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侏儒之死

風之皮爾城每天都在死人。

同時嬰兒也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降臨,生長、成熟,然後又死亡。

嬰兒出生的時候護士把他們包裹起來,放在育嬰室裏。若幹年過後,當他們死亡時,煙花為他們綻放,而屍體化妝師也將登場,為他們畫上生命結束時那溫暖又濕潤的油彩。

產房的隔壁躺著死去的人們。新生的嬰兒和沉默的死者隻有一牆之隔,一切都像沉睡在豌豆莢裏的兩排豆子一樣精確。

就像水手被叫作“哈努曼”,煙花師被叫作“佛蘭爾”一樣人們把屍體化妝師叫作“澤昂琺”,這是一個專門的姓,意思是跟在死神腳後的人。死神光臨過的地方,接著就會有屍體化妝師登場。

我從小就跟著祖父在風之皮爾城裏到處轉悠,去那些剛剛失去了親人的人家中,聽他們在竊竊私語中小聲哭泣。他們往往把親人的遺體停放在客廳,上麵蒙著黑色的絲綢,不留神的話你會以為那是一架鋼琴。

死人往往是最低調的人。

不過這一次,死的是個外鄉人。這下可由不得他,風之皮爾城前所未有地熱鬧了起來。

蘇出門的時候絮絮叨叨地整理了她那個裝滿了蠟和刷子的工具箱,她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去看看那個死人。

馬戲團裏的雙頭侏儒死了,這是以前從沒發生過的事。死在風之皮爾城的總是風之皮爾城的人—但是現在那個侏儒死了,就像一隻死耗子卡在了齒輪上,精確運轉著的風之皮爾城突然陷入了無法控製的小小瘋狂之中。

對我來說,一點不覺得介意。我喜歡跟在蘇的屁股後麵偷偷看她愁眉苦臉的樣子。

侏儒死在昨天,今天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們從馬戲團所住的大篷車那裏漫出,直到十字街的裁縫店前都還站著不少人。

人人都在討論著死去的外鄉人。

我和蘇擠到大篷車跟前的時候已經累得渾身是汗。到處都是人,活人把死人包圍了。可憐的馬戲團老板,他多麽希望這些人其實都是來買票看戲的!

這會兒,我既沒有興趣去看蘇怎麽收拾一個死人,也沒有興趣看外鄉人的馬戲—何況現在他們都在圍著死去的侏儒打轉,已經暫停馬戲表演了。

我從帳篷肮髒油膩的下擺底下爬了進去,爬進沒有人看守的馬戲團。

這是一個空****的巨大帳篷。舞台正中有一束光,沒有觀眾,也沒有表演者。啊,不過也無所謂。至少現在這個地方是我的了。我一直夢想著可以一個人坐在帳篷裏,哪怕沒人出場來為我表演。這樣的情景就像風之皮爾城一樣捉摸不定又實實在在。我一直覺得我所長大的地方其實隻是一個更大些的帳篷而已。千百年來精確上演的生老病死隻是光陰的一瞬。我們住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裏麵,等待著觀眾進來,而這些冷漠的看客卻從來不曾真正融入我們的生活之中。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這種荒唐的念頭,包括馬修。他是一個好男孩,誠實善良,如果他知道我這樣想會很難過。

我沒有告訴過他我一直盼望著離開風之皮爾城。

那些外鄉人總是神神秘秘的,說他們來自遙遠的大陸。

因為海平線是弧形的,海水會落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去,所以風之皮爾城的人永遠不可能用望遠鏡看到外鄉人口中的“故鄉”。

是的。就連最高的白色燈塔也無法讓你看到他們的故鄉。

他們隻說願意說的話,這無疑使這些外鄉人隱藏在內心之中的冷漠加倍地表現出來。所以除了提問和聽取千篇一律的回答,我不願意和這些人打交道。

然而此刻,當我獨自一人坐在馬戲團帳篷裏,心情已經開始愉快起來。這些木頭做成的長條木凳被來來回回的觀眾們(確切地說,是他們的屁股)擦得油亮油亮的。曾經塗過紅漆的地方,看起來就像是雞血似的,有點兒難看,但叫人快樂。

我閉上眼,再睜大。這是一個遊戲,四周沒有人的時候,我經常這樣玩—閉上眼,再睜開,下一個出現在我麵前的人,可能就是開膛手。這個被稱為“開膛手”的男人神出鬼沒,從不按常理出牌,我相信他會比外鄉人友善得多。他是我“離開風之皮爾城”這個偉大計劃的一部分,我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當然,大部分時候我睜開眼看到的都是祖父和馬修。

突然,我看到在深紅色的帷幕之後露出了魔術師的臉—那張戴著白色麵具的、毫無表情的臉。

魔術師的瞳孔透過麵具上的孔洞盯著我。我站了起來。這時他伸出一隻食指,豎在麵具上原本應該是嘴唇的位置。

“噓—”我仿佛聽見他這樣說。

接著,他整個人消失在了帷幕的後麵。

我追了過去,那裏卻什麽也沒有,隻聽見帷幕外麵的人正吵吵嚷嚷地議論著死去的侏儒。

“可憐的人。”他們說,“凶手把他從頭到腳對剖成了兩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