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俄耳托斯

在赫西奧德的《神譜》中,雙頭狗俄耳托斯被認為是艾奇德娜所生的怪物之一。另一些傳說則認為是他,而非提豐,和艾奇德娜生出了那些可怕的怪物:奇美拉和斯芬克斯。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父親的葬禮上。

說來也怪,在場的數萬人中至少有一半是為了她而來,但卻隻有我看到她。她穿了一條黑色真絲長裙,纖細的脖頸間掛著一枚鑽石戒指,麵容看上去竟比我還要年輕。我不知道是因為麵孔分辨訓練還是母子間天然的聯係,讓我知道那就是她。然後,她也看到了我。

五秒鍾之後,我收到一條定向信息:“葬禮結束後,希望能和你談談。”

我想起父親臨死之前囑咐過我的話—“她是你的母親,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她給了你兩次生命,感激她,不要怨恨她。”

於是等人群散去,我坐上了她的車。她把目的地設定為加勒穆恩機場,然後把椅子轉向後方,麵對著我。

“你好,托尼。”她說。

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這樣叫我了。自從我的父母合作創辦“托尼·李慈善基金會”之後,我不得不為了保護自己的正常生活而改名換姓。

“媽媽?”說出這個詞匯比我想象中容易,“你看上去真年輕。”

“對,是我。”她笑了,飛快地眨了一下左眼,就像我們之間有一個小秘密,“我正在嚐試一項新的實驗,它能讓我的細胞恢複年輕的狀態。不過這是個很危險的實驗,我們還不清楚副作用是什麽—隻可惜這一次我沒有另一個兒子來當第一個嚐試者了。”

“是嗎?”我尷尬地回應道。

“哦,親愛的,我是在開玩笑呢。”她攤開手,“你呢,你最近怎麽樣,我聽說你在做警察。”

“隻是一份工作。”

她的笑容更深了些:“你做得很棒,托尼,我注意到你在對抗人工智能犯罪,這真是太了不起了。”

“這個世界變化太快,總有一些事情科學家無法掌控。”我不喜歡她說話的語氣,就好像她一直都在以母親的身份關心我似的。

“正是如此。”她深深地點頭,“有些時候我們也並沒有像看上去那樣了解自己創造的東西。”

這話倒出乎我的意料:“真的?”

她沒有正麵回答我,而是又問道:“托尼,你是否有興趣來參加我們的發布會?我們要宣布一件大事。”

我當然聽說過再生醫學集團下個月的發布會,在七年的沉默之後,這一次她要說的話早就引發了所有人的關注。

“這可能關係著人類的未來,”車子開始減速,她看了一眼窗外,又看向我,“你一定會來,對吧?”

她篤定的語氣激怒了我,我可不是我的父親,不管什麽時候都對她發了瘋一般地著迷:“抱歉,恐怕我沒有興趣參與。”

“相信我親愛的,你會感興趣的。”車子停下了,她在手表上點了兩下,於是我收到了一張邀請函和一個文件包,“發布會是在下個月的十三號,不見不散。”

她輕輕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後走向機場,太陽把她的黑色裙擺映出一個銳利的輪廓。三小時四十分之後,她乘坐的飛機一頭紮進大海中央。我提前結束休假參加了搜救行動,但是波羅的海卷走了她的痕跡。在渾濁的海浪深處我見到了飛機的殘骸,人們說那裏掩埋著人類最瘋狂的夢想。

救援結束的那天,我再一次收到發布會的邀請函。如今沒有什麽理由可以阻止我去了,就像是響應命運的召喚一般,我踏上一萬多公裏的旅途。在飛機上,我查看了她先前給我的文件包,裏麵是一頭豬從小到大的照片,毫無疑問它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先後在阿姆斯特丹和紐約轉機,最後到達沙漠中的一個小鎮,父親曾經跟我說過這裏,它是我的腎髒的誕生地。

“托尼·李。”我對接機的人說道,那是邀請函上寫的名字。

對方張大了嘴,擺出一個誇張的驚訝表情,然後垂下眼簾:“我是陳穎,我為你的家人感到非常遺憾。”

“謝謝。”

當我以這個身份踏入會場的時候,我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每個人好像都認識我,他們圍住我,跟我談論我的母親和我的腎髒,但是這兩者對我而言都沒有什麽真實的感覺。幸而發布會很快就開始了,逐漸暗淡的燈光讓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談,轉頭看向聚光燈下的舞台。

“我們將會再一次改變世界。”站在高處的中年男人這樣開場。

人們回應以最熱烈的掌聲:“好樣的,艾德蒙!”

艾德蒙是母親創辦的醫療集團的首席科學家,他曾經和她一起拿過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當人們安靜下來,他再次開口:

“在過去的三十年裏,我們已經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從嵌合體實驗,到第一例人類自體器官的成功培育,乃至於其後對再生醫學的推廣,我們拯救了許多人的生命,但也承受了很多爭議。其中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我們是否可以用人類做實驗?”艾德蒙在人群中找到我,“很榮幸,托尼·李先生今天也在這裏。他能夠健康活著的這一事實,或許就是答案。”

掌聲和聚光燈一起落到我身上,世界頓時慘白得看不見任何東西。

“我們的實驗室一直在努力向公眾闡明自己的立場,然而很可惜的是,我們一直缺少一個決定性的結論,來證明讓人類參與實驗的正義性。”當艾德蒙繼續演講的時候,光柱終於從我身上移開,然而最新的一個發現,或許可以平息這場持續了數十年的科學倫理戰爭。首先我需要介紹一下我們實驗室最年輕也是最強大的一位朋友,量子計算機的擬人人格—斯芬克斯先生。”

光線在他的指尖聚攏,然後散開成一個人體的形狀。這是最新的立體影像技術,當然出於職業習慣,讓我更為警惕的還是“擬人人格”這幾個字,在處理過上百起人工智能犯罪事件之後,我對這種玩意兒充滿了不信任感—尤其眼前這個還在運行量子算法。

斯芬克斯被設計為一個擁有小麥膚色的少年,當光線沉澱下來的時候,我幾乎感覺不到他是一個虛擬的影像。斯芬克斯臉上浮現出略帶羞澀的笑容,恰到好處地讓人們對他產生天真無害的印象。他開口說道:“大家晚上好。我這裏有一個謎語……”

艾德蒙笑著打斷他:“難道還是‘什麽東西早上是四條腿,中午兩條腿,晚上三條腿’的謎語?斯芬克斯,這太老套了,答案是人。”

“人類,是的,這個謎語是在以一天的時光來比喻人類的生命。”斯芬克斯說,“不過,我今天要問的是第二個謎題。”

“請說,斯芬克斯,這裏聚集了全世界最聰明的人。”艾德蒙說道。

斯芬克斯問道:“人類是如何誕生的?在‘早晨’之前,黎明的黑夜裏發生了什麽?”

“進化論,斯芬克斯,我以為我教過你的。”艾德蒙無奈地歎息道。

“你要拿出證據,艾德蒙先生。”斯芬克斯說。

“當然,我們有大量的直立人和智人的化石,”艾德蒙停頓了一下,“但是……”

斯芬克斯接著說道:“但是,人類的化石出現了一個斷層,迄今為止我們還是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可以證明人類是由智人進化而來的。”

“可你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人類不是由智人進化而來。”艾德蒙飛快地反駁道。

“不,艾德蒙。”斯芬克斯說,“我已經有了證據,證明人類的祖先是一個嵌合體。”

大約有十秒鍾艾德蒙沒有說話,會場中人們開始竊竊私語。

“嵌合體?”艾德蒙終於開口了,“斯芬克斯,你在開玩笑嗎!”

“我從不開玩笑。”斯芬克斯說道,“我想在座的各位都很清楚,量子計算的主要應用之一是量子算法,在它誕生之前,計算兩個大質數的乘積對於普通計算機而言極其容易,但將這個乘積分解回質數卻幾乎是不可能的。這種原始的加密技術在量子計算機誕生之後不複存在,因為我和我的同伴可以通過量子算法輕易將其破解。在我加入實驗室團隊之後,艾德蒙博士有了一個新想法,就是讓我來嚐試分解人類的DNA。”

“簡而言之,是將一個人的DNA分解為其父母的DNA,這完全是一個生物學家看到量子解密方法時的職業本能。”艾德蒙聳了聳肩,“而我沒有想到的是,斯芬克斯做到了。”

斯芬克斯點頭道:“是的,通過不斷的算法改進和實驗擬合,我可以保證非常高的還原度。也就是說,當我知道你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的DNA序列,我就可以知道你所有祖先的DNA序列。我可以還原出他們的膚色、血型、頭發和眼睛的顏色,給我一點時間,我甚至可以再造一個人類祖先。在得到各國醫療數據庫的支持之後,很快我就已經擁有了人類祖先的基因庫。”

“在分析人類的同時,”艾德蒙補充道,“我們也盡可能多地分析了其他的生物,包括哺乳類、爬行類、鳥類、昆蟲、軟體乃至於植物在內的十一萬五千種生物,我們也收集了它們的祖先庫。為了完成這項龐大的計算工作,我們借用了量子雲計算網絡,同時簡化了算法,專注於種群數量的演變而非每個個體的DNA序列。最終,我們發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

會場鴉雀無聲。

“我們可以看到,除了人類以外的所有生物,它們的祖先庫個體數量都會呈現出一種相似的演變趨勢。”光芒再度在艾德蒙手中亮起,“請注意這個圖表,它的橫坐標是曆史上各個階段的基因樣本數量,縱坐標則是時間,越向上,時間就越久遠。讓我們先來看看海雀,每一隻海雀都會有一對父母,我們剔除了父輩中相同的DNA個體,從而避免因為兄弟姐妹來自同一對父母的重複計算,確保每一個時間段樣本種群的數量與實際相符。當時間向上方推演,我們可以發現,不論這個種群維持了多久的相對穩定,總會有一個急速減少的階段,在這裏,就像是一個瓶頸地帶。瓶頸之上,是樣本量的迅速增加。”

圖像隨著他的手慢慢升起,停在了一半的地方,就像是一個沙漏。艾德蒙繼續說道:“這意味著什麽呢?如果我們順著時間流淌的方向,自古而今來看,這就意味著海雀曾經因為某種原因大量死亡,而我們現在看到的海雀,它們的生命都源於瓶頸地帶中數量極少的海雀。”

斯芬克斯繼續說道:“對於人類,科學家也提出過一個相似的說法。早在針對線粒體DNA的研究中,人們就提出了‘夏娃假說’,當時的研究人員通過分析世界各地婦女的胎盤細胞,發現所有的現代人來自一個共同的祖先,同一個婦女,現今地球上所有的人類都是她的後代。而我的計算也印證了這一點。”

艾德蒙的手向側旁移動了一下,人類那一欄的圖像向上穩定地升高了一點點之後,就急速減少,最終收縮到一個幾乎無法看到的點上。

“細得可怕的瓶頸地帶,不是嗎?”艾德蒙繼續說道,“在我們談論人類的過往之前,請允許我先把海雀的問題說完。如果我們不斷向上追溯海雀的祖先種群數量,會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曆史是重複的。在瓶頸地帶之上,是另一次繁榮,其上又是另一個瓶頸地帶,如是往複。而當我們去計算別的生物,例如紅鬆鼠,結果是相同的,總會有很多個瓶頸地帶,這意味著它們麵臨著一個又一個的生存危機,少數存活下來,再次繁衍生息。長吻鱷、寬尾鳳蝶、金線蛙……我們計算了十一萬五千種生物在過去五十萬年的演變,結果都是一樣的。”

隨著艾德蒙腳步的移動,一個又一個圖像從地麵上升起來,它們全都是由相似的紡錘上下疊合起來組成的形狀,在每一個最細處都代表著一次危機。

艾德蒙說:“這個現象很容易解釋,因為隻要一種生物在現今是存在的,那麽就證明它的祖先成功地繁衍了後代,它們都成功地熬過了每一個最危險的瓶頸地帶。然而—”

他走回最初站的位置,把手放在海雀旁邊那個銳利的尖頂上:然而,女士們先生們,這個是人類。”

他把手向上抬起,但圖像卻沒有隨之而升高。它停在那裏,巋然不動,就像是一個伊斯蘭文明的建築尖頂。

“人類的圖像說明什麽呢?它說明在大約十八萬年前,我們共同的祖先生下了她的孩子,然後子又生孫,孫又生子,直到人類文明統治地球。”艾德蒙放慢了語速,“但是,請大家注意,這個圖像同樣說明—人類的曆史,隻能追溯到這一個共同的祖先。”

斯芬克斯插話道:“請允許我提醒您,艾德蒙博士,‘一個’是不可能繁衍的。”

“當然,‘一個’是不確切也是不可能的。除了這一個女性,我們共同的祖先還有四個男性,在早先的‘夏娃假說’中,他們沒有被發現。但不論這個瓶頸地帶中有幾個人,這件事情怎麽可能發生呢?斯芬克斯告訴我說,我們的祖先之上,沒有祖先。”

“正是如此。”斯芬克斯說。

“是我們的計算出現了錯誤嗎?”艾德蒙說,“或者,是我們這位祖先發生了基因突變嗎?但我們用了快速繁殖的細菌,以及有著詳盡基因記錄的小鼠家族進行擬合,我們的算法都是正確的!斯芬克斯的計算沒有錯誤,而其他生物也發生了基因突變,依然可以通過更多的樣本計算出它們共同的父母—那麽為什麽,各位,請問為什麽另外的十一萬五千個物種都能夠不斷向上推演,而人類卻不行?在‘早晨’之前,黎明的黑夜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抬著頭,看著那張不可思議的圖表。從我先前聽到的自我介紹來看,這個屋子裏聚集著世界上最頂尖的科學家和醫生,少數幾個政治家和企業家,以及幾家極具影響力的新聞媒體。所有人都在試圖從這張圖表中找出漏洞來,但沒有一個人張口說話。“嵌合體”,斯芬克斯在出場時說的話,像幽靈一般飄浮在人們的頭頂上。

“當我像各位一樣不知所措的那一天,我給我的導師打了一個電話。她聽完我的描述之後,隻問了我一個問題。她說:‘艾德蒙,你還記得那頭豬嗎?’”艾德蒙看向我,“托尼,你還記得那頭豬嗎?”

一片極輕的討論聲。

艾德蒙搖搖頭:“恐怕你是不記得的。可我記得,在我讀博士時候,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去喂那頭豬。我們記錄它每一天的健康狀況和成長狀況,直到有一天它成年,直到它的腎髒可以挽救你的生命。我一直以為,那是第一個帶有人類細胞的嵌合體。但是我錯了。”

“我讓斯芬克斯去推演了另外幾個種群,是這幾十年我們培育的嵌合體種群,它們的類型並不算多,但是有一些‘大鼠-小鼠嵌合體’的家族已經繁衍了上百代之多,在計算它們的祖先基因庫的時候會發生什麽呢?”

人類以外的圖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十個嵌合體種群,那些圖像妖魔一般往上爬,然後一個個終結在或高或低的點上。

“它們和人類是一樣的,這些嵌合體種群和人類是一樣的。”艾德蒙停頓了一下,又提高了聲調,“然而這樣就能夠證明人類源於嵌合體嗎?當然不能!”

“我讓斯芬克斯往這個模型裏加入了我們可以找到的所有智人和直立人的DNA,我想知道如果反向推演,我們是不是有可能了解到瓶頸時代之前的人是否和我們的祖先有血緣上的聯係。幸運的是,我們找到了其中一個的祖先。也就是說,我們的祖先之一並不是‘夏娃’的‘人類’丈夫,而是她和一個智人所生的孩子。通過這個孩子和他身上的智人基因,我們用量子算法做了一個非常複雜的‘減法’,最終,我們得到了‘夏娃’身上不存在屬於智人的DNA片段。”

連同斯芬克斯一起,所有的光點同時散開,然後聚集成為一個巨大的雙螺旋結構,其中一部分用明度極高的白色標記出來。艾德蒙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們確信,這是一個嵌合體,這是一個跨物種的嵌合體。”

我閉上眼睛,腦海中毫無緣由地浮現出母親發給我的一張照片。在那個文件包裏,那或許是最不起眼的一張,夾雜在無數張正式拍攝的嵌合體豬的實驗記錄之中。那是一張特寫,一張它眼睛的特寫。我在飛機上隻用了不到零點五秒翻看它,而此刻卻發現它像是一個詛咒一般刻在了我的記憶裏。

那是我的眼睛。它長了我的眼睛。

立體影像消失了,舞台上隻有艾德蒙一個人。

“人類共同的祖先是一個嵌合體。這又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我們這麽多年承受的倫理壓力和攻擊,都從此失去了立足之處。因為我們已經有足夠的證據,來證明人類誕生於實驗室,證明我們是科學的產物,而不是自然的產物。”艾德蒙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就目前的技術而言,我們無法得知人類是基於何種生物創造出來的,也無法知曉我們的創造者是誰。但是嵌合體和再生醫學的成功卻讓我們明白,我們距離自己的造物主隻有一步之遙!所以還有什麽可畏懼的呢?我們是跨越這道倫理的障礙,讓大家自己選擇是加入其中,還是像所有生物必然經曆的那樣,等待著我們的文明邁入下一個瓶頸,回歸原點甚至毀滅?各位,我們已經走到了科學和曆史的岔路口,我們必須做出選擇—我相信已經是時候全麵開啟人類實驗了。”

起初會場裏隻有稀稀拉拉的掌聲,然後它們逐漸匯聚起來,雷鳴一般從四方而來。我看到人們的臉上還留有質疑的猶豫,但同時也都帶著歎服的欽佩。從那頭豬誕生伊始,這座小城就是人類基因改造的最前沿戰場,是所有生物學和醫學從業者心目中的聖地。毫無疑問,今天的發布會讓它再次向前走了一步,甚至有可能帶領人類跨進一個新的世界。

隻可惜母親沒有能夠看到這一幕。

正當此時,我收到了一條重要信息,發件人的名字讓我的心跳停了一拍:

“發布會結束後,我想和你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