個常年混跡於樹林、幾年才洗一次澡的土匪歹徒區別甚大。薛裴注意到他穿著的黑色外套,於是伸手摸了摸—光滑細膩的質感在指尖遊動,這不是普通的皮革,而是一種很特別的合成材料,一種並不適合在叢林活動的合成材料—或者確切地說,一種並不適合在地麵活動的合成材料。

結論如此明確而離奇:他是一個飛行員。

薛裴情不自禁地抬頭看了一下天空,蔚藍色的蒼穹在樹枝的縫隙中閃耀,不見一絲雲彩。今天是個飛行的好日子,如果連這樣的日子也能把飛機開掉下來,那這位飛行員朋友最好在電子遊戲廳裏找點自尊—對他自己或者別人都更安全。

問題有很多,但答案隻有等他蘇醒後才能得到了,薛裴索性把他拖到一棵大樹旁,自己則背靠著樹坐下。

“倒挺沉的,”她拍拍手,把槍支在身邊,對依舊昏迷不醒的飛行員笑道,“回家把你裱起來,掛在牆上,嗯,就和新西伯利亞灰熊的腦袋放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