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醫院等待青憶的檢查結果時,阿諾仍然沉浸在即將為人父的喜悅之中。

他就要當爸爸了。

阿諾是個孤兒,他沒有任何關於自己父母的記憶。他在孤兒院長到五歲,在智商測試中脫穎而出,被送進禦雲學院,學習數學、邏輯、算法和編程,至少檔案如此記錄。阿諾從不懷疑客觀記錄。對於五歲以前的記憶,他並沒有多少印象;五歲以後他就開始上傳記憶,一開始借助大型儀器和外接設備,十歲那年他便擁有了植入式接口,得以隨時隨地將記憶上傳。五歲以來的所有記憶都被他保存在記憶庫中,禦雲學院學生的特殊身份使他擁有無限的記憶雲存儲空間,他給庫中的記憶分門別類加上標簽,方便從雲端檢索調用。雲端的記憶不僅可供個人使用,更能與他人分享;當然,為了避免記憶錯亂的情況發生,政府限製了分享記憶的擬真度,隻有少數醉酒者或癮君子在極不清醒的情況下才會將別人分享的記憶誤當作自己的。阿諾分享過不少自己的記憶,也體驗過他人的人生片段。他最喜歡家庭生活幸福美滿的童年記憶,媽媽給孩子講的睡前故事,一家三口去郊外野餐。他也想有個家。阿諾知道自己沒法改變過去,隻能期待未來,認識吟風後,這種感覺更為強烈,他想和吟風共建家庭;吟風懷孕的消息讓他相信這個未來並不遙遠。

可吟風母親的態度卻讓他有些不安。阿諾事先就從吟風那裏了解到未來丈母娘對自己的不友好態度,為了給她一個好印象,他在網上找到二百八十七段準女婿上門拜見丈母娘的記憶分享,分析他們的行為,將之抽象為二十四種應答模式,他將包含這些應答模式的數據包保存在移動終端上,又在“第二伊甸”建了一個任務討論區以便實時求助。說實話,阿諾對自己今天的表現挺滿意,盡管吟風母親一直在百般刁難,阿諾卻都應付下來了,至少沒有難堪到下不了台。可是,準丈母娘的態度卻沒有絲毫改變,自始至終都明顯反對吟風和阿諾在一起。即便吟風搬出肚子裏的孩子,都無助於扭轉她母親的態度。阿諾甚至覺得,吟風懷孕一事讓她母親的反感更加強烈。她最後的暈倒出乎阿諾預料,難道是因為過度憤怒?還是為了阻止他和吟風而在演戲?

阿諾私下調查過吟風的母親。徐青憶,五十七歲,曾是一名中學語文教師。二十年前,她的丈夫何語自願參與記憶上傳實驗,丟失了所有體驗性記憶,事故原因不明,媒體普遍推測是由於實驗疏忽,忘記備份。徐青憶在丈夫出事後曾向各方求助申訴,一時之間被媒體廣泛報道,可這些求助皆無果,媒體關注度也漸漸降低。據吟風說,她父親某天突然毫無征兆地消失了,她母親的奔走也就此消停。除此之外,網上能找到的關於徐青憶的資料很少,隻有她早年發在文學刊物上的詩歌和散文作品,隨著傳統出版業的式微,她發表的作品也日漸減少,結婚後更是銷聲匿跡,看來徐青憶在婚後將大部分精力投入了家庭生活。阿諾沒有找到徐青憶的相關病史。個人醫療記錄雖說對外保密,侵入醫院數據庫對阿諾來說卻不難。徐青憶似乎很少生病,至少很少就醫,這些年來除了偶爾的皮膚過敏和一次急性腸胃炎再沒有別的診療記錄,她也沒有定期體檢的習慣。

就吟風母親今天的狀況來看,阿諾懷疑她是年紀大了犯迷糊,不記得幾分鍾前發生的事情,健忘、短期記憶能力衰退,也許該建議她進行記憶上傳。阿諾猜徐青憶很少上傳記憶,甚至可能完全沒有備份過任何記憶,這在現代社會很罕見,隻有少數頑固的守舊派才會這麽做。這種固執風險很大,人腦記憶模糊而不可靠,一旦忘卻便很難再尋回,無論是從個人生活維係還是人類整體經驗傳承的角度來看,拒絕記憶上傳都不可取。如果能說服她進行記憶上傳,阿諾或許有機會修改幾個小小的參數,也許這樣就能改變未來丈母娘對自己的態度……

(二)

就在阿諾沉思之際,醫院的語音提示係統開始廣播,“請徐青憶家屬至二十三號診療室,請徐青憶家屬……”

一旁的吟風觸電般跳起來,她抬頭四處尋找指示牌。阿諾站起來握住吟風的左手,領她拐出走廊,在她耳邊輕聲說:“這邊。”

診療室的樣子同線上醫院沒多大區別,一樣的純白牆壁,極簡的室內設計。

“徐青憶家屬?”桌子對麵的醫生著白大褂,戴金絲邊眼鏡,阿諾推測那是他的移動終端,同阿諾自己那台一樣,信息會在鏡片上顯示,以便讓醫生更直觀地獲取病人的過往病史、檢查結果等相關信息。

吟風往前坐了坐,點頭說道:“是的,我是她女兒。”他察覺到她手心冰涼。

醫生微微收了收下頜,表示確認,複又開口:“你母親在裏間休息,沒有什麽危險,隻是情況有點麻煩。”

吟風緊緊攥著阿諾的手,靜靜等候下文。

“早發性阿爾茨海默症。”醫生平靜地宣布診斷結果。

“什麽?”吟風的聲音中有幾分困惑。

與此同時,阿諾通過雲網檢索起“早發性阿爾茨海默症”。

阿爾茨海默症,是一種持續性的神經功能障礙,多發於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也有少見的早發性阿爾茨海默症,病患會提前發病。最近這些年,全球阿爾茨海默症病患比率顯著提高,發病年齡提前,醫學研究猜測這與人類生理記憶機能退化有關,目前尚未得到證實。疾病初期症狀為難以記住最近發生的事情,隨著病情的發展,將會產生譫妄、易怒、具攻擊性、情緒起伏不定、喪失長期記憶等症狀。當身體功能下降時,病患會從家庭和社會的社交關係中退出,隨著身體功能的逐漸喪失,最終走向死亡。目前,醫學界尚未找到有效治愈阿爾茨海默症的方式,一般采用記憶上傳的方式保存病患記憶,以提高其晚年生活質量,減輕照顧者的壓力。

記憶上傳,阿諾的心提了起來。

醫生的解說和阿諾查到的資料大致相同,吟風聽著,一點一點地陷進座椅,最後,她用顫抖的聲音問道:“病患,一般能活多久?”

醫生推了推眼鏡,“視病情發展而定,很難預測。平均而言,病患確診後的存活期為七年,但這隻是一個平均數。”

“七年……”吟風喃喃道。

“如果進行記憶上傳呢?”阿諾問道,努力抑製自己的心跳。

醫生搖搖頭,“沒有用,記憶上傳隻能幫助病患保存記憶,對於控製和減緩大腦的病理變化沒有幫助。”

這不是阿諾想要的回答,他繼續問道:“但記憶上傳能提高患者的生活質量吧?”

“確實是,”醫生證實,“記憶上傳與腦力鍛煉、運動、均衡飲食等傳統治療方法的最大區別在於,它能通過將患者記憶保存在外部存儲設備,並借助雲網實現實時讀取,使患者的記憶衰退表征沒有那麽明顯,從而提高病患晚年的生活質量,減輕照顧者的壓力。”

阿諾想要的就是這句話,記憶上傳的好處。

“記憶上傳……”吟風重複道,“上傳病患記憶的話會有副作用嗎?”

“從臨床表現來看,沒有顯著副作用。隻是,如果可能的話,盡量不要讓病患知道自己得了病,以減少對她的精神刺激。”醫生頓了下,又說,“如果要上傳記憶,最好盡快,越早上傳,能夠保存的記憶就越多。”

(三)

從醫院回家的途中,吟風故作輕鬆,阿諾當然也是萬分配合,兩人努力讓青憶相信她隻是因為低血糖而暈倒,靜養幾天就好。

待到將青憶安頓好睡下,阿諾陪吟風回她住處去拿換洗衣物,以便她到家小住,照顧母親幾天。一路上,吟風都很沉默。阿諾摟著吟風的肩,試圖給她一個支點,心中某個念頭卻不斷地盤旋、變大。

到吟風住所時,阿諾差不多也完成了運算,計劃可行度大於百分之七十五,值得冒險。他打開酒櫃,倒上兩杯威士忌,又往其中一杯中加上兩塊冰塊,把沒加冰的那杯遞給吟風。

“上傳記憶吧。”阿諾盯著手中的酒杯,酒麵微微晃動,隱隱約約映出吟風的臉。

“可是,該怎麽跟媽說啊,”吟風的聲音有些無力,“毫無由頭地提出讓她上傳記憶,她肯定會起疑的。”

“別讓她發現自己的記憶被上傳就行了。”阿諾早有準備。

“不被發現?”吟風無法相信,“上傳記憶的過程本身也會形成記憶啊,怎麽能不讓她發現?”

“我有辦法。”阿諾將杯中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