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魂有術 / 江 波

有什麽事比扼殺一個人的靈魂、竊取他的身體更齷齪的?這可能是人類最卑劣的行徑。

如果一個人相信他有前世,而且有很多個前世,他的生命一次次輪回,不斷結束,卻從未終結,他相信如此,而且以一種肯定的口吻告訴你,你一定會認為他瘋了,這和現代科學觀念水火不容。因為宇宙裏沒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容納從古到今無數個靈魂,以及因為人口膨脹而即將產生的更多的靈魂。

然而眼前這一個,卻讓我不得不信,因為他關於前世的回憶讓我拿到了五百萬元。一個人可以瘋瘋癲癲,然而如果瘋到了和錢過不去,那麽就是真的瘋了。他把信息告訴我,而我真的拿到了錢。這個事實意義重大,可以顛覆我的世界觀。

我一直是一個非神秘論者,一個人有前世,這充滿了神秘色彩,讓我不敢相信。然而,實實在在的五百萬元放在麵前,還有什麽懷疑值得讓人堅持?哪怕讓我相信我的前世是他的一條狗,因為對主人俯首帖耳、恭敬有加而得到這筆飛來橫財,這也值了!

我克製住自己的興奮,平靜地把拿到五百萬元的消息告訴他,他異常激動,“這是真的,這是真的!”他反反複複,隻說這一句話。我悄悄退出,把他一個人留在房間裏。

走出房門,我情不自禁拿出那張小小的卡片,它或者代表五百萬新歐元,或者代表我可以擁有阿爾卑斯山腳下某個著名度假勝地的一套別墅,永久產業,而且不用繳納物業稅。我情不自禁地在上麵吻了吻。作為一個著名醫生,這顯然有失風度,然而醫生也喜歡錢,更何況是天上掉下來的五百萬元。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想到這裏,我的心突然一沉,一切手續合法,但誰知道有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這筆錢,雖然是贈予,但是如果被人捅出去,也會引起無數人的羨慕嫉妒恨,絕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梁醫生!”屋子裏的人突然大叫起來,我慌忙把價值五百萬元的卡片塞進兜裏,推開房門,以專業的步伐走了進去。

“什麽時候能給我做催眠?”他說,語氣急促、迫不及待。

我清了清嗓子,讓語調顯得平靜而專業,“催眠有一定危險性,你昨天剛做了深度催眠,如果再做,可能會對大腦造成損傷,造成不可逆的後果。我們最好等兩天。”

“不行,”**的病人大叫,“我要馬上就開始。你拿了錢就要辦事。”

我一時語塞。我很想把病曆本狠狠地摔在他的臉上,揚長而去。然而這樣隻能是一時痛快,沒法堵住他的嘴。加之,一個陰險的念頭不可控製地生長出來,隻有他死了,這五百萬元我才能踏實地拿著。

“好!”我把心一橫。

一個人既然想死,那麽就成全他。我拿出一副公事公辦的麵孔,“我必須再次提醒您,頻繁進行深度催眠會導致神經衰竭,進而導致腦死亡,甚至有生命危險。催眠所使用的片劑,屬於神經麻醉劑的一種,可能導致心律失常,甚至呼吸衰竭。”

“我知道!”年輕人暴怒,“你隻管做就是了。”

我走出病房,拿著一份告知書,還有一份催眠協議。我決意要讓他去死,但一切看起來都要符合規範,而且無懈可擊。這對於一個決心昧著良心的醫生,雖然有些麻煩,卻並不是太難。

病人痛快地在上麵簽了字。我拿過來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

“王十二!”這是他簽下的名字。這是他認為自己應該是的那個人,而不是他自己。我感到被一個瘋子戲耍了一道。

“李先生,你必須簽自己的名字。”我嚴肅地告訴他,然後給了他一份新的協議書。

“什麽?”病人有些困惑,“我簽的當然是我的名字。”

這種情況屢見不鮮,我早有準備,“這是你的身份證。”我把身份證遞了過去。進入這所醫院,必須抵押身份證,當然身份證也可能是假的,必須和國家個人信息管理中心核對無誤才行。很多病人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也沒有家屬來認領。必須確認一個人的身份屬實,這是精神病院全體員工數十年的經驗總結,或者說血淚教訓。

“李川書。”他把身份證上的名字念了出來,然後愕然地看著我,“這是我的名字?”我不動聲色地點頭。他的病情加重了,昨天,當他宣稱自己是王十二,至少還記得李川書這個名字。人格分裂的精神病患者就是這樣,最初的時候,他們感覺自己曾經是某個人,然後,他們偶爾覺得自己就是某個人,但還對真正的身份有著清醒的認識,再後來,他們已經不知道到底自己是誰,不同的人格在他們身體中打架,讓他們的行為變得古怪,失去邏輯。最嚴重的症狀是不同的人格徹底地分隔開,他們時而是這個人,時而是那個人,彼此間毫無關聯,下一秒不記得上一秒的事。如果病情還有發展—病情不會還有發展,到了這個地步,死神已經在敲門了。李川書的病情發展很快,他的臆想人格占據了上風。

“李先生,你先休息一下,晚飯後我再來看你。”我看他不再歇斯底裏,趁機把協議書和身份證拿了回來,把床頭的藥片放回藥袋。不管用什麽辦法,殺死一個人總是需要很大的勇氣,我得承認,我是一個懦夫,方才的殺機不過出現了短短的幾分鍾,就消失得幹幹淨淨。我慌忙掩上門,趁著病人仍舊平靜,逃也似的走了。

醫院在山上,遠離市區。下晚班的時候,山道上通常沒有車,因為習慣,也因為五百萬元,我把車開得飛快。突然間,迎麵射來強烈的燈光。該死,開車也不關遠光燈!然而我來不及抱怨,猛踩刹車,強烈的慣性讓我重重地撞在風擋玻璃上,車歪出山道,撞上了路邊的礅子。對麵的車緩緩開過來,一人走下車來。

“你怎麽開車的!”雖然我一直認為自己很有涵養,還是忍不住破口大罵。來人卻一聲不吭,隻是走到我的車邊,掏出一個手電筒,照著我。

“你幹什麽!”我感到憤怒,同時有些惶恐,來人高大威猛,黑黑的身影頗有些壓迫感。我的聲音不自覺地弱了下去,卻仍舊保持著憤怒的語調,“開車要當心點兒,別拿遠光燈晃人。把你的手電筒拿開。”

他收起手電筒,我依稀看到一張標準的黑社會冷酷臉,不帶一絲表情,沒有一絲歉意,隻是直直地盯著我,就像獅子盯著獵物。我突然感到害怕,隻想逃走,“快點走開,我要開車了。”我奓著膽子嗬斥他,然而聲音虛弱無力。

他揚起手,我閉上眼睛,然後聽見玻璃破碎的聲音。車門被拉開,還沒有搞清楚怎麽回事,我就被拖拽出來。我不認識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麽,隻是本能地感到絕望,伸手緊緊地抓住車門,大聲叫喊救命。猛然間,後腦一疼,眼前一黑。我昏了過去。

我醒來時,腦袋仍舊昏昏沉沉。陽光刺痛了眼睛,我伸手遮擋。

“梁醫生。”有人喊我,逆著陽光,依稀間我看見的是一個黑色的身影。我回想起夜晚所遭受的襲擊,猛然一驚,站了起來,“你是誰,我在哪裏?”來人緩緩向近前走來,在我麵前不到一米處站定。他衣著光鮮,西服筆挺而得體,左手上兩個碩大的紅寶石戒指異常引人注目。

“我們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放心,不會有事。”他緩緩說道,樣子很沉穩,風度翩翩。這樣的神態和語言讓我安靜下來,至少他不會抽出棍子來打人。“我被打暈了。”我回想起那個模糊的黑影,心有餘悸,“有人襲擊我。”

“辦事的誤會了我的意思,他應該把你請來。我已經狠狠地罵了他,希望梁醫生不要介意。我會賠償你的醫藥費和車子。”

他說得分外客氣,我卻心中一凜—眼前的人有錢有勢,沒準還是黑社會的大佬,我還能介意什麽,能夠全身而退就是萬幸。

“我,”我囁嚅著不知道如何應答,最後說,“找我有什麽事嗎?”我連他的姓名也不敢問。

“很好,既然梁醫生這麽客氣,我就開門見山。你有一個特殊的病人,”他說,“他叫李川書。”一句話仿佛驚雷,我的心突突直跳。這一定是那個五百萬惹出來的事,五百萬元從某個賬戶裏取出來,這一定驚動了某些人。

“不錯!”我盡力掩飾心虛,“他有什麽特殊?”我剛問出口,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哦,我不想知道太多。您想做什麽?隻要能幫忙我就幫,隻要不違法就行。”

對方露出一個微笑,“梁醫生太客氣了。我隻是想請梁醫生幫一個小忙,絕對不違法。”他向前湊近一點兒,“我要一個詳細的記錄,包括這個病人的一言一行,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要記錄下來。當然,我會為此付出一點酬金,不多,一點小意思,但是梁先生你必須承諾記錄完整,而且對這件事絕對保密。”

他既沒有提到那五百萬元,也沒有要求我去殺人越貨,我慌忙點頭,“好,好。我一定幫忙,怎麽聯係你呢?”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部手機,遞給我,“你必須每天用筆記錄,你們醫院的那種記錄冊正合適,不要為了省事用電子簿。這裏邊有一個電話號碼,每天下班前打這個電話,會有人告訴你在哪裏交接記錄。”

我接過手機。這是一部三屏虛擬投影手機,好像叫作TubePhone,我隻在網上見過,售價兩萬四千元,是我兩個月的工資。我從來沒有敢奢想這樣一部手機會握在我的手裏,而他所要求的隻是每天打一次電話。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機放進兜裏,“放心,我一定會把這件事辦好。”

他點點頭,突然說:“我知道你拿了五百萬元。”我的心咯噔一沉,害怕地看著他。

“這五百萬元是你的。”他微笑著,“我可以告訴你,這五百萬元是從我的賬戶上拿走的,但是,它是你的了。”

我感到額頭上沁出一層冷汗。

“事情結束之後,你還可以拿到另外五百萬元。”他看了看我,臉上充滿笑意,“一千萬歐元的酬勞,這應該能讓你感到滿意。”

我心頭發怵,說出來的話不自覺也帶著顫音,“這錢不是我去拿的,是李川書讓我去拿的。我沒動這錢。”

“別怕,這就是你的錢。你該得的酬勞。這當然不是小錢,這筆錢可以讓人體麵地過一輩子,所以,你必須把事做好。我相信梁醫生你一定有這個能力。”

我麻木地點頭。他微笑著向我伸手,“我們的合作一定很愉快。”

連續一個星期,我生活在擔憂和恐懼之中。讓我監視李川書的人叫王天佑,那天談話之後他讓人送我出來,正是那個綁架我的大漢,一路上我連大氣也不敢出。但是我的眼睛並沒有閑著,沿途豪華莊園的派頭展露無遺,我做夢都沒有想到能在這樣的一個莊園裏出入,它像極了中世紀歐洲的田園,有模有樣、有滋有味,甚至還有一兩個穿著某種歐洲傳統服飾的人在小溪裏泛舟,清理漂在水麵上的落葉。雖然我的見識淺薄,但大致也能猜到此間的主人是試圖把一種歐洲的氛圍複製過來,盡量保持原汁原味。這樣的手筆和氣魄讓我感覺自己仿佛隻是一隻小小的齧齒類動物,在荒原上迷失了方向,沒有藏身之地,甚至忘記了奔跑,而莊園主人巨大的陰影覆蓋了我—他是飛翔在天上的獵鷹。

一千萬!我從來沒想過能擁有如此巨大的一筆財富。有了錢,我可以周遊世界,然後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麽,但是那無論如何也不會是端坐在一群精神病中間,聽他們講述不知道屬於哪個世界的故事,或者幹脆沒有故事,隻有狼嚎一般粗獷的原始野性。

一千萬!這個巨額數字平衡了我的擔憂和恐懼。我悉心照顧李川書,比曾經照顧過的任何一個病人都要細致。我從來不打他,也嚴禁護士對他進行打罵。我和他聊天,記錄他說的每一個字,然後按照電話中的要求,把裝著記錄的紙袋每天丟進各種不同的信箱。

李川書不是那種喜怒無常的精神病,他隻是人格分裂。大部分時候,他是李川書,但也有時叫王十二。每當他自稱王十二時,他就變得脾氣暴躁,動輒發火。也隻有當他變成王十二的時候,他才會記得給過我五百萬元,要求我給他辦事。因此,我深刻地希望他一直是李川書。

不管是李川書還是王十二,他都是一個理智清醒的人,因此並不難於交談。他顯然對於自己為什麽待在一所精神病院感到困惑,為此多次詢問我,甚至威脅要踩死我。我隻是一個小小的醫生,根本不知道每一個病人背後的故事,然而被一個病人問倒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我隻有很嚴肅地告訴他,醫院有責任保密,他既然進了醫院,總有原因,不準多問。

然而我卻產生了一點好奇,到底這個李川書為什麽被送到這裏?

我找到院長。如果有人要送五百萬元給這所精神病院,那麽合適的對象應該是院長而不是我,我看到院長,竟然有一絲偷了別人東西的愧疚。但愧疚歸愧疚,錢的事我根本不會提,煮熟的鴨子還有可能飛了,我的一千萬元還沒煮熟呢!

“宋院長,最近一一七號經常性地臆想,他已經分不清現實,很暴躁,把他轉到重症監護室吧。”

我這樣和院長開場。對一個精神病人來說,送到重症監護室基本上等於死刑,我在醫院的八年裏,看見許多人被架進去,出來的時候都麵目全非,不是成了徹底的白癡就是人事不省,成了植物人。他們要進行強迫性治療,用大電流燒灼神經,甚至進行部分大腦切除,這是對付重症精神病人最後的手段。理所當然,院長拒絕了這樣的要求,“這怎麽能夠上重症的條件,不行!”

“他自稱王十二,還說自己很有錢。他家裏真有錢嗎?如果有錢,我們給他安排一個貴賓房,特殊照看。”

院長白了我一眼,“瘋子說的話你也信!有一個單人房已經很好了。快回崗位上去,別老曠工!”

看起來,院長並不知道關於五百萬元的事,他也並不關心這個病人。

“馬上。我把他的卷宗拿回去研究一下,這個案例很值得研究。”我露出一副醉心專業的樣子。

“好了,你去和老李說一聲,暫時調用一下卷宗,就說我同意的。”院長有些不耐煩,隻想快些打發我走。

我很知趣地退出了院長辦公室,到了病人檔案處查閱卷宗。

他的卷宗簡單得有些簡陋。

李川書。男,二○五五年七月八日生。家族無病史。根據病人家屬的描述,該病人兩年前離家,不知去向。二○八二年六月回家,逐漸有癔症症狀,由偶爾發作發展為經常性發作。初步診斷為深度人格分裂。各種病理性檢查均正常,體內未見激素異常,精神疾病誘因不詳。發病未有攻擊性行為,社會危害度低。建議住院療養保守治療,適當控製病人行為。

這樣的一個病曆說明不了什麽,關鍵是他還失蹤兩年,也許就是這兩年,他成了另一個人?

我正打算合上卷宗,突然被備注欄裏的一行小字吸引:病人家屬要求對病人進行單人看護,並預支三年的看護費十五萬元,接受器官捐獻的聲明已經簽字。

我暗暗吸了一口涼氣。這行簡單的字裏大有玄機,一個精神病人,隻要身體健康,就是合格的器官捐獻者。在精神病院這樣的地方,因為各種原因死掉一個人是很常見的事,如果家屬簽訂了一份這樣的聲明,病人就隨時處於危險之中。一旦達官貴人們有需要,一個精神病人的小命又有誰在乎?

我翻到頁首,把病人家屬的姓名地址記了下來。

當我找到李川書的家,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是一間殘破的瓦房,應該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建築,殘破不堪,隨時可能倒塌。這危房裏隻住著一個人,是個乞丐,渾身散發著酸臭味。我捂著鼻子問了他幾句話,一問三不知。我丟下十塊錢,然後逃出了屋子,再轉身看著這殘破的房子,疑心自己來錯了地方。

轉過身,我心中一涼—那個曾經打昏我的大漢就站在不遠處,直直地看著我。他緩緩走來,我兩腿發軟,想跑都沒有力氣。

“老板有請。”他很簡單地說。

我跟著他的車,一路上無數次想奪路而逃,卻始終沒有勇氣。大漢的車是一輛彪悍的軍用車,氣勢嚇人,我的破車沒有可能跑掉。

王天佑仍舊在那個豪華的會客廳裏接待我。

“你去了李川書的家?”他半躺在沙發上,懶洋洋地看著我。我從小就知道,如果你真把此類的問話當作一個問題,那麽就犯了幼稚病。這是要我承認錯誤。

我恭敬地站在他麵前,低頭垂眼,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仆人,“是。”

“好奇會害死貓。你知道嗎?”

“知道。”

“貓有九條命,你有幾條?”

“一條。”

他問得輕描淡寫,我答得小心謹慎。他抬眼看著我,“為什麽要去那裏?”

“我看到他的家屬簽訂了器官捐獻協議,一時好奇,就想去看看。這種協議一般家屬都不願意簽。”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敢有半句虛言。

他從沙發上起身,抓住我的手,“梁醫生,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你也要相信我是一個好人,沒有惡意。李川書原本是一個流浪漢,他答應了我做器官捐獻,但是後來又後悔了,神誌也有些異常。這件事我不想太多人知道,所以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他的器官捐獻是定向的,你可以去查記錄。但是事情出了點差錯,他趁著我不注意偷看了許多機密資料,被抓住之後,居然裝瘋,謊稱自己叫王十二。”

王天佑認真地看著我,“他從我的戶頭裏偷錢,他還偷偷竊取機密。我不知道他還知道多少,所以私下請你來監視他。我不想有更多的人摻和在裏邊。這件事你知、我知,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否則我也不會出一千萬元來請你。”

他的手很潮,黏糊糊的,讓人感覺不舒服,但我也不敢把手抽出來,隻是一個勁兒地點頭,“我明白,我明白。”

他放開我的手,緩步走到窗前,“幫我好好照看李川書,如果他自稱王十二,你就和他多談談。那些都是我的隱私,你要保密。”

“一定的,一定的。”我的話音剛落,落地鍾突然響起,“當當當當”,連續四聲,每一下都讓我心驚肉跳。

鍾聲剛過,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王總,您的藥。”聲音婉轉動聽,我很想轉身去看,然而心裏害怕,終究沒有這個膽量。

王天佑似乎有些意外,看了看鍾表,“不是還有半個小時嗎,怎麽這麽早?”

女人走進來,經過我身邊,“您今天早上提前吃了藥。”一陣清香闖入鼻孔,我偷偷抬眼。進來的女人身材婀娜,穿著一襲緊身旗袍,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和大腿,她正伺候著王天佑吃藥。也許有所感應,她扭頭瞥了我一眼,正遇著我猥瑣而膽怯的目光。我慌忙垂下眼簾,心髒突然間狂跳不止。

這個女人的出現成功安撫了我的思緒,讓我暫時忘掉了險惡,浮想聯翩。

當她走了出去,我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正處在危險之中,馬上凝神屏息,靜靜地等著王老板的訓示。

他的臉上竟然現出了一絲猶豫。

“這樣好了,”他說,“我讓阿彪送你回醫院。你留在醫院裏,全天候監護。我不想驚動你們的院長,或者任何其他人,你要明白,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和一個精神病人有關。你所知道的一切必須爛在肚子裏,明白嗎?”

“明白,明白。”我慌忙地說。

“另外,記住,好奇害死貓。按照我們的約定去做就好了,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的話越是平淡,我的心越是忐忑。恐懼感壓倒了我對金錢的渴望,一種預感變得清晰起來:不但拿不到錢,還可能把小命搭進去。阿彪押送我回醫院的途中,我滿腦子都在想如何才能逃離陷阱,當然,我也想了如何保住五百萬元。然而,我什麽法子都沒有想出來。

人生真是白活了,除了和精神病打交道,我啥本事都沒有。

那就聽話一點,少點好奇。

問題是,聽話了就能活著嗎?

真的能拿到一千萬嗎?

我繼續一絲不苟地照顧李川書。我知道王老板監視著我,因此不敢再有任何好奇,他也不再要求我打電話,而是由阿彪來取走每天的記錄。過了兩天,精神病院的人都把阿彪當作了病人家屬,問我,“這個家屬怎麽這麽奇怪,每天都要記錄?”或者說,“這個家屬看樣子不像好人啊,你要小心,千萬別被訛上了。”

我被這樣的問題折磨得異常煩燥,又無法說明白,隻覺得無比煩悶。在煩悶中,我再次走向病房,去照看這個給我的世界帶來巨大變化的李川書。

他在床邊坐著,似乎正在沉思,又有點像是發呆。看他這個樣子,我明白此刻他是李川書。

如此事情就簡單了。

“李川書!”我大聲喊。

出乎意料,他隻是抬頭看著我,目光呆滯。我不由得愣住,往常這樣喊他,他會猛然抬頭,仿佛從臆想中回過神來,然後用比我更大的嗓門喊一聲“到”。

“李川書!”我再次大聲喊。

他仍舊沒有應聲。

李川書就要死了!憑著豐富的診斷經驗,我意識到眼前的病患正進入一個轉折點。一個人格徹底戰勝了另一個,他的李川書人格不再活躍,也許永遠不會再出現。

我略帶憐憫地看著他。雖然看慣了醫院裏的生生死死,我的心也並沒有完全僵硬,看到一個人死去,總會替他感到悲傷,雖然他的軀殼還在,還活著。

我準備退出房去,過一會兒再來和王十二說話。李川書卻突然從**跳起,一把抓住我,“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錢,求你放過我,把它抽出來,把它抽出來,求你了!”他的胳膊很有力,緊緊地拽著我。我用力掙紮,他卻緊抱著不放,情急之下,我提起膝蓋在他的小腹上**。精神病患者對身體的痛楚感覺遲鈍,他絲毫沒有放鬆,我再次猛擊他的小腹,他猛然張口,噴出一口穢物。刺鼻的臭味讓我一陣惡心,差點嘔吐,我正打算呼救,他卻軟軟地躺了下去,手指猶在抓著我的袖口。

我狼狽地站在屋裏,腳下是癱倒的病人,胸口一片汙穢,我把袖口從他的手指間拽出來。

一不小心,他尖利的指甲在我的手背上輕輕一劃,居然留下一道血痕。我厭惡地用腳把他的身體踢到一邊,然後找來護士收拾場麵,拿了件幹淨的工作服,去衛生間更換。為了清靜,我特意走到四樓,這裏的衛生間少有人來。

換好衣服,我正洗手,突然感覺有些異樣。猛然抬頭,鏡子裏,我的身後站著一個人,正直直地看著我。我大吃一驚,猛然轉身,看清了來人的麵目:她身著男裝,卻分明就是在王天佑的豪宅所見的女人。我吃了一驚,正想喝問,她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我也就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她。

她快速走上來,在我身上摸索,動作比安檢處的警官還要利索。很快,她從我的口袋裏掏出了那個昂貴的TubePhone手機,非常快速地把它裝進一個閃著銀光的口袋裏。

“好了,我們可以談談。”她開口說話。

“就在這裏?”我有點擔心地望了望門。

“今晚十點,你假裝睡覺,把這手機放在床頭,假裝不小心用枕頭蓋住它。然後出來見我,東閣軒林東包廂。”

“你要做什麽?”

“救你的命。”她冷冷地說,“如果你想活命,就來。這個手機是個監控器。它不但能竊聽,也能攝影。小心了!”她拿起銀色的袋子,把手機倒入我的口袋中,然後再次做出一個噤聲的動作,悄無聲息地向著門邊退去。

等我回過神來追過去,她已經下了樓梯。我沒有繼續追,隻是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端詳。工藝精湛的三屏手機閃閃發亮,可以照出我的模樣。

突然,我心頭一陣寒意。真如她所說我已經快沒命了?仔細想想前因後果,這樣的可能性很大,我一個無權無勢的醫生,除了精神病人和精神病院,誰也不認識,如果真的有什麽秘密,王天佑肯定輕易地就能把我捏死。有什麽比一個死人更能夠保守秘密?我一直不願意去想,巨額財富成功地蒙蔽了我的心智,而這個女人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這層紙。

無論如何,晚上要赴約。

我隱隱回憶起她穿著旗袍的模樣,退一步說,一個美女晚上十點有約,這件事本身對我而言就充滿了**。

下樓,經過李川書的病房,我從小小的格子窗望進去。病人正躺在**,上了夾板。夾板是對手足固定裝置的俗稱,再大力氣的人,隻要上了夾板,就絲毫不能動彈。病人似乎正在熟睡,口水不斷從嘴角邊流下。

我對他突然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覺,不是我麵對病人時的高高在上,也不是對精神錯亂者慣有的鄙夷,更不是對一堆行屍走肉的厭惡,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命運和他緊緊地綁在一起,而我實際的處境並不比他更好。在那麽一瞬間,我竟然和這個被捆綁在**兀自流著口水的精神病患者有了一種休戚與共的感覺,這是如此讓我驚訝。

我快步走向醫生休息室,吞下兩片安定,躺在**,迫切地希望來一場深沉的午休。

東閣軒是一個很高檔的酒店,我慕名已久,卻從來沒有機會進去。我在酒店外停留,擔心酒店那光可鑒人的地麵會襯得我的衣衫過於寒磣,酒店服務生會在心底暗暗嘲笑。

十點過了一刻,實在無法再拖延下去。我整了整衣服,鼓足勇氣,向著那富麗堂皇的所在走去。

電梯直接進入包廂,當服務員禮貌地微笑著告訴我已經到了,我有些慌張地走了出去。

這是一個很奢侈的包廂,金碧輝煌,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有人正等著我,不是一個,是兩個。一個是已經認識的女人,另一個則是陌生的男人,還好,他看上去很斯文。

他們並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我。女人起身,走到我身邊,腳步悄然無聲,就像輕巧的貓。她很快把我上上下下搜了一遍,沒有發現異樣才開口說話,“你把手機處理好了?”

“照你說的,假裝不小心蓋在枕頭底下。”她示意我在桌邊坐下。

偌大的桌子上擺滿美味佳肴,然而誰都沒有動筷子。氣氛冰冷,和熱氣騰騰的飯桌形成鮮明對比。一男一女都盯著我,我卻不知道該盯著誰,於是隻好不斷地轉移視線,看看她,然後看看他。我用一種精神病醫生才具備的堅忍毅力堅持了下來,麵不改色、泰然自若。雖然這一次會談可能會決定我的命運,他們又何嚐不是?否則就不用冒著巨大的風險來找我。我在等著他們亮出底牌。

終於,美女再次開口說話:“梁醫生,這位是萬禮運博士。你們是同行。”

“失敬,失敬!”我向萬博士說,他微微點頭還禮,卻仍舊沒有說一句話。

“我是王天佑的辦公室助理,因此了解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美女繼續說,“他通過你監視李川書,這件事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你是這家精神病院最蹩腳的醫生,分派給你的病人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而且你很貪財。隻要貪財的人,王天佑就能對付。”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我是一個貪婪的平庸之輩,這就是王天佑決定利用我的原因?也許他們能找到一個好些的理由,至少當著我的麵,可以說一說我為人隨和之類的。

我清了清嗓子,“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我企圖質問她,然而語氣軟弱無力,聽上去就心虛。

“你孤身一人,沒有親屬,甚至連女朋友都沒有一個。生活簡單,除了在精神病院上班,幾乎足不出戶,網絡遊戲是打發時間的唯一方式。他會想辦法把你幹掉。”美女毫不留情地繼續說,“你這樣的人被幹掉,屍體恐怕要發臭了才會被人發現,再合適不過被利用。王天佑早就看好了這一點。”

一個美貌女人的嘴裏說出來的話卻如此毒辣,我嘴角抽搐,企圖反唇相譏,卻說不出什麽來。

美女看出我的窘態,微微一笑,“別怕,我們會幫你對付王天佑。”

“你們為什麽要幫我?”我幾乎本能地問。

美女的臉上笑意更甚,“我們當然有自己的目的。但是你隻需要關心自己的命,是不是?”

我把心一橫,“橫豎是個死,你們要是不把話說明,我不會和你們合作。而且,我要向王天佑報告這件事。”

對麵的兩個人相互看了看,姓萬的醫生開口,“梁醫生,既然我們露麵找你,自然沒有打算隱瞞什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千萬元是很大一筆錢,但是和我們想做的事比較起來,隻是一個零頭。”他頓了頓,看了看我的反應,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等著他講下去。

“王家是超級富豪。王天佑繼承了他父親的資產,然而,老王的死因很可疑。法醫鑒定他死於心力衰竭,但是我有不同的看法。我是老王的家庭醫生,他的身體雖然有些老化,但是並沒有那麽糟糕,根據他的死狀,我猜想他可能是被枕頭之類的東西悶死的。當然,這樣的猜想需要驗屍報告證實才行,看一看究竟有沒有這種可能。可是他的遺體已經火化了。

“然而王天佑沒有想到,他無法繼承老王的財產。老王的資產凍結了,根本無法解凍,也無法繼承。除了莊園,他拿不到任何東西。”

萬醫生停頓下來,看著我,“王家的財產至少有六十五個億。”

六十五個億,這是一個天文數字,我不知道究竟是多少錢,但真的是很多很多,就算用一千塊一張的紙幣,也能壓死十個大漢。我用驚愕的眼神看著萬醫生,“你們想要這筆錢,這怎麽可能拿得到?”

“所以我們需要你加入。”

我感到自己的心在顫抖,“你們到底打算怎麽辦?”

萬醫生看著我,“這件事風險很大,你要想清楚。”

“你的生命本來已經很危險,和我們合作反而會安全一些。”美女趕緊補充。

“我和你們合作,王天佑那種人不會放過我的。我該怎麽辦?”

“我來告訴你事情的經過。”萬醫生不緊不慢地道來。

我認真地聽著。事情慢慢清晰起來,然而,一切都是那麽匪夷所思,雖然我從醫科大學畢業,這樣的情形仍舊大大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範圍。

李川書的身上,居然有如此巨大的秘密。作為每天端坐在他麵前的人,我居然毫無察覺。冷汗從額頭上不斷地沁出,我身不由己,被卷入一場謀殺中。

李川書坐在我麵前。現在,他的名字叫作王十二。

李川書人格已經很多天沒有出現,而王十二一直就在我麵前。我給他進行了深度催眠,從前,催眠所喚醒的人格總是王十二,這一次,我的目標恰恰相反,希望李川書能夠出現。

他的確出現了。我從他的眼神中讀出這一點。

“你叫什麽名字?”我不失時機地問他。

“李川書。”

“王老板怎麽死的?你看見他死了嗎?”我根據萬博士的建議單刀直入。

“我看到了。”他說,“是他的兒子,他在罵他兒子。”

“他罵些什麽?”

“我不知道,我聽不清。”

“後來發生了什麽?”

“王老板站起身,他的兒子很害怕。他走一步,他兒子退後一步,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王老板大聲罵了一句。”

“我就是去死,也不會留給你一個子兒!”李川書突然尖著嗓子叫了起來,他在模仿王十二的罵聲。

“然後呢?”

“他兒子跪下。”

李川書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的人格正在昏睡過去。

我趕緊提示他,“王老板後來死了,你看到了,他怎麽死的?”

“他突然捂著胸口倒在地上。”

“死了?”

“應該死了,他再也沒有起來過。”

“他兒子呢?”

“他爬過去看,很快站起來,從**拿來一個枕頭,蒙住他的頭。”這無疑證實了萬博士的推測,也許王老板因為某種原因昏厥,而王天佑則幹脆謀殺了自己的父親。

“王老板兒子放開枕頭,開始打電話。”

“王老板死了嗎?”

“他肯定死了,一動不動,他兒子還用腳踢他。”

“還看到了什麽?”

“後來來了兩個穿白衣服的人,他們和王老板的兒子爭論。再後來萬醫生來了。”說到這裏,李川書的臉上突然顯示出恐慌的神情,“求求你,把它拿出來,我不要,我不要。”他尖叫著,身體劇烈扭動。萬禮雲對他來說是一個可怕的夢魘,哪怕在深沉的催眠中,他也能感受到莫大的恐懼。

催眠無法進行下去,我給他注射了昏睡針。他很快入睡,而我則忐忑不安地站立在一旁。

王天佑身邊的美女叫盧興鷺。我不知道為什麽她和萬禮雲會有如此大的膽量,企圖私吞億萬財產,但是他們彼此間的關係一定不簡單。雖然我是一個單身漢,而他們努力裝出為了金錢而合夥作案的樣子,包括他們彼此間的眼神還是泄露了許多信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無論如何,他們看上去比王天佑要可靠一些,安全一些。我同意加入他們的計劃。

根據計劃,盧興鷺每天下午兩點會把TubePhone的信號導向另一個信號源,王天佑那邊隻會得到一些經過偽裝的對話,而我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和李川書深入交談。王天佑不想放過李川書,然而,在結束李川書的生命之前,他需要得到那些賬戶的秘密。整個世界,這個秘密隻在我眼前的這個病人身上能找到著落。王天佑的父親王於德,他的曾用名就叫王十二。一個億萬富翁,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眷念不舍。他懼怕衰老和死亡,動用巨額財富尋找長生的秘方,希望能活得長久一些,最好能夠永遠活下去。這個舉動卻讓他加速死亡,這真是絕妙的諷刺。

當然,他的計劃仍舊在進行,隻不過有些偏離預定軌道。

李川書的軀體已經賣給了王十二。根據合同,王十二可以從他身上得到任何器官,代價是王十二給他兩年予取予求的生活。

然而,如果給李川書知道後邊發生的一切,而有一個機會重新選擇,他肯定不會選擇簽約,或者說,如果我是李川書,肯定不會同意。這不是從屍體上摘取器官的故事。萬博士沒有損傷他分毫,隻是給他注射了一些針劑。根據萬博士的描述,這是他十五年的心血,他可以使用藥物更改人的DNA序列,更改後的DNA序列可以指導腦細胞彼此間的連接重建。當腦細胞按照一定的形式重現,一種記憶也就被灌輸到這個人的腦中。從理論上講,這樣做能夠把一個人的記憶完全灌輸到另一個人的身體裏,包括那些自我認同的潛意識。

王十二買下李川書的軀體,並不打算用作器官移植,他要的是一個完整的年輕軀體,然後把自己的記憶複製到這個軀體中,從而獲得新的生命。這是一個現代版本的借屍還魂。

我一直以為這是精神分裂的症狀,卻從未想到這居然是因為記憶的重現。李川書並非精神分裂,而是有人在他身上複活了。這是一個膽大包天的計劃,據說萬博士曾經在小白鼠身上試驗過,獲得成功,但從來沒有做過人體試驗,誰也不知道有多少成功的概率,而且這樣的試驗完全是違法的,王十二買下李川書的身體,屬於在灰暗地帶遊走。能夠下決心用這樣的方法重獲青春,這樣的人與眾不同,他同樣有個與眾不同的兒子,等不及接班就幹脆殺了他。

然而,萬博士的重生計劃並沒有被終止,李川書仍舊活著,而王十二正在他身上複活。如果他真的能夠完全回憶起王十二生前的情形,那麽他到底是李川書還是王十二呢?一般來說,一個人把自己認定為另一個人時都會被送到精神病院。王十二還是億萬富翁的時候,他有足夠的手段擺平這件事,但是當他作為一個精神病人被捆綁在病**,恐怕神仙也救不了他。更何況,還有一個億萬富翁正虎視眈眈地盯著這件事。

他們都是病人。

我充滿憐憫地看了李川書一眼,我不是上帝,拯救不了任何人,我隻能拯救自己。

我擼起李川書的袖子,拿起針筒紮進他的胳膊。這是一個汲取式針筒,針頭鑽進皮膚之後自動軟化,然後,像一隻小蟲似的在他的皮膚下遊走。很快,針筒裏充滿了淡紅色的各種人體組織,懸浮著各種組織顆粒。這樣就足夠了,我把樣本筒摘下,放進兜裏,然後端起記錄本,開始在上麵塗塗畫畫。

這一天,當阿彪來取記錄本時,我竟然對著他微笑。這個冷酷的大個子被我的異常舉動弄糊塗了,愣愣地看著我,竟然也露出一個傻傻的笑容,然後我飛快地逃走了。

一個人身上蘊藏了巨大的潛能。作為醫學院的高才生,我並不是沒有潛能。隻不過,潛能需要夢想和**來調動,而在我的身上,由於這麽多年的精神病院的工作經曆,這兩樣東西已經缺失,我成了一個貪婪而猥瑣的小人,昏昏沉沉地過著日子。然而,求生的本能讓我**四溢,渾身充滿能量。我仿佛回到了青蔥歲月—在被窩裏對著手機如饑似渴地閱讀小說的年代,每天晚上,把那個昂貴的手機塞在枕頭下就直奔實驗室,在那裏忙活一個通宵,直到淩晨才回來,匆匆打個盹兒,第二天我居然能夠不犯困。現在,我正以十二萬分的勁頭投身於自我拯救的事業中。

我在研究萬博士的成果。搞生物的公司最喜歡專利,因為他們知道,沒有專利,他們的產品會一夜之間被各種各樣的仿製品取代,因為生物製劑是最容易被仿製的東西,甚至不需要仿製,隻需要得到母本,就可以輕易在實驗室裏大量複製,但是憑著我的能力和條件,即便智商高達一百四十五,想搞出萬博士那樣神奇研究的可能性也基本為零,那需要天才的直覺、持之以恒的努力,還有一些小小的卻是決定性的運氣。但是複製它卻很容易。

我從李川書身上得到母本,在實驗室裏研究DNA被RNA影響的過程,還有那些攜帶了記憶的DNA的特異之處,它們和大腦組織相關的基因組之間有很多差異,可以肯定,那就是和攜帶記憶相關的部分。這些異常的DNA很有活力,它們會不斷產生RNA。我毫不懷疑,如果把這些RNA提純,注入某個人身體中,他也會逐漸出現李川書的症狀,自認為是王十二。我的確這麽做了。給RNA長鏈加上一層薄薄的蛋白質鞘膜,它就成了一種結晶物。少量的活性物質封裝在小小的玻璃管中,晶體細微,看上去像是白色粉末。我把它握在掌心裏,原本很輕的東西,卻感覺很沉重。

這算不算是一種生物武器?這裏有一個巨大的問號。我製造了一種和病毒類似的東西。毫無疑問,如果我把這樣的晶體大量複製,讓它們像某些病毒一樣能夠在空氣中傳染,這個世界恐怕要變成一個巨大的精神病院,而且人們還不易察覺。所有的人都做同樣的噩夢,所有人都有同樣的精神分裂的症狀,到最後,全世界都是王十二。這景象慘不忍睹,我也不敢多想。

但是我得救自己。這小小的病毒,就是我自衛的武器。

第二天阿彪來的時候,我讓他進入辦公室。我戴著防毒麵具一般的口罩,在他麵前不斷地拍打記錄本,粉塵揚起,借著從窗戶透過來的陽光,我看見一些細微的顆粒鑽進了他粗大的鼻孔。這辦法並不是一定會奏效,然而有很大的機會能產生效果。

阿彪顯然並不喜歡我的舉動,他接過記錄本,警惕地盯著我。可惜,他的特長是搏鬥和槍械,對於病毒顯然並不在行,也毫無警惕。當他覺得一切似乎並無異常時,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望著他魁梧的背影,我有一種欣喜的感覺。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此刻顯得正確無比。然而,阿彪猛然轉過身來,快步走到桌前,“脫下你的麵具!”他低聲說,聲音很低,卻充滿威脅,就像他的外表一樣。我一時愣住,驚愕地看著他。

他沒有幹等著,自己動手,一把把我的口罩抓了下來。

“你搗什麽鬼?”他厲聲質問。

“我有點感冒,不想傳染給你。”我鎮靜地說。

他抓住我的領子,把我拉到麵前,“老實點兒!給老板做事,不要三心二意。”他撂下狠話,把我重重地摁在桌上,用記錄本的支架不斷地打我的頭,直到我求饒為止。

阿彪走出屋子,狠狠地帶上房門。

我絕望地癱在坐椅上。計劃趕不上變化,這些精心提純的RNA類病毒載體在空氣中有大概半個小時的壽命,隻要我在三十分鍾後拿下麵具,一切就會完美無缺。然而阿彪粗暴地把一切都打亂了。攜帶著王十二記憶的RNA不僅進入了阿彪的身體,同樣在我身體裏紮下根來。很快,我也會像李川書一樣,變成一個精神分裂患者。

聽天由命。我的腦子沒有別的東西,隻有這個詞。突然,我想起還有最後的一個救星—萬博士。解鈴還須係鈴人,就是這句話。

當天晚上,我見到了萬博士。我給他發了十三封電子郵件,請求見麵,有十二萬分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其實我並沒有別的念頭,就是想活下去。李川書的例子活生生地擺在眼前,我會逐漸地死去,而王十二的幽靈會占據我的軀體。我不想要什麽財富,也不管他們想要我做什麽,此時,壓倒一切的念頭就是活下去。

萬博士顯然對我突然的會麵要求感到很不滿。“我們說過不能隨便見麵。”他厲聲嗬斥我,“難道沒有記住?”

“是的,但的確情況緊急。”我爭辯,“這件事必須要讓你知道。而且很危險了。”

“說!”他語氣淩厲,黑著臉。

“我好像患上了李川書的病症。”我說。

萬博士一愣,看著我,“這怎麽可能?”

“這兩天我經常短暫性失神,我能記得一些關於王十二的事。這肯定不是從李川書口裏講出來的,那些記憶就在我的腦子裏。萬博士,有沒有可能你的DNA修正出現了問題?它具有傳染性。如果是RNA單鏈病毒,的確有可能發生傳染。”

“這不可能。這不是病毒!”他仍舊堅持,語氣卻猶豫了許多。

“我確認這件事,因為我從阿彪身上觀察到了類似的跡象。他這兩天來,我總是看到他有精神分裂的前期症狀,今天,他對我說他就是王十二。說完以後,覺得不對,威脅我絕不能說出去,還用記錄本狠狠地打我。你看!”我露出頭上的傷痕給萬博士看,一個確定無疑的證據能夠支持這些半真半假的陳述。我並不是一個熟練的騙子,也沒有這樣的天賦,然而,情急之下,這些說辭自然而然地來到我的腦子裏,幾乎不需要思考。

“萬博士,”我再次小心翼翼地試探,“您所發明的這種RNA信使會不會發生變異?從一個人身上跑到另一個人身上,就像病毒一樣?”

萬博士的臉上充滿疑慮的神情,“這種RNA結構沒有配對的蛋白質,無法裝配成病毒,它們根本不具有傳染性。除非,有直接的體液交換。”他狐疑地看著我。

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透過體液交換的傳染病有很多,就像艾滋病。然而,李川書是一個病人,受到嚴格的看護,根本不應該有這樣的機會,更不可能感染阿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