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 / 王立銘

逃離這個黑色世界的希望,返回那個黃金時代的希望。

一、守夜人

六點三十分,鬧鍾準時響起。

陳東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拍停了床頭櫃上的鬧鍾,在**做了一個舒適伸展的“大”字,吼出一長串幾近撕心裂肺的“啊”—

陳東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

起床、洗臉、刷牙,從門上的信筒裏取出當天配送來的餅幹和能量飲料後,陳東坐在餐桌前一邊聽著電視裏循環播放的實時天氣信息、交通狀況和當日工作安排,一邊略顯機械地咀嚼著餅幹。早晨生活對陳東來說如固定儀式,幾乎可以在二十五分鍾裏下意識地重複昨日。

對於陳東來說,唯一可期待的小插曲大概是配送餅幹的口味變化。周一蘋果味,周二香蕉味,周三番茄味,周四清鹹味,周五……哦,周五是茄子味,周六奶油味。周日是開元公司規定的休息日,配送的早餐也會相應豐盛一些,是發泡奶油塗抹的麵包片,外加熱牛奶。老實說,什麽年啊月啊星期幾啊之類,對於陳東來說毫無意義—和很多工作積極分子一樣,他每周日都選擇自願加班,因此日子直接按自然數排列下去反而更方便—所以他幾乎從來都記不得當天的具體日期或者是星期幾。而在咀嚼早餐時,花幾秒鍾體味下來自舌尖的味道,猜猜今天是星期幾,也成了陳東每天早晨的例行功課之一。這可能也是為數不多的例行娛樂,陳東不禁戲謔地想。茄子味—今天周五,陳東轉頭看了眼電視右上角的紅色數字。

又對了。

六點五十五分,陳東把早餐的空包裝盒重新塞回信筒,套上厚厚的連體防塵服,戴上橡膠頭套,背好充滿電的空氣過濾器,打開室內空氣循環,開門、關門,仔細檢查好門縫上的密封條……樓外的黃色路燈在大霧中暈成一團團的光圈,幾乎徹底失去了指路的功能。還好地麵上有隱隱散發著綠光的磷光路標。順著路標,陳東很快來到路口的班車車站,站牌上那同樣暗綠色的時鍾顯示著“6:59”。

七點,班車按時到達,氣密門打開,上車、摘掉頭套(陳東幾乎每次都會下意識地深呼吸幾次,按照公司規定,登上班車意味著進入工作空間,而工作空間內的空氣質量控製係統總是要比居民區的分散式循環係統好得多),跟車上的同事們問好,選擇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

班車隨即開動。陳東座位前的屏幕自動點亮,一張滿是數字的表格緩慢滾動起來,這是即將下班的夜班同事留下的工作日誌,陳東的工作將與之無縫對接。屏幕底部的記分條同時亮起,出現一串紅色的數字—七十九點一二三九,並開始從萬分位緩慢上升。

一天的工作開始了。

一路上交匯的車輛很少,燃料電池驅動的班車開動起來悄無聲息。在昏暗的車廂裏,每個座位前的屏幕都不時變換著圖案和顏色,在啞光的車頂篷上映出斑駁陸離的光影。

班車從陳東上車的那站到公司需要四十七分鍾,這段時間裏,陳東的眼睛很少離開屏幕。畢竟除了工作時間,工作結果也要定量進入工作計分係統的考核。而且說老實話,車外的濃霧密得讓人難辨白天和黑夜,向外望去,有時候會讓人覺得班車像是在茫茫宇宙裏漂**的一葉扁舟。

隻有覺得眼睛酸澀的時候,陳東才會偶爾抬起頭,揉揉太陽穴,順便瞥一眼窗外。車子駛過街邊的人行道時,陳東能隱約看到路邊黑沉沉的居民樓,如同怪獸巨大的黑影,如果他努力地睜大眼睛,還能勉強看清,樓上大部分的窗口沒有玻璃,像是怪獸們的巨口。

通常也隻有在這時,陳東才會不情願地想起那個名詞。

那個出現於他的孩提時代、伴隨著他一生所有重要的事件—讀書、工作、(失敗的)初戀、父母去世、開啟自己的工作計分係統—的那個名詞。那個無處不在,刻進每個活著的地球人的骨髓,但人人都小心翼翼避免想到和提及的名詞:守夜人。

和每天一同搭乘班車的三十二名同事一樣,和在開元冬眠集團能源分廠第十九號基地工作的一萬七千六百二十名工程師和工人一樣,和在L市居住的三十五萬人一樣,和在地球上生活著的三億五千萬人一樣,陳東是一名守夜人。

他們的工作、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整個生命,就是在這個暗夜沉沉的恐怖世界裏等待,等待冬天的過去,等待新的日出來臨,等待冬眠人重返地球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