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永恒

一萬年過去了。

在廣袤的太空中沒有日月輪回,時間似乎不再重要。但實際情況恰恰相反,生命不僅保留著生物鍾的機製,還考慮了時常高速運動導致的相對論效應。因此就總體而言,純能生命感知的時間刻度和一萬年前在地球上時並無二致。

鶯鶯急速地飛馳,避開幾分鍾前察覺到的那個急切而貪婪的信號。一萬年來,她周遊萬方,不過由於光速的限製,足跡依然囿於銀河係的範圍。嚴格來說,隻有正世界的這個星係才是銀河係,在負世界的對應位置上隻有一個質量相近但空間規模略小的無名星係。一萬年來,鶯鶯遇見過無數人,也曾同其中的某些個體有過親密的接觸。剛才那個信號的頻率似曾相識,在鶯鶯的記憶中那不是一次友善的會麵。鶯鶯並不明白純能生命脫離繁殖目的之後還有何必要保留歡愉的能力,但一萬年來的經曆隱約告訴她,歡愉似乎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有一個現象曾經困擾過無數的智者,那就是生命在變得越來越複雜精巧的同時卻也越來越脆弱。原始的細菌在誕生三十八億年之後仍是地球生物圈的霸主,而那些遠比細菌高級的物種卻早已生生滅滅了無數個世代。人類的文明也遵循著相同規律,最高級、最精密的儀器總是需要最苛刻的環境和最細致的維護,而兩百萬年前的舊石器卻還保持著最初的麵貌甚至功能。就連宇宙本身最初也是一鍋浸泡著誇克的能量湯,至今尚無任何理論能夠預言誇克的壽命。而後這鍋能量湯當中開始形成質子、原子、分子,甚至比誇克複雜億萬倍的氨基、蛋白質、核酸、DNA……一百三十七億年來,宇宙產生出越來越複雜、越來越高級的結構,但這些結構卻也越來越脆弱、越來越短暫。這就像一個亙古的悖論,一直存在卻無法得到解釋。直到敖敖發現了那個方程式,生命才突然從這條不歸路的前端拉出一個驚悚的回轉,轉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人類的純能化過程並非一帆風順,實際上直到現在仍然有人留在地球保持著物質之軀,艾艾便是他們的領袖。艾艾是敖敖最得力的助手,但也是最大的反對者。敖敖同艾艾有過無數次的爭論,敖敖說純能化是人類的終極宿命,是人類擺脫滅絕命運的正確選擇。而艾艾卻說能量不過是宇宙最原始、最低級的形態,純能化是違背一百三十七億年宇宙進化規律的大倒退,純能化的人類終將失去存在的意義。雖然這樣的爭論每次都以艾艾的退讓收場,但就連敖敖也知道艾艾其實從未服膺。雖然敖敖的主張獲得了絕大多數人的認同,但艾艾也有自己的追隨者,純能派和家園派雖然見解迥異但一直和平共處。當純能派開始具體實施轉化計劃時,艾艾的追隨者們也建立了自己的組織“綠色伊甸園”。就在第一批純能人離開後不久,“綠色伊甸園”掌握了一種叫作“布朗蟲”的納米科技,它能夠修複機體細胞。從此,保持物質身軀的個體不再衰老和死亡。現在的地球已變成“綠色伊甸園”組織的樂土,實際上,兩百年後為鶯鶯打開冬眠艙的人正是艾艾,除了目光變得更加睿智,他的容貌與鶯鶯記憶中的並無二致。現在純能生命和“綠色伊甸園”就像生命之樹上長出的兩個枝丫,各自舒展、互不相擾。

討嫌的信號消失了,鶯鶯停止飛馳。她看見自己的皮膚正由藍轉青,一個人在正世界或負世界滯留的時間通常為十天左右,按照敖敖的計算,正世界和負世界正處於各自運轉的中期,這時它們雖然一個膨脹、一個坍縮,但總體規模相差不大,而在遙遠的未來,它們都將到達各自的“極點”。在人類以前的科學理論中常常出現一個叫作“奇點”的古怪概念,代表人類智慧理解力的邊界。但在敖敖發現的偉大方程式裏,不可理喻的“奇點”消失了,轉為智慧可以理解的“極點”,在那裏發生的情況非常類似於穿越南極或北極時的情形。由於正世界和負世界在空間範圍上存在一定差異,跳轉後的空間位置總是會有一個偏移量,這增加了純能生命每次麵對新世界時的陌生感。不過,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一直保留著,那就是人類的歡愉。跳轉的生命已經變得無限,理論上甚至可以跨越雙生宇宙的“極點”,直至永恒。但這立刻就會觸發一個非常古老的問題:如果沒有死亡,生命可有意義?鶯鶯至今還記得一萬年前的某個夏日的午後,當艾艾突然問起這個問題時,敖敖臉上泛起的迷惑。

生生不息的繁衍曾是人類接近永恒的唯一方式,但當無盡的時間成為前提,繁衍的意義便消失了。而當這個邏輯進一步推進,甚至會隱隱威脅到存在本身。競爭、好奇、炫耀、尊嚴、藝術、審美……這些在過去億萬年裏將人類送上進化之巔的行為正在變得無足輕重,乃至像艾艾說的那樣“失去意義”。不過,也許是生命的孑遺過於強大,又或者是敖敖無心的設定,純能生命在舍棄物質軀殼之後卻保留了歡愉,這似乎毫無必要,也沒有人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鶯鶯忽然朝著某個方向看去,一絲讓她心悸的信號突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