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逃亡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想了很久。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何亞博說,“正如劉醫生所說,凡事都有代價。非常之事,必有非常的代價。活一千二百年,正是非常之事。”

“你是說……”劉子豪思忖著。

何亞博道:“黑娃兒長不大的原因其實很簡單。雖然黑娃兒的細胞可以無限製地分裂,但他並不會如吃了蟠桃一般,長生不老。還有別的生命法則限製著他的壽命。他也會老,也會死,按照我的計算,黑娃兒可以活一千二百歲,但長壽的同時也使他的生命速率極低,生長發育極為緩慢。換句話說,長得慢不是因為手術失敗,長得慢恰恰是手術成功的標識。你看,凡是長壽的動物,哪一種不是長得很慢?而生命周期短的動物,無一不是生長速度極快的。”

劉子豪心中一顫,問道:“慢到什麽程度?”

“根據我的計算,正常人的嬰幼兒時期隻有三年,而黑娃兒是三十年。”

劉子豪吃了一驚:“但是—也對,這就是為什麽黑娃兒心跳五六分鍾才一次的原因,生命速率低。然而,為什麽黑娃兒的胎兒期是正常的呢?還是十個月,而不是相應地延長為了十年。”

“也許跟子宮的內環境有關。具體原因還需要研究。”何亞博轉向陳富貴,問道,“你今年多大歲數呢?”

“四十六歲了。”

比劉子豪猜測的年輕多了。他不禁掃了一眼這個麵目黧黑、滿臉皺紋的農民工。他一直以為他有五十多歲,甚至六十歲。然後,他把注意力轉移到何亞博身上。何亞博才是此時問題的關鍵。

何亞博說:“你養黑娃兒養了三年,黑娃兒隻有極小的變化,幾乎可以說,沒有長大。但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當你七十六歲,養黑娃兒養了三十年的時候,黑娃兒還隻是正常人三歲時的樣子。你能接受這個現實嗎?”

“這是真的嗎?”陳富貴囁嚅著。

“真的。”

劉子豪看到陳富貴埋下頭,沉默不語。這個消息,對他而言,未免太過沉重了。劉子豪想:黑娃兒的嬰兒期就長達三十年,童年期又該多長呢?一百年?陳富貴肯定活不到那麽久,那個時候黑娃兒也就像十一二歲的少年,那麽誰來照顧黑娃兒?照此計算,黑娃兒長到成年需要二百年,已經是二十三世紀的事兒了—說不定那時人類已經遍及整個太陽係了—更不要說後麵長達八百年的成年期了。至於活到一千二百年,已經是不敢想象的事情了—那時已經是三十三世紀了。那時候我在哪裏?恐怕早就化成灰了,甚至連灰也沒有了吧。

想到這裏,劉子豪心底不由得生出一種恍惚感與無力感。麵對漫長的時間長河與短暫的生命,他生出了強烈的敬畏之情。

陳富貴忽然起身。“我去看黑娃兒睡醒沒有。”他逃跑一般地匆匆離開。

何亞博看著陳富貴遠去的背影,對劉子豪說:“這下你該明白,我為什麽說陳富貴比你有資格聽黑娃兒的秘密了吧。”

“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劉子豪若有所思。

黑娃兒的親生父親選擇了放棄,將黑娃兒丟到了垃圾場。陳富貴又將做何選擇呢?中國人常說“養兒防老”,意思是年輕時養個兒子,年老的時候就有個依靠。然而陳富貴養黑娃兒,且不說幾十年的費用與辛苦,單是陳富貴老了,黑娃兒卻還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幼兒,這個事實就讓絕大多數人絕望。那麽,陳富貴會做什麽樣的選擇呢?選擇放棄,還是……

何亞博說:“劉醫生,希望你能把所有的捐款都給陳富貴。不是為了治病,而是為了短期內他有足夠的錢撫養黑娃兒。”

“陳富貴好像還沒有同意繼續撫養黑娃兒。”

何亞博很自信地反問:“你覺得他也會丟掉黑娃兒,就像黑娃兒的親生父母一樣?”

劉子豪想了想,說:“我不知道。”

“我知道。”何亞博說,“你看陳富貴的眼神,你也會知道的。”

劉子豪想起了清掃大樓後一身是灰的陳富貴,唯一能看出那是一個活人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是的,那雙眼睛說不上炯炯有神,甚至有些懦弱,但非常堅毅、執著。這個人認定的事情,一定很舍得付出,絕不會輕言放棄。

劉子豪微微點頭:“對。”

“劉醫生,你是有錢人,很難體會窮人的感受,理解窮人的想法。”何亞博說,“以前我也是這樣。成了通緝犯後,我不得不和社會最底層的人打交道。他們確實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我也發現了他們不可計數的閃光點。”

劉子豪沉吟道:“何醫生,我還有一個問題。你說了很多事情,但最關鍵的一點你卻沒有說。你到底是怎樣讓受精卵保持無限製分裂的特性而不癌變的?”

“確實是關鍵性的問題。不過—”何亞博雙手一攤,“當初逃跑的時候,我銷毀了所有的實驗器材和實驗資料。你覺得我能記得所有的數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