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他們在太空中俯視地球。這不是最適合觀察的距離,肉眼看不清三萬五千八百公裏之外地球的細節,可那嵌在觀察窗中央的蔚藍星球仍舊牢牢地吸引著他們的視線。無論從怎樣的角度觀察,它都美得令人忘記呼吸,仿若一顆閃爍光芒的、具有魔力的藍水晶。

有人打破了無線電靜默:“我忽然想起一首歌。”

第二個人立刻回應:“我也是。Boom De Yada,Boom De Yada,對不對?”

“啊,這首歌在電視上播放的時候我剛滿五歲,就是它讓我愛上太空的。”第三個人說。

第一個人提議:“記得歌詞嗎?那我們從頭開始。”

“附議。”

“好的。”

清清嗓子,一個略顯低沉的男聲開口:“It never gets old huh?”

“Nope.”另一個聲音回答。

“It kinda make you wanna...break into song?”

“YEP!”

清亮的女聲唱起了歌兒:

“I love the mountains,

I love the clear blue skies,

I love big bridges,

I love when great whites fly,

I love the whole world,

And all its sights and sounds.”

三個聲音合唱:“Boom De Yada!Boom De Yada!

Boom De Yada!Boom De Yada!”

這段副歌重複了許多遍,直到他們笑得喘不過氣來。

(注:歌曲I love the word,二○○八年Discovery頻道宣傳片主題歌)

距離第一次發射:兩小時四十五分三十秒

美國新墨西哥州奧特羅縣 阿拉莫戈多市西南方九十六公裏 沙漠

一隻暗黃色的沙漠角蜥從沙土中探出頭來,用布滿棘刺的皮膚感知初升太陽的溫度。它要盡快提升自己的體溫,開始一天之中最重要的捕獵。用不了多久,陽光就會把整片沙漠烤熱,在體溫過熱之前它必須完成狩獵,回到這棵一米多高的牧豆樹樹蔭下,用涼爽的沙子把自己掩埋起來。

它緩緩舒展四肢,鑽過一蓬茂密的絲蘭,向沙丘移動。沙丘的背麵生長著一片梭梭樹與紅柳,樹叢中有一窩螞蟻,一窩美味的墨西哥蜜蟻。沙漠角蜥花了二十分鍾攀上沙丘,站在一塊岩石上稍作休息。太陽已經升得相當高了,沙漠開始蒸發出潮濕的熱氣,它的體溫到達了最佳狀態,隨時準備進行捕獵,同時應付任何可能發生的危險。

角蜥張開下頜,用腮囊中的水滋潤口腔,同時轉動眼球觀察四周。它的右側視野中有一片銀亮的色斑,在灰黃色沙漠背景中顯得頗不協調,但角蜥並沒有浪費時間調節晶狀體焦距,靜止物體對它的警戒毫無威脅。幾秒鍾後,它躍下石塊向沙丘背麵快速前進,轉瞬間消失在那片紅柳林中。

矗立在沙漠中的是一片低矮而龐大的建築群,三米高的鋼結構圍牆覆蓋著反射板,以建築群中央的黑色基準點為圓心,十萬塊反射鏡、光伏板、溫差超導電池板組成複雜的幾何形狀,占地一點五公頃的設備安裝在相位結構模塊上,懸浮在地底的導電聚合物池中,可以通過聚合物的液化與結晶度隨時調整相位角度。最初的設計圖並沒有可移動結構,但隨著工程的推進,整個基地變得越來越精密複雜,早已經超出了建設者們的最初構想。

建築物的大門口沒有顯著標識,隻掛著兩個鋼製銘牌,上麵分別刻著:

特裏尼蒂(注:TRINITY,意為‘三個,三合一’)發射場遺址。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世界第一顆原子彈在此爆炸,人類大規模利用原子能的時代就此開始。

特裏尼蒂α地麵站,二○五五年四月二十六日啟用,人類即將邁向一個嶄新的時代,試驗日期:

日期後麵沒有刻字,而是用黑色記號筆潦草地寫著:今天。

距離第一次發射:兩小時四十二分二十五秒

俄羅斯莫斯科市郊外 “星城”太空基地

夜色中飄著雪花,兩輛黑色塗裝的烏拉爾牌裝甲運兵車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黑夜中,門衛看一眼車輛的牌照,馬上立正敬禮,打開了俄羅斯聯邦宇航局第一設計所宿舍區的大門。車子停在九號樓門口,將兩棟宿舍樓之間的通道堵死,身穿黑色作戰服的士兵躍出車廂,軍靴踩亂了雪地上的車轍。

兩個在樓下閑聊的男人顯然嚇了一跳,他們在裝甲運兵車雪亮的燈光中渾身僵直,用手遮擋眼睛,大聲喊:“你們是誰,你們要做什麽?”

冰涼的槍管觸碰喉結,男人們的怒吼被扼在喉嚨裏麵,手持AK-109M突擊步槍的士兵低聲說:“閉嘴,轉身跪下!”這並非命令或請求,而是一種警告,幾秒鍾後兩個男人被推倒在路邊,雙手被一次性手銬鎖緊,臉朝下栽進白雪覆蓋的冬青叢中。

喊叫聲和燈光引起了住戶的注意,許多人推開窗戶向下瞭望,九號樓與十號樓是聯邦宇航局高級科研人員的宿舍樓,科學家們對噪聲十分敏感。指揮官走下運兵車,確認戰術終端中的行動等級:幾分鍾前,這次行動的自由度剛剛提升到A級。他舉起右拳,簡略地打了幾個手勢,兩名士兵轉動榴彈發射器的彈藥選擇盤,瞄準天空,“砰……轟!轟!”兩枚廣域震撼彈在五十米高度處爆炸,強烈的聲與光將兩棟樓間的縫隙填滿,上百扇窗的玻璃同時出現裂紋,人們在窗前痛苦地栽倒,抱著頭顱,蜷縮身體。轟鳴聲在整個“星城”太空基地回**,無數鳥兒振翅飛向夜空。

沒有等待技術兵上前,指揮官用卡拉什尼科夫步槍的三發點射代替鑰匙,打開了宿舍樓的大門。一隊士兵衝入大樓,向三層的目標包抄前進,他們身上的自適應迷彩迅速改變顏色,光學纖維管編織成的織物表麵化為牆壁般的淺灰。三十秒鍾後,幽靈般的士兵來到三○○七B房間門外,將切割爆破索貼在門框上,在一串“劈啪”的輕響聲中,屋門向外傾倒,激光指示器的紅點立刻覆蓋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

睡眼惺忪的老婦人坐在**,手中舉著伏特加瓶子。而起居室的地板上,一名華裔老人剛剛從震撼彈的刺激中恢複,用睡衣下擺擦拭紅腫的眼睛。

“你被捕了。”士兵說,然後走過去一拳將他打暈。

幽靈從樓門口魚貫而出,迷彩服逐漸恢複為黑色,兩具失去知覺的軀體被丟進運兵車,車輪卷起雪花,烏拉爾裝甲車倒出通道,咆哮著衝出宿舍區大門。指揮官在戰術終端上提交了這次突襲的資料:兩分零六秒。鑒於目標是毫無反擊之力的科學家,這成果一點都不值得驕傲。

車子駛離五分鍾後,一次性手銬自動解除,跪在雪裏的兩個男人狼狽地爬起來,其中一個人大吼:“我看見他們的徽章了,是盧比揚卡的A小組!可惡!”

另一個人喊:“被帶走的是平·肖!肯定是天上的項目出問題了!”

由於震撼彈造成的暫時性耳聾,他們誰也不知道對方在喊些什麽。

距離第一次發射:一小時三十分三十三秒

德國巴登-符騰堡州 康斯坦茨大學數學和自然科學院大講堂

布蘭登·巴塞羅繆博士平常講課的時候都會關掉手機,但今天他忘掉了這件事情,手機開始振動的時候,他正在黑板上寫下德裔猶太精神分析學家艾瑞克·弗洛姆的名言:“因不得不超越自我之故,人類終極的選擇,是創造或者毀滅,愛或者恨。”

此時已到了午飯時間,他名為“有關愛的行為動力學研究”的講座還有五分之一的內容沒來得及說,巴塞羅繆博士難免有點焦急,額頭微微出汗,用躲在眼鏡下的目光偷偷觀察大學生們臉上的表情。手機開始振動,他手中的粉筆折斷了,“見鬼!”他小聲咒罵,右手伸進褲兜握住手機,摸索著掛斷通話。

旁邊的大學講師看到他臉上的異樣,站起來替他解圍:“各位,經過學院的同意,巴塞羅繆博士的講座將延長到下午兩點,我們休息三十分鍾,大家請先去用午餐,十二點三十五分講座在此繼續。”掌聲響起,學生們收拾書本站了起來,布蘭登·巴塞羅繆忙舉手致禮,順便把手機取出來,瞧了一眼屏幕。屏幕上顯示的是“胡佛”。

博士戴上耳機走到教室的角落,接通了電話。骨傳導耳機裏響起一位女性的聲音:“巴塞羅繆博士,這是保密線路,局長要跟您通話。”

“當然。我這裏安全。”六十四歲的前FBI行為分析師、行為分析部首席顧問摘下眼鏡,整理了一下亂糟糟的花白胡子,把喉震式麥克風貼在頸部。

幾秒鍾後,聯邦調查局局長的聲音響起:“布蘭登,有大麻煩了。”

“什麽樣的麻煩?”博士說。

“不,更大的麻煩。到最近的安全屋去,有人會告訴你詳情。我在去白宮的路上,稍後聯係。”局長停頓了一下,“你的大學……在吉斯山,最近的安全屋在斯圖加特,來不及了。找間辦公室,鎖好門,用安全鏈接接入係統吧,一個外勤小組會盡快趕到你那裏。靠你了,布蘭登。”

“明白了。”

布蘭登·巴塞羅繆花了十五分鍾找到正在吃午餐的康斯坦茨大學校長,說服對方準備一間設備完善、安全性高的辦公室。他一進房間,就拔掉了所有電器的插頭,用隨身的小玩意兒檢查每一麵牆壁,開啟信號幹擾器,將電腦和手機連接起來,展開便攜天線,通過通信衛星建立了安全鏈路。做完這一切的時候,兩名FBI的探員已經趕到,他們在房間外布下了警戒線。

博士戴上眼鏡,登錄了係統。NC**C(國家暴力犯罪分析中心)主任的麵孔出現在屏幕上,沒有一句廢話,他語速急促地說:我會盡可能快地給你做簡報,然後給你播放幾段視頻和直播畫麵,你需要根據其內容做出判斷。這判斷將影響白宮的決策,所以,必須百分之百準確。”

巴塞羅繆博士盯著屏幕上的臉:“我負責的BAU(行為分析部)的工作職能是支援聯邦和州政府進行刑事犯罪調查,我猜你要說的事情不在這個範圍之內。”

“不。”對方簡潔地回答,“這屬於BAU第一小組業務範圍的‘恐怖活動’,由我直接負責。但白宮需要你的專業知識,整個NC**C找不出比你更可靠的人選。”

“我的意思是,別把匡提科(注:美國弗吉尼亞州匡提科FBI犯罪實驗室,BAU所在地)的家夥們卷進來。我會做出判斷,並承擔責任。”

“我知道。心理側寫不需要團隊合作,白宮需要的是你三十年的心理學和行為分析學經驗,巴塞羅繆博士。”

“好,開始吧。”

博士拿出筆記簿和鋼筆,坐正在桌前。

距離第一次發射:二十五分

德國巴登-符騰堡州 康斯坦茨大學辦公室

巴塞羅繆博士寫下最後一個關鍵詞,放下鋼筆,“我不太明白。”

“沒有人明白,沒有人。”NC**C主任在鏡頭中解開領帶結,用手絹擦拭粗壯的脖頸,顯得有點焦躁,“還有二十五分鍾,我們要在二十五分鍾之內做點什麽。”

博士看著筆記簿上的幾行字:

最先是休斯敦收到來自特裏尼蒂α空間站的文字信息:“變更預定計劃,十小時後進行自主試射。”

兩個小時,休斯敦將信息發送給白宮,因為特裏尼蒂α空間站中斷了一切通信,並切斷了遠程控製通信鏈。

六個半小時,總統召開遠程會議,確認與特裏尼蒂β空間站和特裏尼蒂γ空間站失去聯係。

八個半小時,特裏尼蒂α空間站開啟視頻通信窗口,發布了一段簡短的視頻。白宮與五角大樓成立應急小組,國土安全部將威脅預警等級提升至橙色。

九個半小時,現在。

“特裏尼蒂是各國聯合開發的天基太陽能發電項目,我看過新聞。”博士在紙上畫了個三角形,“今天預定進行第一次對接試驗,但出了點岔子,對嗎?我要看那段通話視頻。”

“視頻很短,不過沒時間讓你多看幾遍,博士。請仔細看。”

視頻畫麵由三個鏡頭拚合而成,每個鏡頭的背景都是相同的:明亮的銀色艙室,閃爍的儀表燈光,從鏡頭下方的代碼能夠分辨,由左至右三個畫麵分別來自特裏尼蒂項目的α、β、γ三個站點。

博士點亮手邊的平板電腦,快速翻閱FBI係統內的特裏尼蒂項目相關資料。他跳過大段技術描述,找到自己關心的章節:

簡述-章節:發射站的空間展開。

經過二百二十一次發射,兩年又一百二十八天的時間,特裏尼蒂α空間站在低軌道組裝完成。經過三次變軌,休斯敦宣布α空間站成功進入三萬五千八百公裏外的地球靜止軌道,照射投影位於美國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市西南九十六公裏處。

展開作業花費了九十天時間,每展開一片反射鏡都需要進行細微的姿態調整,盡管空間站自重隻有一萬三千噸,但展開後麵積超過一千萬平方公裏,超過人類曆史上所有空間飛行器的投影麵積總和。

完全展開後的複合拋麵集中器呈鼓腹瓷花瓶的形狀,集中器通過姿態調整確保進光量,將陽光聚焦於球錐型諧振腔,經太陽光泵浦固體激光器轉化為激光束傳向地麵接收站。由於外表麵采用黑色塗裝,發射站從地球角度很難觀測,不過在夜間複合拋麵集中器達到最大偏移角度時,可以觀測到“花瓶”瓶口反射的弧形光帶。

特裏尼蒂α空間站成功進行了低負荷啟動和激光太空傳輸試驗,俄羅斯與歐洲新能源共同體負責裝配的β空間站、γ空間站在六個月後先後進入地球靜止軌道。三個空間太陽能電站完全展開後,將與地麵站進行激光-太陽能傳輸試驗。

α空間站由NASA宇航員裏克·威廉斯操作,地麵站位於美國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β空間站乘員為法國宇航員莫甘娜·科蒂,地麵站位於阿爾及利亞阿德拉爾省提米蒙沙漠;γ空間站乘員為俄羅斯籍、華裔宇航員別列斯托夫·平·肖,地麵站位於俄羅斯中西伯利亞高原的伊爾庫茨克州。

這時視頻開始播放,博士抬起頭,看畫麵上出現三位宇航員的麵孔,三個人各自簡短地說了一句話—

α空間站的美國宇航員長著一副標準的超級英雄麵孔,亞麻色鬈發下麵有雙迷人的藍灰色眼睛,他首先開口,用洪亮的聲音說:“我們是特裏尼蒂的操作者,你好。”

β空間站的法國女性留著短短的金色寸頭,身材瘦削,臉上有些雀斑,“我們在此宣布第一次發射將如約進行。”她的眼神並沒有看鏡頭。

γ空間站的俄羅斯人端端正正坐在鏡頭前,即使身在太空中也保持著軍人的筆挺坐姿,中國血統明顯的國字臉上架著一副老式玳瑁框眼鏡。博士之所以能認出這種材質,是因為他的祖父好像就有一副古老的玳瑁眼鏡,那大概是老古董了。“第一次發射後二十分鍾,我們會開啟實時通信。那麽,再見。”他說。

視頻結束了,總長度四十秒鍾。

“他們想幹什麽?我隻想問這個問題。不,是總統先生迫切需要一個答案。”NC**C主任的臉占據了電腦屏幕,“告訴我,博士,他們是恐怖分子還是別的什麽人?”

博士猶豫了一下:“這不是側寫的領域,其他的心理專家可能更擅長從動作和語言中捕捉動機,找出他們隱藏的語義。而我……”

“不不不,沒有什麽心理專家,所有的外包項目都被保密協議排除在外。你還沒理解事情的嚴重性。”畫麵中的人神經質地搓著粗脖子,“什麽都好,告訴我一些事情,讓我去應付局長、白宮和國防部,什麽都好。”

“我需要更多資料。”

“特裏尼蒂宇航員培訓項目使用了FBI標準心理測試題,三人的卷宗已經上傳至臨時數據庫了,另外個人資料頁也更新完畢,我們的技術員挖掘到一些簡曆上沒寫的東西,你可能會感興趣。”

“好。”

“在此之前,說點什麽,快。沒時間了。”

巴塞羅繆博士掃了一眼屏幕上的文件,眼神落在三個人的頭像上麵。“僅憑這些信息我沒法得出結論,但我能告訴你一件事情,夥計。無論這些人想幹什麽,他們是認真的,比自殺炸彈的預告還要認真一千倍。”

FBI官員瞪大灰藍色的眼睛,白色的襯衣領上出現明顯的汗跡。幾秒鍾後,他點點頭,抓起電話:“這就夠了。接線員,給我接白宮。”

博士抓緊時間追問:“告訴我,他們能用特裏尼蒂空間站做什麽?我看不太懂技術參數。”

對方用粗脖頸和肩膀夾住電話機,右手指著左手腕上的愛彼皇家橡樹自動表,做了個秒針旋轉的手勢,隨即切斷了視頻。巴塞羅繆博士在屏幕右下角發現一個紅色的倒計時數字,那是技術員根據對方聲明的“發射時間”而設定的。

時間還剩一分三十秒。

距離第一次發射:一分三十秒

阿爾及利亞阿德拉爾省 提米蒙綠洲

這是一個塵土飛揚的沙漠小鎮。一個八百年曆史的地下淡水湖滋養了這撒哈拉沙漠中的綠洲,從阿爾及利亞北部山區遷徙而來的人們聚集在這裏,種植椰棗樹,築起紅色砂岩的城堡,至今仍有上千人居住在奧斯曼帝國時期建立的古城之中。這裏曾經那麽興旺,但隨著塔曼拉塞特省優質天然氣田的發現,阿德拉爾省所有綠洲城市的居民都朝聖般湧向相鄰省份,留下不願遷徙的人們守著舊城和每年春季準時到來的沙塵暴。

三年前,一幫法國人出現在提米蒙綠洲,開著越野車進入沙漠,用激光指示儀圈定了一大塊土地。隨後,浩大的工程開始了,無數覆蓋著銀白色反光膜的設備裝滿輪船,從馬賽、直布羅陀、熱那亞和巴倫西亞運往阿爾及爾,又被集裝箱卡車送至提米蒙。沒人知道法國人在修建什麽,但工作機會和嶄新的歐元鈔票是真實的,全鎮的男人都被雇用了,尤其是文化程度較高的青年人。

“今天爸爸為什麽沒有按時上班?”七歲的查奧·阿克寧站在屋頂用玩具望遠鏡眺望遠方,然後抬頭問自己的母親。

“因為今天是發射的日子。”他的母親一邊晾曬衣服,一邊回答,“所有人都不能進入基地,他們去山上的觀察點了。”

“可爸爸是向基地的方向走的,我看見他的摩托車向那邊開了。”小阿克寧說,指著風沙遮蔽的西方。

“因為他是爸爸。我們隻要等他回來吃晚飯就好了。”母親回答道,“去洗洗手,吃塊哈爾瓦(阿拉伯點心),多澆些蜂蜜,記得刷牙。不過,電視隻能看半小時。困了的話,就先睡一會兒。”

“我要午睡的話,你會給我唱搖籃曲嗎?”

“我不會唱你說的搖籃曲,查尼(查奧的昵稱)。以後別再問這個問題啦。”

“是的,媽媽。”在跑下樓梯之前,查奧四處望了一圈,他們的二層小樓位於提米蒙新城的邊緣地帶,從這裏能清楚看到五公裏外的那座赭紅色砂岩的小山丘,山上搭起一片藍色的遮陽棚,應該就是媽媽所說的觀察點;而西方荒涼沙漠的深處,那條兩車道水泥路的盡頭,就是整個提米蒙新城居民賴以為生的基地所在。六十公裏外,看不到基地閃亮的銀色圍牆,可查奧知道父親正在去往那個地方,當所有人都撤離的時候,隻有他騎著摩托車繞過城市進入沙漠,父親想要做什麽?小查奧想不出答案,這事一直困擾著他,以至於在哈爾瓦點心上澆了太多的蜂蜜,吃起來甜得嚇人。

距離第一次發射:二十秒

地球靜止軌道 特裏尼蒂α空間站控製室

如果將特裏尼蒂空間站視作一個巨大的花瓶,控製室就是花瓶底座側麵的一個小突起,在以上千公裏為計量尺度的空間站的襯托下,直徑十五米的圓柱形控製室渺小得微不足道。空間站分為兩個主要部分:喇叭口的複合拋麵集中器依靠一萬兩千個姿態調整噴射口轉移角度,始終對準太陽方向,而光泵浦激光器與控製室的部分則同時進行反推,發射器與地麵站保持同步。

從控製室的角度來看,地球是嵌在腳底下的那塊舷窗中的藍色圓球,雖然身處太空沒必要遵循地球引力的方向,不過裏克·威廉斯還是習慣性地將麵向地球的窗戶稱作“下方”,拋麵集中器的方向為“上方”。

“所以說,睡覺的時候得找到正確的方向才行,你們沒有這樣的習慣嗎?比如說,頭朝君士坦丁堡或者麥加的方向什麽的。”他對另兩位特裏尼蒂宇航員說。

“沒有。”戴著老式眼鏡的俄羅斯人簡短地回答。

莫甘娜·科蒂沒有說話。她在空中盤膝打坐,輕輕觸碰艙壁讓自己原地旋轉起來。她一直以這樣的方式來消除自己的緊張感。

“哦。……還有十秒鍾,坐標已經校準過了,我的攝像頭開著,不過目標地點上空雲層很厚,恐怕沒法取得清晰的圖像。”美國人用小手指勾著掛鉤將自己拉到控製台前,觸摸屏幕上的按鈕,“集中器角度沒問題,遮光板開啟,介質棒狀態很好,功率百分之三十五,照射時間一分鍾。那麽,我要按下啟動鍵了,各位。”

“你已經遲了五秒鍾了。”別列斯托夫·平·肖說。

裏克露出燦爛微笑,對鏡頭豎起大拇指:“守時是重要的品德,可誰又能擋得住意外發生呢?延遲十秒鍾,預備……發射。”

肖沉默著,莫甘娜停止旋轉,閉上眼睛,說:“阿門。”

千萬平方公裏的陽光匯入直徑四百米的諧振腔,在摻釹釔鋁石榴石晶體棒的激勵下,光子向高能級躍遷,點亮了萬億千瓦超級太陽能電站的能量之火。這並非人類曆史上創造出的最強激光,但與實驗室中以毫秒為單位發生的超高能激光脈衝不同,特裏尼蒂創造的是地球與太空的激光通路,一條傳輸著龐大能量的、無比穩定的激光電纜。

—如果激光照射點是α地麵站的話。

三個人通過特裏尼蒂α空間站的攝像頭注視著遙遠的地球,注視著蔚藍的海洋、寧靜的大陸和舒卷的雲團,注視著那一束激光照射的地方,一切似無改變,但每個人都知道,世界更新之時已經來臨。

悄無聲息,無法觀測,激光在零點一二秒之後到達地球,在電離層邊緣留下一圈五彩斑斕的浮光。波長為一千零五十納米的近紅外激光貫穿大氣層,將空氣、雲層和塵埃電離,粉紅色等離子光團在水蒸氣形成的雲柱中若隱若現,勾勒出無形巨柱的輪廓。

仿若神跡降臨。

第一次發射美國新墨西哥州奧特羅縣 阿拉莫戈多市西南方九十六公裏 沙漠

日頭已經升得太高,沙漠角蜥還沒能吃飽。即使在紅柳的遮蔽下,這片沙地也正逐漸變得滾燙,它決定放棄狩獵回到自己的棲息地,在涼爽的石縫裏度過漫長而灼熱的白天,等待傍晚到來。

它吞吃了幾片草葉以補充水分,接著飛快地爬上山坡,這時候某種不祥的征兆出現了,棘刺之間有靜電火花劈啪作響,空氣正急速變得濕潤起來。這顯然是反常的,它能本能地判斷出靜電與濕度之間的對應關係。

角蜥停在一塊岩石上,轉頭觀察那片銀白色的建築,那裏很安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危險來自遙遠的地方,它轉動眼球,注視著天空,天空變得漆黑,仿佛整片沙漠的烏雲正向那裏聚集,太陽的光芒暗淡了,異常的光和熱從彼方緩緩膨脹。

沙漠角蜥跳下岩石,用瘋狂的速度向隱蔽處狂奔。

阿拉莫戈多市是一座有三萬人口的小鎮,以旅遊觀光、療養院和導彈基地而聞名。特裏尼蒂項目啟動後,阿拉莫戈多作為地麵站工作人員的居住地而保持著活力。試驗前夕,以地麵站為中心、一百公裏半徑內的人口被逐漸疏散,阿拉莫戈多被清空了,數十台傳感器安裝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用以記錄激光輸電對周邊環境可能造成的不利影響。

所有的傳感器在同一時間停止工作。直徑一百五十米的激光光斑擊中了小鎮中心。仿佛一千個太陽墜落,光芒化為灼熱的衝擊波在整個小鎮掀起火海,上千棟房屋在一瞬間同時爆燃,火龍纏繞著無形的激光柱盤旋而上,升入五百米的高空。照射中心的地麵不斷塌陷,瀝青開始融化燃燒,光斑核心溫度迅速提升至八百萬攝氏度,激光蒸發掉了鋼鐵、土壤、地下水與岩石,隨即將所有物質化為等離子體。燃燒的小鎮開始向內坍縮,如同一顆在日曬下幹癟的葡萄。

夾雜著塵埃的熱蒸氣伴隨火焰升高,在熱圈的外圍凝聚,緊接著下起了一場黑色的暴雨。冒火的建築在雨中發出呻吟,房屋、街道、汽車、樹木,殘存的阿拉莫戈多扭曲著向中心流動,衝擊波如推土機一樣製造出岩漿的波浪,由內而外擴散。

突然間,光柱消失了。火龍在呼嘯,黑雲在雨中緩緩升起,赤紅岩漿倒灌入一百米的巨坑,原本被稱作阿拉莫戈多市的地方變成一個深邃的岩漿湖。短短六十秒鍾的激光照射,釋放了相當於七千二百噸TNT炸藥的驚人能量,如一枚精準打擊的戰術核武器將阿拉莫戈多從地圖上徹底抹去。

蘑菇雲升入千米高空,熾熱的岩漿湖需要幾個月時間才能徹底冷卻,漫長的時間過後這裏會成為一個光滑的墨綠色玄武岩深坑,在雨季中蓄起水,變成一個漂亮的新生湖泊。然而現在,這裏是下著黑雨的灼熱地獄。

一切隻花了六十秒鍾。

第一次發射德國巴登-符騰堡州 康斯坦茨大學辦公室

布蘭登·巴塞羅繆感覺到某些事情正在發生。屏幕上的倒計時已經歸零,保密終端沒有更新信息,老人等待了十分鍾,忍不住點擊鼠標,接通匡提科的分析師,發出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麽?告訴我。”

沒有回應。

他抓起手機準備撥給FBI總部,這時,計算機發出嘀嘀的蜂鳴聲,紅色的倒計時數字重置為十個小時,屏幕被鎖死了,一行文字浮現:“準備接入白宮緊急會議,安全協議生效。”博士站起身來望向窗外,發現整棟樓的教師與學生正在被有序疏散,一架電子幹擾無人機悄無聲息地懸浮在樹梢,為辦公室窗戶覆蓋反激光竊聽的不可見光屏障。手機失去信號,頭頂燈光忽明忽暗,大樓某處響起低沉的柴油發電機的運轉聲,技術人員已經切斷樓體與外界的強、弱電聯係,製造出信息世界中的絕對孤島。

隨著軍事衛星天線架設完畢,橫跨大西洋的保密線路接通了,屏幕鎖定解除,一個視頻窗口彈了出來,出現在鏡頭中的是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一位自命不凡的愛爾蘭後裔。“請落座,先生們。”他說,“現在切換至會議模式,總統先生將主持這次緊急反恐會議。”

巴塞羅繆博士整理一下衣領坐在桌前。虛擬圓桌在屏幕上展開,美國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們依次入座,博士看到FBI局長與NC**C主任肩並肩坐在橡木桌前,背景看起來是白宮的戰略情報室;國務卿、國防部長與國土安全部長坐在長桌的另一側,總統背後的情報屏幕上快速滾動著數據,在LED屏幕冷光的映襯下,這位四十九歲的美印混血總統臉色陰冷,如剛剛出土的石雕。

“十七分鍾前,美國遭到了‘9 · 11’事件以來最嚴重的一起恐怖襲擊—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美國本土遭遇的最大規模襲擊。”總統嘴邊的法令紋如刀鋒般深刻,“看視頻。”

一個靜謐的小鎮出現在屏幕上,幾秒鍾後,它如樂高玩具般崩壞了,火焰升起,大地沸騰,架在山上的望遠鏡鏡頭在熱風中劇烈地震**起來。衝擊波吹起飛石,鏡頭倒下了,最後一個畫麵是指向天空的黑紅色雲柱,爆炸雲逐漸舒卷,如一個漆黑的微笑。

“攻擊來自特裏尼蒂α空間站。沒錯,那個萬億美元的新能源項目,我們頭頂上的太陽能發電站。”總統說,“沒有人員傷亡,他們攻擊的是被疏散的市鎮,這是一次該死的示威,先生們。”

“……以及女士。”國防部副部長補充道。她在會議係統中發布了一則簡報,“激光照射持續了一分鍾,按照初步估算,其威力與五千噸級增程戰術核炮彈相仿。一枚核彈毀滅了城市,就像曾經的廣島,不同的是,這次我們是被轟炸的一方。”

安全事務助理點亮話筒:“總統先生,特裏尼蒂公司高層依然無法取得聯絡,他們的技術部門聲稱三個特裏尼蒂空間站單方麵切斷的通信與遠程控製功能是無法恢複的,隻能等待對方主動聯絡。另外這次發射……並非全功率運行。”

總統揉著眉心:“給我數據。”

“數據還未上傳。他們似乎有所隱瞞。”

“做些什麽。”

“是的,總統先生,我們的行動組已經進駐特裏尼蒂公司的波士頓總部……”

“閉嘴!聯絡時間到了。”總統低喝道,“FBI的心理專家在場嗎?”

巴塞羅繆博士按下話筒回複:“我是BAU的行為分析學顧問,先生。”

“很好,我跟他們對話,你告訴我這些兔崽子究竟想要什麽,必要的時候,我會拉你加入對談。”

視頻窗口展開,一片漆黑。沉默在蔓延,喘息聲清晰可聞,博士能嗅到空氣中迷惑、不安、憤怒和恐懼的味道,大人物們如同剛剛被郊狼襲擊的羊群,喪失行動的能力,呆滯地立在血腥味的夜色中。美國已經和平太久了,博士做了個深呼吸,喝下冷掉的咖啡。

第一位宇航員出現在屏幕中,接著是第二位、第三位。俄羅斯人、美國人、法國人。男人、男人和女人。戴眼鏡的人,不戴眼鏡的人。強壯的人,中等身材的人。黑發的人,金發的人。布蘭登·巴塞羅繆緊盯畫麵,捕捉對方每一個微小的動作細節,試圖找出三個人之間的某種關鍵聯係。這時,俄國人首先開口了。

“是總統先生嗎?你好。”左手推了推玳瑁框眼鏡,別列斯托夫·平·肖微微點頭致意,“來自特裏尼蒂γ空間站的問候,先生。”

“我就算了。沒心情。”金發的法國宇航員揮了揮手,閉著雙眼,繼續在空中盤膝慢慢旋轉。

美國人笑了起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他敬了個似是而非的軍禮:“特裏尼蒂α空間站的裏克·威廉斯向您報道,這兒很高,空氣不錯,要是循環裝置裏沒有尿臊味就更好了,先生。”

總統的表情顯得非常平靜:“如果說錯的話請打斷我。二十分鍾前發生在阿拉莫戈多的事情並非誤射,你們在與美利堅合眾國正麵為敵。一位美國公民,NASA宇航員,美國海軍陸戰隊第一陸戰旅上尉連長的兒子,你背叛了自己的國家、民族和父輩,小威廉斯先生,我對你感到非常失望。”

“啊,對不起,願他老人家能夠安息。”美國人輕快地回應道,“那麽說說正事兒吧。剛才隻是溫和地說出‘你好’而已,我本來想毀掉大一點的城市,比如羅斯維爾或者拉斯克魯塞斯,但我的中俄混血兄弟是個仁慈的家夥,他告訴我《三國演義》裏有句話叫作‘先禮後兵’,打招呼的時候要帶著微笑才行。瞧,沒人死去,皆大歡喜。”

“你們代表誰?”總統雙手交握撐起下巴,用陰沉的深灰色眼睛盯著這個三萬六千公裏外的男人。

莫甘娜背對鏡頭,線條柔和的肩膀起伏不停。裏克·威廉斯擺擺手:“看來你們還是沒搞明白。我們不代表誰,我們是特裏尼蒂,三位一體。我們代表我們自己,總統先生。”

“那讓我換個說法。你們想要什麽?”總統說。

“很好。”美國宇航員正色道,“九小時四十分之後我們會進行第二次發射,發射功率和照射時間都會增加,你能想象到那會產生什麽結果。我們要求美國政府說服其他理事國申請召開聯合國緊急特別會議,特裏尼蒂將列席會議,十小時的時間用來籌備會議,我想足夠了。如果緊急特別會議如期召開,我們將延緩第二次發射,否則,激光會命中一座小型城市,殺死城市中的所有人,所有鳥類、齧齒類和昆蟲,對不起,還有貓和狗。我們不會提前告知將攻擊哪座城市,也不接受其他任何形式的妥協。”

沉默降臨。巴塞羅繆博士觀察著三位宇航員的表情與動作,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什麽。沒有人說話,屏幕上的總統足足靜默了一分鍾,特裏尼蒂的宇航員們也默契地保持安靜,似乎想給地球上的人們一點反應時間。

“十個小時後,美國的大部分地區將進入夜晚,你們沒法發動攻擊!”這時副總統忍不住開口。

肖推了一推玳瑁框眼鏡,做出回答:“第一點,特裏尼蒂空間站位於三萬六千公裏處的地球靜止軌道,若具有基本的中學物理知識,你就會發現我們受到地球陰影遮擋的機會微乎其微,白天和夜晚,對太陽能拋麵集中器的性能沒有影響;第二點,這次發射的目標選擇不限於美國本土。我們的激光照射範圍覆蓋百分之八十五的陸地麵積,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類聚居區域。”

裏克·威廉斯打斷了他:“根據聯合國大會第A/RES/377(V)號決議,安全理事會遇似有威脅和平、破壞和平、侵略行為發生之時,如因常任理事國未能一致同意,而不能行使其維持國際和平及安全之主要責任時,大會則應立即考慮此事,俾得向會員國提出集體辦法之妥當建議,倘係破壞和平或侵略行為,俾得建議於必要時使用武力,以維持或恢複國際和平與安全。當時如屬閉幕期間,大會得於接獲請求後二十四小時內舉行緊急特別屆會。緊急特別屆會之召集應由安全理事會依任何七理事國之表決請求為之,或由聯合國過半數會員國請求為之。—七個理事國,聽起來沒那麽難。”

總統猛然推開椅子站了起來:“美國不接受任何恐怖分子的威脅!我要結束通話了,這場鬧劇就到此為止!”

威廉斯微笑道:“火種已經點燃,你沒法阻止火焰蔓延,總統先生。美國政府對新聞媒體的控製是徒勞的,無數人早已從社交網絡上看到阿拉莫戈多毀滅的景象,我們安置的信息炸彈已經引爆,特裏尼蒂項目的真實資料將逐步泄露至互聯網,這個世界已經知曉我們的名字,現在,他們會意識到我們的力量。你們必須接受要求,因為那是全球性恐慌唯一的抑製劑,沒錯,這是一個新時代的起始,這是風暴的開端,先生們!”

“我討厭你用百老匯腔說話。”旋轉著的莫甘娜說。

“特別緊急大會召開時,請在有線電視網發布正式新聞,我們會看的。”肖說,“當然,如果你們進行無線電屏蔽的話,別忘了在聯合國總部大樓樓頂擺一個二維碼,我會讓一支攝像頭對準曼哈頓的。那麽,再見。”

三位宇航員依序消失,畫麵重歸黑暗。

視頻會議中立刻出現二十四個聲音。所有人都在叫嚷,語音係統自動進入討論模式,耳機裏充滿咒罵聲和催促聲,直到總統按下最高優先級的按鈕,將其他人全部靜音。“閉嘴!”他吼叫著,以蓋過戰略情報室裏嘈雜的噪聲,“閉嘴!……閉嘴。”重複三遍,他喘息著坐下來,用灰色眼睛掃視所有參會者,“我宣布重新啟動‘太空怒火計劃’。接入空軍太空司令部,我要空軍基地在十分鍾內完成預備部署,給出詳細作戰方案。提高威脅預警等級,必要的時候,我會宣布美國本土進入戰爭狀態,—這是一場戰爭!先生們,做你們該做的事情,十分鍾後向我匯報,會議到此結束。”

“是的,總統先生。”

巴塞羅繆博士用鼠標點擊結束視頻對話的按鈕,發覺掌心上全是汗。這時,一個獨立對話界麵彈出,總統慢慢抬起頭,問:巴塞羅繆博士,FBI對你的評價非常高。現在告訴我,這些人是瘋子、妄想狂還是新納粹?”

“廢話。”美國總統揉搓眉心,“我現在沒空聽廢話,博士。”

“我的觀點沒有變,他們的意誌非常堅決。你可以賭博,但要做好一敗塗地的心理準備,總統先生。”

“我父親在暴亂時被砍成肉醬,母親吸毒過量死在布魯克林的小巷裏,我十二歲時因為洗滌工廠的劣質洗滌劑丟掉了視力,六年前,我在大選中失敗,因急性酒精中毒被送入醫院切除胰髒和半個肝,隻有上帝知道我一滴酒都沒喝。可我還坐在這裏,博士。我是美國總統,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高踞長桌頂端的男人撫摸著自己灰色的眼球說道。

距離第二次發射:九小時二十九分

俄羅斯莫斯科市盧比揚卡廣場二號樓 地下八層

肖平和他的俄羅斯老伴惴惴不安地坐在沙發上。紅色皮沙發上蓋著白色繡花沙發巾,茶幾上放著瓷茶壺,紅漆的櫃子上有金色俗氣的花邊裝飾。從走出電梯門的那刻起,他們就有種錯亂的感覺,樓道挑高的房頂、紅色油漆的地板和褪色的護牆板已經多少年沒見過了?赫魯曉夫時期的舊建築就是這副模樣,腳踩在水泥地麵上還會發出空洞的回聲,可這明明是現代的莫斯科啊。

他們被士兵們送到這裏,一位戴口罩的女醫生為他們檢查了眼睛和耳鼓膜,為他們遞了眼藥水,然後端著藥盤離開了。肖平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隻能隱約猜到事情跟兒子有關。老婦人投來驚恐的目光,肖平把她的手緊緊攥住,“別怕,阿佳塔,這一定是一場誤會。”

這時,門鎖忽然“哢”的一響,兩位老人同時站了起來。一位身穿白襯衣、深藍色西裝外套和黑皮鞋的斯拉夫男人出現在門口,肖先生,斯托羅尼克娃女士,請坐。”他的臉上有一道相當驚人的傷口,看起來一顆子彈穿過腮部從鼻翼位置穿出,在嘴角留下深深的傷痕,使他麵無表情的時候,都像在微笑。

“伊萬。”沒等肖平開口詢問,來人指指自己的胸口,“FSB(俄羅斯聯邦國家安全局)。”

肖平的耳朵仍在嗡嗡作響,不知不覺間提高音量:“我是俄羅斯航天功勳科學家,即使FSB也不能非法逮捕我!”

伊萬瞟了他一眼,眼神中不帶任何感情。他自顧自開口:

“平·肖,原籍中國山東泰安,火箭專家,二十七歲時由中國國家航天局派遣來到俄羅斯參加質子P2火箭研發工作,後成為中俄空間發展聯盟駐俄羅斯特派員,三十四歲時與俄羅斯人阿佳塔·斯托羅尼克娃結婚,四十二歲加入俄羅斯國籍。”

“你們隻有一個兒子,別列斯托夫·平·肖,中文名叫作肖,出生於莫斯科國立謝東諾夫醫院,今年三十九歲。”

“不對,他……”

“我是說,離三十九歲生日還有兩天。”

“對。”

“新西伯利亞國立大學畢業,功勳宇航員,中俄空間發展聯盟的首席太空人,遠東特裏尼蒂項目第一順位操作者,未婚。”

“對。”

“韋氏智力測試得分一百四十五。心理評估等級優秀,評語是‘非常冷靜,具判斷力’。”

“對。”

“但並非你們的親生兒子。”

肖平發覺阿佳塔的手顫抖起來。他望著對麵的男人,伊萬露出毫無表情的笑容。“對。”肖平低下頭,“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有天去辦事,看見路邊的樹上停著好多烏鴉,我過去一看,在樹丫中間找到一個布包,孩子就在裏麵睡著。我和阿佳塔有生育困難沒有孩子,就把他抱回家當親兒子養。因為收養手續有問題,我找到謝東諾夫醫學院的朋友辦理了出生證明。他長得雖然不像我,但很巧也是蒙古人種,你們不太分辨得出來,這麽多年來我們早都忘了這碼事。對我來說,他就是我的親兒子。”

“別列斯托夫知道嗎?”

肖平猶豫了一下,“可能知道。這小子聰明,恐怕早就知道了,不過他沒挑明,我們自然也就不提。”

伊萬的灰藍眼睛眨也不眨:“他背叛俄羅斯的事情,同中國有關嗎?”

“……什麽?”

兩位老人同時愣住了。沒給他們反應時間,伊萬接著說道:“特裏尼蒂項目失控了,他和兩名外國宇航員拒絕接受地麵指令,發出恐怖威脅,現在FSB需要別裏斯托夫個人電腦裏的數據,他設下複雜的SHA-3密碼,暴力破解要花去很多時間,所以,現在寫下來給我。”

肖平嘴唇顫抖著:“我不知道什麽密碼。那孩子不可能做出背叛國家的事情!他出生在俄羅斯,身上沒有一點我的中國血統,他是個愛國的俄羅斯聯邦公民!雖然平常話不多,不出任務的時候喜歡一個人悶著,可是絕對不會做壞事!我以父親的名義發誓!”

“不。”伊萬淡淡地回應,“你在說謊。他的住宅在你們住宅的正下方,FSB的特工在你臥室地板上發現了鑽孔和布線的痕跡,你最近一批試驗材料裏有定向拾音設備、微型攝像頭、光纜和防探測裝置。如果沒猜錯的話,你早已發現兒子叛國的事實,偷偷在屋裏監視他!別列斯托夫的住宅有著完善的反偵測措施,比克裏姆林宮的會議室還要嚴密,可他沒想到父親早就在日光燈燈罩裏布下了探頭。”

阿佳塔的臉色煞白,她抽出手來盯著肖平。一滴汗水沿著老人的鼻翼滑落,肖平慌亂地說道:“不不,一次航天任務結束返回地麵以後,我發現他的精神顯得有點不正常,決定偷偷觀察他一下,後來他沒事,我就把數據全部銷毀了。”

肖平提高聲音:“他是無辜的,你們搞錯了!”

“密碼隻有二十四位,就算是舊密碼也沒關係,我們能根據密匙找出編碼規律,縮減計算範圍。你有一分鍾時間。”伊萬吐出一個煙圈,因為嘴角殘缺,煙圈的形狀並不好看。

“我不知道什麽密碼。”肖平倔強地梗著脖子。

忽然,伊萬的電話響了。樓道裏傳來無數嘈雜的電子合成音,數十台手機同時響起,所有人的電話被同一個號碼撥通。伊萬接通電話聽了幾秒鍾,搖了搖頭,站起來:“沒有時間了。把他們帶過來。”

距離第二次發射:八小時二十分二十秒阿爾及利亞阿德拉爾省 提米蒙綠洲

八歲的查奧·阿克寧看完一集動畫片,瞧瞧窗外,太陽還沒落山。他在地毯上躺了一會兒,把最後一塊哈爾瓦點心掰成兩半,澆上蜂蜜,吃掉一塊,端著另一半走上樓梯。

平坦的樓頂晾曬著彩色條紋床單和爸爸的白色長袍,查奧鑽過散發清香氣味的衣服,看到媽媽站在矮牆旁邊,用他的玩具望遠鏡眺望著遠方。“媽媽!”他跑過去抱住母親的腰,“爸爸快回家了嗎?我們晚餐吃什麽?”

“番茄燉羊肉好嗎?”媽媽微笑著回應,從他的小托盤裏拈起點心,咬了一小口,剩下的塞進查奧嘴裏,“如果爸爸不回來的話,我們就去找他,在基地那家摩洛哥餐廳吃番茄燉羊肉,再給你來一大杯你最愛吃的巧克力香草冰激淩。”

“好啊好啊!”孩子笑著,“可今天所有人都沒去基地,我們偷偷過去可以的嗎?”

媽媽點點頭:“我在等爸爸的電話,他一打電話來,我們就開車去基地。”

“那爸爸什麽時候打電話來呢?”

“你瞧。”

媽媽把望遠鏡遞給他,指向西方那座赭紅色砂岩的山,山頂那些藍色遮雨棚空****的。“那些觀看發射的人已經下山了,他們會回到城裏來,到公司總部大樓去開會。爸爸就快打電話來了,因為這個時候基地空無一人,也沒人會注意我們離開提米蒙新城。”她說。

“為什麽大家要回城來呢?”查奧看到許多車子正從山的方向駛向城市,臨時道路上揚著金紅色的煙塵。

“因為發射取消了呀。疏散命令還沒有撤銷,他們不能到基地去。”

“為什麽發射取消了呢?”

“因為……你爸爸會告訴你的。”電話響了起來,媽媽接通電話,聽了幾分鍾,衝小查奧點點頭,“好了,出發!”

“耶!巧克力香草冰激淩!”孩子跳躍起來,一溜煙衝下樓梯,將亞麻外套披在身上,挎好帆布包,換上皮涼鞋。門外停著的電動汽車已經提前開啟空調,發熱裝置吹出了輕柔的暖風,媽媽拉開車門讓查奧坐在副駕駛位置,替他係好安全帶:“先睡一會兒吧,到了我會叫你的。”

“咣當!”汽車碾過什麽東西高高地彈了起來,又重重落地,徹底驅走了查奧的睡意。他打了個嗬欠,扒著座位向後望:“媽媽,是不是撞到兔子或者沙鼠了?”

媽媽的聲音顯得有點嚴厲:“別亂看,好好坐著。”

查奧縮起身子,偷偷觀察外麵。車燈光柱的邊緣出現了兩截黑漆漆的東西,查奧以為那是有人丟棄在路上的木頭或者沙袋,媽媽猛地轉動方向盤,輪胎發出吱吱的呻吟聲,車子畫出S形的曲線躲過了障礙物,小查奧轉頭去看,發現險些被車輪軋住的黑東西長著手和腳,如玩壞的娃娃一樣丟在路上。

“媽媽……”他小聲說。母親沒有回答。

前方變得明亮起來,一輛廂型車斜停在路邊熊熊燃燒,有個男人跪在車門處,上半身已燒成焦炭,下半身沾滿暗褐色的沙子,冒著熱騰騰的蒸汽。電動汽車左側車輪碾著路基下的粗沙,劇烈顛簸著,與廂型車擦身而過,查奧驚叫一聲低下頭,感到火舌從玻璃上舔舐而過。“……媽媽!”他帶著哭腔喊。

“別怕,馬上就到基地了,爸爸在那裏等我們。”緊握著方向盤的女人擠出一個微笑。電動機的嗡嗡聲變得尖銳起來,汽車提高速度,將幾輛著火的車子和淩亂的屍體甩在後麵。基地警戒區的鐵絲網出現在前方,但電動大門已經倒下,探照燈也沒有工作,“咚咚!”電動車軋過鐵門,兩隻輪胎同時被鋒利的斷茬劃破,母親用力控製著方向盤,車內響起刺耳蜂鳴聲,那是胎壓警報與ESP啟動警報在工作的緣故。“嘎吱吱吱……”小車在布滿浮沙的路上左右扭動,如驚慌的蛇在沙漠中高速遊移,查奧用力抓緊窗子上方的拉手,閉上眼睛尖叫。

“好了好了,查尼,沒事了。”一隻汗津津的、冰涼的手撫摸著他的臉頰,將查奧從歇斯底裏的尖叫聲中拯救出來。汽車橫在基地正門口,留下數十米長的蜿蜒的刹車痕。母親將查奧拉下車,走向基地大門,那扇供員工日常通行的自動門隻關了一半,警示係統嘀嘀作響,母親讓表情呆滯的小查奧躲在背後,自己從長風衣口袋裏掏出一支手槍。

“……媽媽?”孩子喃喃地說。

母親豎起手指做了個“噓”的手勢,左手撥通電話,右手平舉手槍,慢慢走進大門。電話接通了,聽筒裏傳出短促而有力的衝鋒槍射擊聲,夾雜著男人瀕死的呼喊,“佐薇!沒想到護衛隊這麽早就回來了,搞得有點倉促,不過……”九毫米手槍射擊的爆破音響了三聲,“……不過已經壓製住了,你們沿右側通道進來,在中央控製室會合。……查奧還好吧?”

母親拽著孩子走進基地,穿過燈光幽暗的通道,不鏽鋼地板因沾著血跡而變得光滑無比,查奧好幾次差點摔倒在屍體旁邊。溫熱的屍體身穿黑色製服,肩章上畫著高昂著頭的單峰駝,查奧認得這個標識,甚至能認出幾個男人的臉。他們是基地護衛隊的成員,法國南部沙漠保安公司的雇傭兵,爸爸的同事,曾經親切地摸著他的頭叫他“Petit Chameau(注:法語‘小駱駝’)”的叔叔們。

現在他們死了。

被爸爸殺死了。

兩個人進入中央控製室的時候,最後一個敵人剛剛被擊斃,一顆九毫米帕拉布魯姆子彈掀開了他的半邊頭蓋骨,粉紅色的血順著鼻尖滴下,這男人以怪異的姿勢趴在指令席上,仿佛正在保護某個隱形的科學家。屋子中間站著十幾個男人,見孩子進來,他們紛紛收起槍支,轉過身擦拭臉上的汙跡與血。

“查尼!”父親從人群中間走了出來,像老鷹一樣張開臂膀,“沒事了,我們馬上就會開啟基地的自動防禦係統,這裏安全了。你可以像回家一樣安心,等我洗漱一下,咱們去摩洛哥餐廳吃沙拉、塔吉和手抓飯好不好?”

查奧瞧著眼前陌生的男人,並不覺得這個渾身散發硝煙和鮮血氣味的人是自己的爸爸。“我答應他吃番茄燉羊肉的。”母親用手攬住孩子的肩膀,說,“還有巧克力香草冰激淩。”

“好啊,巧克力和香草一樣來一杯!”父親笑了起來,抓起查奧的手走向大廳門口,“不怕肚子痛嗎?”

查奧有點躲閃地放慢步子,但還是抬起頭回答:“是巧克力香草,不是巧克力和香草。……爸爸,為什麽要殺人?”

“有這種口味的嗎?一個冰激淩球有兩種口味?”

“不是!是巧克力香草本來就在一起的口味!”

父子倆在怪異的談話中走出門,留在控製室的男人們與屋裏唯一的女人擁抱問好,“埃裏克森和本犧牲了。”男人們沉痛地匯報,“還有斯賓塞,他負責守衛警戒區大門,南部沙漠公司的車隊一出現他就在對講機裏做出匯報,但馬上就被對方的神射手爆了頭。巴蒂斯塔的肚子中了兩槍,估計撐不過今晚,蓋諾的腿被槍榴彈炸斷了,兩條腿。對方死了三十個人,因為我們搶先控製了一小部分的自動機槍,在外圍占了點便宜。”

“組織不會忘記他們的。”女人說,“天上的情況怎麽樣?為了安全起見,我一直沒有上網。”

一個耳朵被流彈撕破的男人不顧滿麵流血,興奮道:“他們如約進行發射了!網絡已經快爆炸了,所有人都在瘋傳那次攻擊的視頻,還沒有國家公開發表聲明,但他們已經成功了,這太棒了,佐薇!”

女人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手撫胸脯:“七年了,就為今天……我們去餐廳吧,今晚需要慶祝一下。”

女人笑了:“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我們的孩子了。這棟建築物已經被自然接管,我們無須再偽裝文明了,同誌們。”她一邊向外走,一邊褪去身上的風衣、絨衣、長褲和皮鞋,露出沒有穿內衣的潔白胴體,最後解開束發的卡子,讓紅色長發垂了下來,“……餐廳見。”

慢慢的,**女人消失在冰冷的鋼鐵通道中。

距離第二次發射:五小時四十七分四秒地球靜止軌道 特裏尼蒂β空間站控製室

莫甘娜·科蒂準備吃點東西,每當心慌意亂的時候她總想吃東西,食物能緩解緊張,尤其是在她的太空瑜伽失去作用的時候。

艙內放著一首柔和的歌,溫柔的女聲輕輕唱著“Dodo,'enfant do,l'enfant dormira bien vite”。她一邊聽歌,一邊把一袋脫水菠菜插在料理台上,泵入五十毫升的水,飄浮在旁邊,耐著性子看袋子裏的綠色蔬菜一點一點地膨脹起來。除了淡而無味的菠菜,她還給自己準備了一份奶酪通心粉、一小盒布丁和一袋混合果汁,“想吃巧克力香草冰激淩。”她把那些食物丟向艙底,慢悠悠地飄過去,一邊瞧著腳下的地球,一邊用牙咬開布丁盒。湛藍的地球鑲嵌在觀察窗中央,顯得遙遠而寒冷,窗子旁邊貼著幾張照片,最顯眼的是三名宇航員在中國太空中心受訓時的合照,照片上美國人摟著法國女人開懷大笑,別列斯托夫·平·肖站在旁邊,望著鏡頭外的什麽地方。

“莫甘娜。”通信屏幕亮起來,肖那張缺乏表情的臉出現在上麵,“打擾你吃飯了,不過我想確認一下β空間站的情況。”

“還好。”法國女人瞟了一眼綜合信息屏,所有數值都在綠色範圍之內,“我有點累。”

肖用左手扶正眼鏡,由於缺乏重力,眼鏡與鼻梁的相對位置總顯得有點別扭。“幾分鍾以前信號被切斷了,我沒有在電視和網絡中看到官方的回應,除了那些‘強烈譴責’。”他用指關節“嗒嗒”地敲擊著控製麵板,看來在思考什麽事情,“我猜美國人要賭一把了,注意安全,按計劃來,莫甘娜。”

“我明白。”莫甘娜伸長手臂按下幾個按鈕,空間站某處傳來輕微的振動,“隻要你編寫的自動化程序沒問題,我們應該是安全的,對吧?……我隻是對某些事情不太確定。”她將飛向艙壁的布丁撈了回來,舀了一勺放進口中,“說點什麽讓我好受點的話吧,肖。”

“我對程序有信心,但並不了解對方的底牌。冷戰之後,美國停滯了多年的太空軍備計劃究竟重新部署到什麽程度,沒人知道。撐過這一關,我們就成功了大半,如今能做的並不多,隻有祈禱。”

“我也不。修辭手法而已。”

“你真無趣,肖。”

“接受批評,但很難改正。”

“很難?”

“如果我們能活下來,將會有大把時間用來消磨。到時候我會盡量變得有趣一點兒。定時聯絡的時候再見,莫甘娜。”

女人用湛藍的眼珠盯著屏幕上的黑發男人:“等一下,我……”話音未落,肖就切斷了通話。“……我可能沒法做到那樣的事情。”她喃喃地說道,用顫抖的右手舉起布丁,她需要食物,更需要食物裏加入的鎮靜藥劑,她的神經已經緊張得太久,如同一根繃得太緊的弦,隨時可能會裂斷。

她吞下布丁,左手推動控製台上的手柄,屏幕上出現一片金黃的沙漠,沙漠中心的建築閃閃發光。“你在嗎?……有時候我會想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如果有辦法補救的話,你說,還來得及嗎?殺人這種事情,畢竟是無法饒恕的罪啊。”莫甘娜對遙遠的畫麵柔聲說道。

當然,無人回應。

歌兒還在響著“Dodo,l'enfant do, l'enfant dormira bient?t”。

距離第二次發射:五小時九分一秒大西洋上空 美國空軍AMC-XII遠程運輸機 編號60-752A

布蘭登·巴塞羅繆博士麵前的咖啡灑了一半。這種最新型的運輸機並非令人舒適的交通工具,亞音速巡航時的噪聲震耳欲聾。博士坐在空****的機艙裏,這趟航班的乘客隻有四名隨行人員,加上他自己。“不要將我排除在外!”老人衝著麥克風吼著,“我說,不要將我排除在外!我明白總統決定發動攻擊,但起碼讓我進入參謀組中,我能幫得上忙!”

耳機裏傳來總統安全事務助理自鳴得意的聲音:“恐怕我做不到,‘太空怒火計劃’的保密級別……”

“聽著,我花了幾個小時分析三個太空人的心理測試報告,看了肯尼迪航天中心提供的大量視頻資料,現在沒人比我更了解他們!”巴塞羅繆博士用黏糊糊的手指戳著被咖啡濺濕的電腦屏幕,“告訴總統,在關鍵時刻做出的判斷很可能是盲目的,我需要成為美國聯邦政府的決策參謀!”

對麵的人安靜了一會兒,“總統先生同意了,你很幸運,博士,絕大多數美國人並不知道我們的太空實力,你會目睹一場高烈度而短暫的戰爭。”安全事務助理得意揚揚地說,“一切結束之後,我們會對外發布‘太空怒火’的部分細節,宣告美利堅合眾國擁有製天權,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機會了,不是嗎?”

博士單方麵中斷通話。屏幕上跳出請求窗口,白宮戰略情報室再次出現在眼前,屋裏的人明顯減少了,來自空軍基地的遠程畫麵占據了一半的信息窗口。一位身穿藍色製服、頭戴黑色貝雷帽的軍官正在對作戰計劃進行最後確認,巴塞羅繆博士認出他的肩章:一位從未出現在大眾視線中的四星上將。博士明白這就是美國空軍太空司令部的最高指揮官,整個地球上最神秘的軍事力量的統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