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魂有術 / 江 波2

我正色道:“萬博士,我也是一個醫生。不敢亂說,但是如果出於偶然,這些RNA鏈能夠遭遇相應的蛋白質配型,就很容易轉化成病毒形態,能夠傳染。要不然,你從我身上采集一點血樣去化驗。你一定得想想法子,否則,這就是不折不扣的大災難。你知道西班牙大流感!”

西班牙大流感在我的腦子裏一閃而過。那是一個多世紀前發生的一次不明原因的災難,病毒襲擊了歐洲,死掉了成千上萬的人,而流感暴發的原因卻一直是一個謎。也許,那隻是一次非同尋常的基因變異,本質上和萬博士的發明並無不同。

是的,如果萬博士所發明的東西真的成了一種病毒,它的威力應該不亞於西班牙大流感。當然,我並不擔心人類,人類總能夠生存下來,隻不過需要一點代價。很多人,成千上萬,十萬百萬千萬,上億的人會因此而死去。我所擔心的,是我自己會不會變成那巨大數字中的一個。

如果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我卻能獲救,那麽這肯定就在我的備選方案中。最好的方案,當然不要死人。我的良心還沒有泯滅,隻是和生命比較起來,良心隻能先放在一邊。我望著萬博士,希望良心這個東西在他身上的殘餘比我更多一些。

萬博士沉默著。我不由得焦急起來,“這種病毒發病比較慢,如果能針對性地破壞它的DNA轉錄,杜絕性狀發生,那麽也沒什麽。如果遲了,恐怕到處都是精神病。王十二的事情,也恐怕要人盡皆知。”

“跟我來。”萬博士低聲說,轉身就走。

我欣喜萬分,卻裝出滿懷心事的樣子,“這怎麽辦?我的手機還在枕頭下壓著,明天要趕回去,不然會被王天佑發現。”

“到我的實驗室,一個小時足夠了。但是你必須躺在車廂裏。”

萬博士的實驗室建在深深的地下。我不知道它到底在多少米的地下,隻是電梯足足運行了二十秒鍾,對再慢的電梯而言,這都意味著很長的垂直距離。

跨出電梯,一堵牆出現在我眼前,紅的、藍色、無色的**,裝在試管中,數以千計的試管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它們扭曲盤繞,形成DNA的雙螺旋結構。

我發出一聲驚歎,這簡直是生物科學的行為藝術。

萬博士快步走向一台設備,這是一台巨大的計算機,上麵有某個公司的商標。我知道這種機器,它是DNA分析儀,得到人類基因庫的授權,可以分析所有已知的人類基因組。這種機器最簡單的用途是預測一個人十年後的麵貌,科學預測,八九不離十,因此受到大眾的歡迎。於是,它真正的功能被隱藏了,一個人的智商高低、性格如何,答案就藏在這兩條雙螺旋之中。雙螺旋無法決定一個人最終的命運,卻可以大體上將一個人歸類到某種屬性之中,它比任何東西都能更清楚地說出你是誰。然而這樣直截了當的揭露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過於殘酷,於是,基因學家們很高明地把大眾的視線從這些痛苦中引開—他們用像十年後的麵貌之類的無關痛癢的東西來遮蔽真實,讓大眾生活在一種虛假卻溫情的氛圍中。

萬博士顯然用這種機器進行了一些非法的研究。他的研究成果就在精神病院的病房裏躺著,而一個已經被燒成灰的人正在這個躺著的人身上複活過來。

有什麽事比扼殺一個人的靈魂,竊取他的身體更齷齪?這可能是人類最卑劣的行徑。當然,李川書簽了字,心甘情願,至少曾經心甘情願。

萬博士很快調整好機器,示意我過去。我走過去,把手伸進機器的窟窿裏,一陣輕微的麻癢之後,機器開始發出嗡嗡的響聲,似乎是風扇加大馬力的聲音。

我抽回手,“我的事情做完了,該回去了吧。”

“不,你在這裏等著,我們要先看看結果。”

我就在這個地下宮殿裏等待著。漫長的十五分鍾過去後,機器緩緩吐出一張長長的紙。萬博士並沒有去看,他打開電腦上的軟件,開始分析數據。我忐忑不安地拾起那張紙,上麵畫滿了各種各樣的符號和代碼。我曾經見過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在一門專業課上—基因代碼學,然而早已經忘得幹幹淨淨。徒勞地在紙上瞄了幾眼之後,我放棄了努力,眼巴巴地看著萬博士。

萬博士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似乎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

過了一會兒,機器吐出第二張紙。我瞥了一眼,照樣是基因代碼。萬博士把報告拿在手裏看著,眉頭緊蹙。

“你的確被感染了。”他突然開口,“但是……”他欲言又止,眉頭鎖得更緊。

“怎麽了,我會變成第二個李川書,是嗎?”我慌忙發問,聲音發顫。

萬博士抬眼看著我,說不上是憐憫還是惋惜,“這些基因序列和給李川書注射的並不相同,它們是被打亂的序列,它們被重新組合過,如果真的表現性狀,誰也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麽。”

仿佛一個炸雷在腦子裏炸響,我隻感到思緒一片混亂。是的,脆弱的RNA序列很容易發生變異,在我從李川書的身體裏得到RNA序列後,劇烈的環境刺激很可能讓基因重組,變成難以預期的東西。我可能不會變成王十二,更可能變成一個徹底的瘋子。

“萬博士,你是說,我會被這種病毒搞成瘋子,是嗎?”我勉強發問。

“你會有很多錯亂的記憶,所有的記憶混在一起,可能是李川書的,也可能是王十二的,更多的還是你自己的記憶,你會分不清現實。”

萬博士所描述的正是一個癔症患者的典型情況。這比精神分裂更糟糕,因為精神分裂的患者生活在此時或彼時,他們其實還有清楚的邏輯,隻是不合時宜,而癔病患者,則生活在一團混沌中,在某種意義上,他們就是一團能夠行走的肉。

我猛地跪在萬博士麵前。這個唐突的舉動讓他一驚,慌忙伸手拉我,“你這是幹什麽!”

“萬博士,救命!”我用力在地上磕頭,頭磕在地上,發出嘭嘭的響聲。

萬博士有些手足無措,“你這是幹什麽,站起來說話。”他用力拉我。我仿佛有無窮的力氣,一個勁兒地磕頭,他根本拉不住。

“好了,你先起來,要不然,我們怎麽想辦法?”他看著我,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

我爬起來,額頭上青紫一片。我的精神從崩潰的邊緣恢複,不由得為剛才的舉止羞愧。“萬博士,我……”我想說些什麽,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是不是做了什麽?”萬博士認真地看著我,“李川書體內的這種RNA序列隻能在人體的環境內生存,怎麽會跑到你身上去?你要老實告訴我,否則我不知道它怎麽感染你,很難找到對症的辦法。”

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我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冒險,於是把一切和盤托出。

“我隻是想救自己的命。”最後,我看著他,可憐巴巴地說。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怒意,但盡量克製著,沒有爆發出來。我也不敢說話,小心地察看他的臉色。

過了半晌,他說:“我先送你回去!一切都要維持正常。不要讓王天佑覺察。”他看著我,“我會想辦法,你不會有事。但是—”他加重語氣,“必須要按照計劃來!我們的風險很大,稍有不慎,一切都完了!”

“是的,是的。”我忙不迭地點頭。

半個月的時間在風平浪靜中過去,我度日如年。

噩夢正一點點地變成現實,我時不時會出現一些幻覺—那不是幻覺,是記憶,就在我的頭腦裏,隻不過那不是我的記憶。

李川書被鎖在病房裏,現實已經很清楚,他已經徹底變成了王十二。隻不過,他顯然並不理解為什麽自己會淪落在這種處境裏。最初的狂暴過去之後,他變得畏畏縮縮,聽見房門的聲響就發抖—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對付任何一個敢於撒潑的精神病患者從來都敢於下手。

我走到床前進行例行觀察,他躺在**,渾身散發著惡臭。恍然間,我感覺那躺在**的人就是我。我拚命壓抑著這種念頭,隨手在記錄本上寫了幾句,準備退出。

王十二卻突然抬起手。他的手高舉,五指分開。“五百萬!”他說,聲音低沉,卻無比清晰。

我猛然間記起還有五百萬這回事。那天的情形曆曆在目—眼前是一筆天文數字的巨款,而下方顯示著我的身份證號碼,當我的手顫抖著在屏幕上按下確認,“轉賬成功”的幾個字跳了出來。

巨大的幸福感瞬間擊穿了我,無法言說。然而短短幾個月,這筆帶來巨大幸福感的巨款已經被我遺忘到九霄雲外。恍如隔世,恍如隔世!如果還有五百萬元放在我眼前,我會把它當作糞土一樣拋棄。

我轉身,麻木地向外走去,對王十二置之不理。

“我可以讓你變成億萬富翁!我有很多錢,都可以給你。”王十二急切地呼喚。

我仍舊麻木地向外走。

“我給你賬號,你可以去驗證!”他說,“3373,6477,2478,6868,732。”

他嘶啞的聲音仿佛有一種魔力,讓我的腳步慢下來。當這串數字的最後一個音節結束,幾個意義不明的字符串隨之在我的腦海裏浮現。我停下腳步,一種詭異的感覺湧上心頭。

“過來,我告訴你密碼。”他說,“這個賬戶裏有一個億,加上利息,至少有一億三千萬。”

我轉頭看著他,他也正努力抬眼看著我,眼裏滿是乞求。

我走了過去,低下身子,把耳朵湊在他嘴邊。

“20570803;確認碼,T-T-R-1-9-1-4;第三密碼……”

我突然感到一絲涼意。他不需要再告訴我什麽了,這筆錢的來龍去脈在我的腦子裏清晰了起來,而這幾個彼此間毫無關聯的密碼仿佛在記憶中生了根一般牢固。

“都記住了嗎?你可以寫下來。”王十二問。

我點點頭,徑直走出病房。我匆匆忙忙地換下白大褂,準備去找萬禮運。無意間,手指碰觸到口袋,硬硬的,我的心一涼。是那個手機,它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王十二孤注一擲,企圖用巨款來收買我,王天佑可能已經知道這個消息。

我在辦公桌旁坐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當王十二的記憶在我的腦子裏重現,事情的來龍去脈變得清晰。我是最無辜的一個人,被卷進來隻因為我是一個精神病醫生,而且看起來容易受人擺布。此刻,我居高臨下,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問題僅在於,我該怎麽做。

“梁醫生,病人的鎮靜劑需要重開嗎?”護士走過我的門口,隨口問道。

我心中一動,站起身,“我跟你一塊兒去拿藥。”

我掏出手機,把它鎖進抽屜,然後跟著護士離去。

當我從藥房出來,被人擋住了去路,是阿彪。然而他並不是奉命而來。

他的眼神裏充滿困惑,失去了那股彪悍的味道。他擋在我麵前,“梁醫生,我們得談一談。”

我看著這個可憐的人。正如我所預料,阿彪非常害怕,他外表粗獷,內心卻很脆弱,一旦發現某些事情超出了所能控製的範圍,便驚慌失措。他是危險人物,然而一旦被控製,就無比安全。

“跟我來。”我冷冷地說,手心裏卻全是汗,生怕他暴跳起來,又把我結結實實地揍一頓,說不定這次還會把我搞殘廢。

然而他真的聽從了,乖乖地站在我身後。也許他認為我給他下了毒,手裏有解藥,隻有聽我的話才能活命。有的時候,兩個人之間的強弱似乎隻是氣場的對決。我必須去找萬博士,時間急迫,我趾高氣揚。而阿彪,此時心理最為脆弱,再強悍的身體也拯救不了他。

這不是我的計劃,卻正好幫了忙。我們坐進了阿彪的車。

“去找王天佑。”我下令。

阿彪看著我,“老板沒讓你去找他。”

“我必須去找他,”我看著阿彪,“否則我們都活不了。你出現了一些幻覺,對嗎?”

“是的,”他猶豫著,“這兩天我經常頭暈,有一些奇怪症狀。你能幫我解決掉?”

“聽我的,我們才能解決問題。去王天佑那裏。”阿彪服從了我的指令。

彪悍的軍車在王天佑豪華的莊園裏奔馳。突然,我命令阿彪,“從這裏轉進去。”前方是一條小小的支道,僅能通一輛汽車。這是一條幽靜的道路,毫不起眼,兩旁樹木森森,即便是大白天,也顯得陰冷。

“這裏?老板不在這邊。”

“照我說的做!”

軍車快速地打一個轉向,轉入這條林蔭道上。幾個轉彎之後,一幢小樓出現在道路盡頭。

“見過這幢樓嗎?”

“沒有。”阿彪老老實實地回答。

“在樓前停車,不要熄火,等著我。”我厲聲說道,阿彪唯唯諾諾地點頭。看見這樣一個彪悍的大塊頭俯首帖耳,我不由得對自己將要進行的事充滿信心。

我走到小樓門前。淺灰色的門緊閉,我按下門鈴,有人會從攝像頭裏看到我,然後大吃一驚,他會打開大門。我靜靜地等著。

門果然自動打開,我走了進去。這是一部電梯,我曾經來過。

萬博士在電梯門邊等我,他看著我,等著我解釋。

“情況緊急,”我說,“李川書說了一個賬戶,王天佑可能知道。”

“你怎麽找到這裏?”萬博士並不理會我所說的緊急情況,他對我的突然出現感到不安。

“這裏,”我指了指頭,“我的病越來越重了,總會冒出些突如其來的記憶碎片。我想起來了你的實驗室到底在哪裏,我寧願想不起來。”

萬博士不再追問,側身示意我進去,“來得正好,我也正想找你。”

實驗室裏沒有別人。萬博士在一台電腦前坐下,“我找到一些辦法,可以針對性地消除你身體內的變異DNA。”

“另一種病毒?”我問。

“你可以這麽認為。我指定了幾個特定的基因組靶標,這種病毒進入細胞核後能夠摧毀那些已經變異的DNA,避免你的大腦性狀進一步發生改變。”

“但是它無法把已經改變的性狀變回來。”

“是的。”萬博士說,“所以越早越好,”他看著我,“在王十二的記憶占據你的頭腦之前,必須消除那些已經變異的DNA,殘存的RNA很容易控製,它們本身的生命周期很短,隻要不讓它們感染更多的健康細胞,你的免疫係統很快就能把它們清除幹淨。”

我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那麽最好的情況,我能保持現在的狀態。”

“沒錯。”萬博士把電腦屏幕轉向我,“自己看看,你既然能複製記憶、描摹RNA,那麽你的基因學基礎已經足夠閱讀這些說明。”他站起身,“我來做準備。”

他走向一旁,站在一個龐大的儀器邊,打開一扇小門,開始從裏邊取試管。我低頭看著眼前的資料,這是一份關於“記憶描摹RNA”的詳細說明,這一章節專門描述了如何預防這種RNA侵入細胞—對已經改變的性狀,沒有辦法複原,因為原本的性狀已經被抹去。

我草草地瀏覽了幾頁,定了定神,開始說話:“我已經有了一些王十二的記憶,但是我並沒有發瘋,我還能清楚地分辨哪個記憶屬於我,哪個記憶屬於王十二。我想起來一筆錢,共有一億三千萬美元,這筆錢的利息每月按時匯入六個賬戶。”萬博士手中的動作停滯下來,他看了看我,把手上的試管放在架子上,然後麵對著我,“你想說什麽?”

“我那個不可靠的記憶告訴我,如果這筆錢不按時匯出,六組殺手就會奔向不同的目標。”

萬博士的聲音有些發顫,“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麽!”

“那樣也好,我已經把這筆錢轉入我的賬戶,下個月開始,也許就會有幾場謀殺案發生,其中一件,也許就在這個莊園。還有,如果沒有人重設這筆錢的權限,再過半年,這筆錢同樣會被凍結,半年的時間,說起來也不算太長。”

“你想怎麽樣?”萬博士的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我微微一笑,“雖然我可能變成一個瘋子,但是在我變成一個瘋子之前,我可以讓幾個人變成死屍。很簡單,一場交易,怎麽樣?”

“你說吧。”萬博士很快控製了情緒,平靜地說。我知道,從此刻起,我們真正地站到了同一條戰壕裏,而且,我占據了優勢。

“這件事需要盧小姐的配合,她在莊園裏嗎?如果在,我們今天就可以解決問題。”這是一個冒險計劃,然而我知道,時間緊迫,再大的風險也值得一試。

我把一個藥瓶交到萬博士手裏。他看了一眼,驚訝地抬起頭,“阿匹苯胺片?”我點了點頭。

從小樓出來後,阿彪仍舊在等著我。

“老板找你。”我剛上車,他就說。

“那正好。”我淡淡地說。這正和我的計劃配合得天衣無縫,他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他。

“我怎麽辦?”阿彪問,他顯然知道王天佑這一次找我,恐怕是凶多吉少。他並不關心我的生死,但是擔心自己的性命。

我正對著他,“我給你五百萬,你是不是能幫我殺了王天佑?”

阿彪斷然拒絕,“這不可能。我不能對老板下手。”

“你自己的命也不要嗎?”

“不要拿這個來威脅我!”阿彪突然恢複幾分彪悍的味道,“我是不會背叛老板的。”

“好吧。”我坐直身子,“但是為了你的命,你最好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們今天到了這裏。你的幻覺會讓你精神錯亂,你也看到了李川書的下場,如果不盡早采取措施,你會和他一樣。沒有人能幫你。”

阿彪默默地開車,馳出小道,轉向莊園內部。

我看了看表,四點一刻。“在這裏等一等。”我告訴阿彪。

阿彪把車停在路邊,也並不發問,隻是等著。

時間很快過了四點半,我讓阿彪上路。綠草如茵,仿佛一塊巨大的絨毯,豪華的房子就在絨毯之上,遠遠看去,就像童話裏的城堡。這景象觸動了我的回憶,有一種親切的感覺。這不是屬於那個叫作梁翔宇的精神科醫生的記憶,它屬於那個叫作王十二的億萬富翁,這所房子曾經的主人。然而,我並沒有抵觸,隻是看著那房子,感到一陣溫馨。也許我是誰並不重要,我活著、看著、感受著,那就是一切。變成另一個人,似乎也並沒有那麽可怕。可怕的是,是否因此而精神錯亂。

“你喜歡這所房子嗎?”我突然問阿彪。

阿彪點點頭。

“你記得老老板嗎?”

阿彪不說話。

我知道他記得。他從小就在王家長大,他的父親就是王十二的保鏢,因為父親死得很早,王十二就像他的父親。他並不明白身上出現的記憶錯亂的症狀,那正是王十二的記憶,其中也一定有一些關於他的部分;也許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會湧起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緒,就像我此刻看著他,心中充滿了一種父親的慈愛。

這件事真是奇妙,當我站在醫院裏威脅他,我想的是怎麽搞死他,此刻,我竟然下定決心,必須要拯救他。而王天佑,想到這個名字,我的身體不自覺地微微發抖。我要他死!

這是梁翔宇和王十二的同謀,一個為了活下去,一個為了複仇,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找到了公約數。

軍車在房門前停下。

“押著我去見王天佑,”我低聲說,“就像平常一樣。”

阿彪下了車,外衣口袋裏鼓鼓的,明顯塞了一把槍。他像往常一樣押著我走到門邊。我不自覺地想靠近門框上的虹膜識別器,然而很快便控製住,沒有做出這個愚蠢的舉動。

“老板,我把梁醫生帶來了。”阿彪對著對講機喊。

“帶他上樓。”王天佑的聲音傳來。我望了望門上方的一個角落,那是監視器的位置,如果王天佑就在監視器前,他會看見我正望著他。

王天佑坐在寬大的沙發上,翹著二郎腿,故作高深地看著我。

“那個李川書開口了?情況怎麽樣?”

“他說了一個賬戶,3373,6477,2478,6868,732。”我把賬戶報了出來。

“不錯。”王天佑站了起來,“你的記性很好。那麽密碼呢?”

“他說這個賬戶有第三密碼,他不肯說。”

“不肯說?”王天佑動了動眉毛,“難道他不是悄悄告訴你了嗎?我知道密碼,但是你來告訴我,對我們的合作是一個很好的考驗。”

“他沒說,”我保持鎮靜,“他隻是告訴我,除了他,誰也不能使用這個賬戶。而且,這個賬戶生死攸關。”

“和誰生死攸關?”王天佑保持著笑容,然而我能看出他的表情有一絲僵硬。

“一個姓萬的醫生。他說隻有這個姓萬的醫生出現,他才肯說出密碼。”

王天佑的心情變得輕鬆一些,冷哼一聲,“這些都是我的隱私,和姓萬的醫生有什麽關係。這是胡說八道。你是精神病醫生,應該有很多辦法讓他開口說真話。”

“我可以試試看,”我說,“不過如果我用藥物誘使他開口,很可能會把事情搞糟。”我小心地看了王天佑一眼,他似乎有興趣繼續聽下去,“這種保密性很強的東西,人的潛意識都會進行保護,他很可能隻會說出一個假密碼。”

“沒關係,多試幾次。”王天佑毫不在意。

“這會殺死他,”我說,“進行催眠誘導是很危險的行為。”

“這有什麽危險?不過是多吃幾次麻醉劑而已。”

“神經係統的多巴胺物質會被耗盡,神經衰竭,人會死亡。”我把專業知識描述得盡量簡單。

“他的整個身體都是我的,不用擔心神經衰竭。他會死得很快嗎?”

“我不知道,每個人都不一樣。”

王天佑有些猶豫,顯然,他並不想讓李川書很快死去。

我仔細地觀察王天佑的神色,他似乎有些不能確定時間,抬頭看了看鍾表。他的鼻翼翕張,神色有些恍惚。

盧小姐按時給他服下了藥。

我走上前,用一種訓練有素的溫柔聲音說道:“現在,我們把萬醫生找來好不好?”

“天天,到這邊來。”隨著一聲招呼,王天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向我走來。

“我是誰?”

“爸爸。”在催眠的作用下,他看著我,就像看著王十二。

“我就是去死,也不會留給你一個子兒!”我忽然大聲喊叫起來。

“爸,別這樣!”王天佑畏縮著後退。

這正是王十二被殺死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挺直身子,手指如戟般指著他,像極了當日的情形。王天佑渾身戰栗,臉部抽搐。他對父親怕得要死,親手殺死他之後,卻又見到了他,頓時無比害怕。

“你這個不肖子,敢用枕頭悶死我!財產,財產都是你的又怎麽樣?喪盡天良,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我說著做出打人的姿勢,王天佑抱著腦袋蹲下身子,“不要,不要,你饒了我吧!”他開始大哭。

王十二的兒子就是這麽不爭氣,繡花枕頭一個。我敢說,如果不是王十二暈倒在地,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動他老爸一根汗毛。

我可以嚇死他。在藥物的作用下,隻要稍加誘導,恐懼幾乎可以被放大到極限。然而這不是我的目的,我也不想犯殺人罪—哪怕永遠不會被追查。

我隻是想告訴他一些東西。我走過去,一把抓住他的頭發,拉起他的頭,附在他的耳邊說:“財產都是你的了,但是我們斷絕父子關係,我會做鬼,一輩子讓你不得安寧。”

王天佑隻是哆嗦,說不出一句話。

我抬頭看著萬醫生,點點頭。萬醫生默默走上來,給他打了一針。王天佑癱倒在地。

“一切都按照你的計劃來了,”萬醫生冷冷地看著癱在地上的王天佑,“兌現你的承諾。”

“我們要看看效果。”我說,“明天,打電話給我,我們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然後,我們各不相欠。”

“你要記得自己的承諾!”萬醫生盯著我,滿懷戒心。

“你可以一萬個放心。”我微笑著,“隻要我不變成精神病,你和小盧都安全。”

萬醫生從密道走掉了。

阿彪走進來。我要他站在門外,他聽到了全部的過程。

“他真的殺死了老老板?”他問。

“你都聽見了。”我說。

阿彪默默地走出去,他再也不會為躺在地上的這個花花公子賣命了。

富麗堂皇的屋子裏隻剩下我和躺在地上的前億萬富翁繼承人。我還有最後的事要做。

我走到書桌邊,拉開抽屜,抽屜裏有一把保險鎖。我擰動鎖盤,打開保險鎖,眼前跳出一個屏幕。我把手按在屏幕上,啟動了程序。

所有的現金、證券、股權、不動產,一切的財產都從王於德的名下轉移到一個叫李川書的人名下。指紋、虹膜、DNA,一切可以驗證身份的東西都從我身上轉入這台電腦,然後通過預留的後門進入國家個人信息管理中心。當最後的轉移完成,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攝像頭。我露出一個微笑。“哢嚓”一聲後,一張卡片從縫隙中彈了出來。

我撿起卡片,這是一張嶄新的身份證,我的頭像就印在上麵,傻傻地微笑著。

從今天起,我就是李川書!

我收起身份證,把書桌恢複原樣,然後走出門去,讓阿彪送我回精神病院。

一晃十年。

我厭倦了白雪皚皚的布朗峰,決定回去看看。雖然精神病院不是什麽光彩的地方,但那畢竟是一個我生活了八年的地方。人總是念舊。

我遠遠地就看見了曾經的精神病院的金字招牌—李川書精神疾病研究院。歡迎的隊伍排得老長,站在最前邊的是宋院長。

“宋院長,很久不見,很久不見啊,您老看上去氣色不錯!怎麽敢這麽麻煩大家。”我熱情地和他握手。宋院長的老臉上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這哪兒敢當,李老板,您是我們的大貴人。應該的,應該的!”我微微一笑。十年前我是梁翔宇,要在宋院長麵前裝孫子,一旦我成了億萬富翁李川書,宋院長就再也不記得曾經存在過一個叫梁翔宇的人。錢真是一樣好東西,至少可以讓一些人徹底忘掉過去。

我走過熱烈歡迎的隊伍,走進這片熟悉的土地。一個寬敞的院落裏住著一個特殊的病人,我走過去,和他打招呼。他猛然一驚,“你是誰,你要幹什麽,是不是要搶我的錢,我有很多錢,我是億萬富翁。”他說著,像兔子一般跑掉了,躲到了門後。

“他的病情看起來比十年前好多了?”我問宋院長。

“哪裏,一直都這樣。晚上的時候,殺豬一樣叫,如果不是您有特殊吩咐,早就給他上嘴套了。”

我點點頭。雖然是我的催眠才讓他生活在潛意識的恐懼中,然而這是他咎由自取,我既不內疚,也不憐憫。

當天晚上,我和萬醫生通了電話,告訴他我要去拜訪。他喜出望外。自從那次事件之後,我遠走歐洲,他和盧小姐結婚,已經有了一個可愛的寶貝兒子。我們保持著親密的朋友關係。一個億萬富翁很容易有幾個好朋友,特別是如果你真心讚助他們的事業。

“有個特別的人,你一定要見見。”電話那邊的萬醫生語氣很神秘。

我知道是誰,卻也不道破。萬醫生和我提了好幾次,那個人總在莊園周邊出沒,衣衫襤褸、麵黃肌瘦,他像是在等待什麽機會。我很感謝萬醫生的好意,然而我一直派人跟著他,對他的動靜了如指掌。

我見到了萬醫生和小盧,還有他們六歲的兒子大寶。大寶很可愛,小小年紀已經能明白光速有限,跨進了相對論的門檻。我今天見到了他,果然是聰明伶俐的孩子。午餐時分,正當萬醫生興致勃勃地給我講述一種關於記憶增強新藥的最新進展,他確信這種藥物會永久性地改變人類曆史進程的時候,小盧悄悄地捅了捅我的胳膊,示意我看向窗外。窗外,綠草如茵,卻有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在草皮上行走,齷齪不堪,仿佛一隻動物。

十多分鍾後,我站在他麵前。

他認出了我,恨恨地盯著我。

“你應該感謝我,如果不是我,你已經死在精神病院裏了。”我說。

他無動於衷,仍舊恨恨地盯著我。“每個人都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李川書得到了享受,王天佑得到了夢中的財產,萬醫生得到了自由,你得到了年輕的生命。我隻是把你們丟下的撿起來。大家都很滿意。”我笑了。

他仍舊無動於衷。

我拿出一張卡片,遞給他,“這裏是五百萬,你可以在任何一家銀行支取。如果你想拿回你失去的一切,這是一個很不錯的開始。”

他並沒有拒絕卡片。我向他微笑,然後回到了莊園裏。再回頭看去時,他已經不見了蹤影。

第二天,我正在吃早餐,阿彪把報紙送過來,“老板,有消息。”

我看了看阿彪所指的地方,那是社會八卦版麵內一條不起眼的消息—“流浪漢銀行內取五百萬遭哄搶,當街被群毆致死”。

我點點頭,心安理得地喝下一口咖啡。因果報應,這事怨不得我。

我走到窗邊,萬醫生一家正在草坪上玩耍,其樂融融。王十二,李川書,還是梁翔宇,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個,和生活本身相比,這也並不重要,隻要你不是把它看得太重要。

“李叔叔!”大寶叫喊著,向窗邊跑過來。

我笑嘻嘻地應了一聲,從窗口跳了出去,把他抱起來,高高地舉起。

“李叔叔,為什麽我總覺得很早就認識你?”當我把大寶放下,他興致勃勃地問道。

“因為大寶乖。”我隨口誇讚他。

“但是,”大寶歪著頭,“我好像記得你姓梁。”他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天真無邪地看著我。

我心中一凜,不由得向著萬醫生夫婦那邊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