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之夢·真

夏花凋零,秋風漸起,萬物因循著生死往複的自然規律,靜靜度過季節交替的時光。

寂靜的墓園中,清爽的風拂過樹梢,帶過細細沙沙聲響,似在安慰前來送行的人,莫悲傷,且吟唱,他已解脫,須當開懷。

一群人,佇立在一座簡單墓碑前,藍色碑石上有縱橫蔓延的紋路,似一張精巧的網,要捕捉什麽,卻,不留痕跡。

墓碑上空無一言,沒有姓名,亦無生卒年月,隻得這一塊在高天白雲之下,默默如海般碧藍的石碑,屹立在青空下。

人們神色平和,眼波似水,一一在墓前奉上花束,垂頭默禱,然後退開。

大捧大捧的藍色勿忘我,美麗得讓人不忍注視。

那是燦爛得仿佛燃燒的生命顏色。

有些憂鬱,卻執著綻放。

在這靜謐的墓園中。

默立片刻,人群中金發碧眼的男子,上前半步。

“今天,我們帶著感恩的心,聚集在這裏,同我們生命中無法不銘記的人告別。謝謝她,讓我們懂得堅強,懂得希望總在人間,懂得施愛於人。如今,當她生命最燦爛的時刻,她如流星般自天際劃落。我願相信,她化作那溫柔的輕風,自由自在,去往她夢寐以求的廣闊世界。從此,不再受肉體與世俗的羈絆,任意翱翔。讓我們,以喜悅的心,祝福她罷。”

人們微笑,彼此擁抱、握手。然後,往不同的方向,漸次散去。

惟有一名老者,仍佇留在原地。

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始終放不下的孩子。

未幾,一個修長的身形,緩緩走近,在老者身邊停下腳步。

“父親。”他低沉的聲音有些沙啞。

“你還是來了,真澄。”歐陽遙轉頭,望著兒子清減許多的臉,心中有不忍,更多的卻是下定決心後的清明。他早該這樣做了。

“告訴我,父親,她沒死,對不對?”歐陽真澄看也不看墓碑一眼。那麽冰冷的墓碑底下,怎麽會是藍呢?

藍是那樣堅強的女子,那麽熱愛生命,美好得讓人無法不愛上她,怎麽會就這樣輕易離所有愛她的人而去了呢?他不相信。

“她這次真的離開了,我們以這樣那樣的理由,困囿了她十八年,兒子,十八年啊!”人生能有幾個十八年呢?讓渴望翱翔的甄藍,在寂寂的都市森林裏,不得展翅,太太太痛苦了。歐陽遙仰望青空,現在,甄藍終於自由了,所以,他會微笑著,送她遠行。

“我不相信!”真澄低吼,“你們所有人都阻撓我,不讓我見她最後一麵,還立刻把她送去火化,這不符合正常程序!甚至……”

真澄握緊拳,甚至,他們在第一時間將藍的骨灰撒入大海,不留一絲痕跡。

歐陽遙別開眼。“這是她的遺願,我們隻是遵從她的遺囑。”

真澄深吸一口氣,平複情緒。“父親,我愛甄藍,這有什麽錯?即使所有人都反對,即使連命運都嘲笑,可我還是愛她。而且,這一切都不能阻止我對她的愛呢,父親。”

歐陽遙輕輕歎息,造化弄人嗬。

“我知道,她沒有死。終我一生,我都會不停尋找,哪怕,要去到世界盡頭。”真澄對父親露出連日來的第一個微笑,“所以,父親,原諒我,才回來不久,又要遠遊。”

歐陽遙輕輕擺了擺手。罷了,孩子長大了,便不再聽話了。而且,讓他看著自己摯愛的兒子陷在沮喪低落的情緒裏無法自拔,也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那就去罷。如果這能令你忘卻痛苦,讓你無畏前行,我不攔你。”

“謝謝父親。”真澄猶豫一下,上前擁抱老父,“好好照顧自己,公司交給下屬打理。我……會與您保持聯絡。”

說完,他轉身,闊步離開。

歐陽遙目送兒子身影,嘴角有淡淡欣慰笑容,那孩子的背影,少了紈絝子弟的浮華,多了些許男子漢的擔當。或者,在他下決心去尋找的那一刻,他已真正長大了罷?

藍,你能感覺得到嗎?感覺到我們對你的愛,感覺到我們對你的祝福?無論你去了何處,哪怕是世界盡頭,也請記得,我們希望你幸福。

風,輕輕吹送,去往,不知名處……

兩年後。

陽光明媚,微風怡人,真澄獨自驅車,在普羅旺斯魯伯隆山區的鄉間小徑上,慢慢行進。道路兩旁,是大片薰衣草花田,紫色小花靜靜綻放在自地中海沿岸吹往內陸的風中,與蔚藍的天空遙相映襯,美麗壯觀得令人驚豔不已。

不知不覺中,真澄的車已經駛近一座古老樸實、並不怎樣起眼的修道院,與花海相對,格外遺世獨立。

停下車,真澄走下車來,倚在車身上,凝視這座著名的塞南克修道院。兩年前,他經曆了最初的那段醉生夢死的頹靡沮喪。他把自己關在甄藍房間整理她留下的東西,感受她在那冷色調的空曠房間裏忍受寂寞和肉體束縛的煎熬感,感受她向往有一具健康的身體,可以和同齡人上天下海的遊玩卻不能成行的痛苦……

當他倍受煎熬無法忍受呆在沒有她的冷硬空間裏時,他就把自己灌醉,讓酒精麻痹他痛苦思念的靈魂和健康悸動的肉體。

當父親和雷淨閻破門而入的時候,他幾乎已經酒精中毒而死。

父親和雷淨閻合力把他送往醫院,他被及時自死亡線上救了回來,與他一起被救回來的,還有他被酒精破壞怠盡的胃。從今往後,他也和藍一樣,不能碰任何刺激性飲料,即使是咖啡也不行。

當他醒來後,父親沒有責罵他,隻是帶來一些藍曾經困囿病榻時看過的書,其中一本寫滿批注的《山居歲月》,正是英國作家彼得·梅爾以此塞南克修道院為背景創作的。因為是藍喜愛的書,所以他躺在**,用了整整一日,認真閱讀,每一字,每一句,還有藍以左手寫在書頁上的批注。

不難看出,甄藍對此地的喜愛向往。

等到他出院的那天,雷淨閻來接他出院,兩人在醫院的停車場上大打一架。雷淨閻把他揍得象是遭到暴徒襲擊的白癡,他也狠狠還手,並沒有讓雷淨閻占太多便宜。

“我們每一個人,你,我,能這樣健康地活在世界上,是因為藍以自己的生命換來的。你可能會不以為然,因為你並不知道這一切曾經發生。可是,你沒資格浪費生命。藍那麽想活下去,那麽想看看世界,那麽想感受日升月落,她卻沒有機會。而你呢?你就象是一塊腐敗的爛肉,充滿臭氣。藍怎麽會喜歡你?她真是瞎了眼,才要我們為了你,答應她向你隱瞞真相。你憑什麽醉生夢死?你有什麽資格消沉失落?你應該慶幸,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個那樣美麗澄淨仿佛是天使的女孩子,那麽毫無怨尤不求回報地愛著你。歐陽真澄,如果你哪怕有一點點愛甄藍,你都應該振作,連同她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真澄回到家裏,脫掉因扭打而髒汙的衣物,把自己泡進滿滿一浴缸熱水裏,將頭沉入水裏,在水中痛快地號哭。

甄藍!甄藍!甄藍!

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心底這個令他痛徹心扉的名字,這個令他幾盡絕望的名字。

第二天,他出現在藍的葬禮上。

真澄微笑。從那時,到現在,兩年了,他尋遍了每一寸可以尋找、藍可能駐足的地方:奧黛麗·赫本和葛利高利·派克的羅馬,看羅馬的古跡,參觀教廷,感受浪漫;羅伯特·雷德福和梅麗爾·斯特裏普的非洲,與非洲草原上的野獸為伴,搭起帳篷,仰躺在墨藍的天空下,眺望億萬年前的星夜;艾維塔和貝隆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和健美的舞娘跳一曲弗拉明哥,讓血液隨著音樂沸騰;村上春樹的挪威在世界上最深最長最窄是峽灣鬆恩峽灣,乘著小小的遊船,一邊看著船外煙雨迷離中碧藍沉靜的海水,一邊以熱巧克力茶佐美味的蘋果派……每到一處,他都會用數碼攝像機記錄下當地美麗的風土人情。

他希望有朝一日,甄藍,會有機會看到他所看到的這一切。

卻一直沒有踏足大阿爾卑斯——普羅旺斯地區。

這美麗得仿佛隻應存在於畫作中的地方,說大,也並不大。可是,他不敢輕易尋來。他怕,怕自己最終會象兩年以來的每一次追尋般失望而歸。

他害怕太多的失望終至累積成將他滅頂的絕望,他害怕。

他的胸口,有一處無法彌合的空洞缺口,每一次無功而返,都令它更深更幽。他記得路易士在藍昏迷前最後一刻的嘶吼,記得他說這是藍最愛的地方,他們相處時的點點滴滴,他都記得。兩年,他再不能等待了,所以,他懷著忐忑與期待,來了。

兩年間,發生太多變故。

父親,終於將一切都交給可以信賴的年輕人,退休在家。閑來無事,便在老宅高大茂盛的懸鈴木下,支一張圓桌,置幾碟點心,與老管家飲茶聊天。時間之於兩位老者,仿佛靜止不前了。聽說,兩人最大的話題,是藍。他們會給藍也留出一個位置,一杯新茶,數塊點心,仿佛她從來不曾離開。他們會絮絮低語,把每天發生的事,講個不曾坐在那裏的藍聽。

英俊的路易士,在藍去後,辭去醫院的工作,回了瑞士,後來環球旅行去了。聽說,他想完成藍的心願。每到一處,他都會寄風光明媚的明信片回來,寫著寥寥數句,講述他的感受。

俞書亞,將酒吧交予他人管理後,便似人間蒸發,杳無音訊。

雷淨閻,推拒了家裏安排的所有相親,埋首致力於工作,並出巨資讚助一家科研機構,研製更輕巧智能化的人工行走器械。媒體訪問他,何以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時,他雲淡風輕地回答:想了卻一生之中無法彌補的遺憾。而一貫勢利的雷家,竟意外地沒有阻止他的燒錢行動。聽說,有舉足輕重分量的雷小姐,投了決定性的讚成票。

除優那律以外,藍手下的一班夥計,悉數留在原工作崗位。他們說,那是藍留給他們的事業,他們不會撒手不管。而優那律,則掛冠而去,不知所蹤。這個女孩子,仿佛僅僅是為了藍而停留,如今藍不在了,她也繼續走屬於她的道路。

那些關心著藍的人們,紛紛以這樣那樣的形式,紀念著她。

每到那特別的一天,他們都會聚集在無名墓碑前,然後又各自散去。

可是,真澄始終不相信,甄藍就這樣離開了。優那律曾經發誓,如果甄藍發生不幸,她絕對會教雷淨聞一命償一命。他相信優那律沒有開玩笑,那女孩子有一雙老於世故又狠辣的眼睛。

可是,雷淨聞至今安然無恙地生活在那座城市,據說結交了要好的男朋友,已經談及婚嫁了。

所以,他相信,甄藍還活在這世界的某處。

所以,他來了普羅旺斯。

“吱嘎”一聲,修道院的角門悠悠拉開,衣著簡樸的修士送客人出來。看見真澄站在門外,望著幽深無邊的修道院,他微笑起來。

“孩子,你迷路了嗎?主會指引你回到正確的道路上的。”

帶有濃重南部口音的法語,但,真澄聽懂了。因為藍,他去修了法語,隻是不想被隔絕在她的世界以外。

“謝謝您。我隻是停下來,看看風景。”真澄收起思緒。一旦想起甄藍,想起關於她的那些往事,他就會出神良久。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那麽,祝你有愉快的一天。”修士的身形,退回修道院,隱沒在午後寧靜的寺院中。

真澄回到車上,繼續驅車前行,普羅旺斯美麗的風景使他心情平和寧靜。

這裏,是世外桃源罷,連時間,都仿佛停止不前了。

風輕雲淡,空氣中似乎彌漫著薰以草特有的清新香味,令人安寧。

車子漸次經過幾座獨立農舍,紅瓦白牆,讓人神往。

驀地,真澄的視線被一處農舍吸引。

那是一間十八世紀風格的石質結構的農舍,木質籬笆圈起的小小院落,院中一口古井,幾叢蔥翠植物在微風中搖曳。這一點不稀奇,正是法國南部最典型的鄉村建築。可是小院的一側,有一座玻璃鋼構造、鑲嵌有色彩濃鬱一如梵高畫作的彩繪玻璃窗,造型奇突一如鳶尾花的建築,奪去了他的所有神魂,乃至呼吸。

這種極致的簡約與後現代主義的完美結合,除了甄藍,還會有誰?還能有誰?

真澄屏住呼吸,幾乎覺得他的肺都快要爆炸了。

來自地中海的風,送來一陣清朗笑聲,爽朗幹淨,似不含一絲雜質的水晶,剔透無比。

“這是最好的季節,我們來的正是時候。”女子優雅的聲音,聽來恁的耳熟,卻,又陌生之極,那麽輕鬆開懷,不帶一點暗沉色調。

“喜歡的話,可以多住一陣子。”男子溫柔體貼的聲音,隱約含笑說。“我們有得是時間。”

真澄的心髒如遭重擊,狠狠地抽緊,無法動彈。

這兩管聲音,這兩管聲音——

他緩緩地、似機械人般地,轉動眼球,循聲望去。

陽光微風之下,一對男女自農舍裏慢慢行來。

男子頎長俊朗,金發燦爛,綠眼如碧,笑容可掬。

女子纖細嬌小,麵孔尖尖,皮膚雪白。剪得極富層次感的短發覆在額頭上,襯得她眉如遠山,眸似寒潭,美麗得疑幻似真。

藍!真澄的唇畔逸出讓他恍如隔世夜不能寐的名字。

那坐在輕便靠椅上被金發男子推進庭院中的女子,分明——就是甄藍。

“甄藍!”他猛地刹車,連門都等不及打開,真接從敞蓬跑車的門裏翻出車外,衝向農家庭院,卻驀地停在籬笆前。

含笑而立的金發男子,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路易士·奎因。

路易士看到真澄似火車頭般衝過來,他竟毫不意外,也不阻攔,隻是勾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紋注視著真澄。

然而,坐在舒適的桃花木雕花靠背椅裏的女子,一雙美麗清澈、無塵無垢眼眸裏的陌生,硬生生令真澄頓住步伐,喉嚨幹澀得幾不成語。

“……藍!”真澄低啞地呼喚,呼喚這個令他連在夢中,都會心痛難當的名字。

女子眼底浮現疑惑,微微仰頭不解地問身後的路易士。

“路,我認識他嗎?”她的聲音清朗,略有些低沉,象是一把好聽的豎琴。

路易士俯身輕吻她的眉心,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

“你再看看,想一想。認識不認識他。”他鼓勵地扶正她的腦袋,讓她直麵真澄。

她微眯起眼,上下打量真澄。他的穿著隨意輕便,一副遊客打扮。他的麵容俊雅,五官深刻,尤其一雙眼睛,幽幽似海,裏頭仿佛有無限依依顏色,直直凝視著她,一眨也不眨。

認真看了一會兒,她緩緩搖頭,唇邊帶笑地問真澄:“我認識你嗎?你是我以前的朋友?”

這一刻,真澄如墮冰窟。她怎麽了?恨他麽?恨到兩兩相見,也不肯認他?

“藍,你不肯認我麽?”真澄強自壓抑下躍過籬笆去擁抱她的衝動,迎視她水波般澄澈的眼。

她臉上流露出一縷淺淺的困擾顏色。“對不起,路說我出了點事故,一部分記憶永久性失去了,許多前塵往事,我都不複記憶。”

她是真的困擾,也略微覺得抱歉。他起來震驚又難以置信,眼睛裏是無法言喻的傷心。

路說,開心的記憶,今後他會替她不斷創造;而不開心的記憶,忘記了就忘記了罷。所以,過去的一切,她都不記得了,她也沒有嚐試去把屬於她的過去找回來。現在很開心,這就夠了,不是嗎?

忘記了嗎?真澄細細凝視她,那雙美麗平靜的眼眸,平靜無波,不避不閃,靜靜回望。

良久,真澄緩緩在她身前蹲下身,執起她的手。罷了,忘記也好,記得也罷,隻要她活著,一切就都不再重要。他已找到屬於他的世界盡頭,將生命湊成完整的圓。

就讓一切,從這一刻,重新開始。讓一切不快樂,都成為歲月深處的落花,隨波而去,永不再返。

“你好,我是真澄,歐陽真澄。請問我有這個榮幸,能認識小姐嗎?”

她展開朗然笑容,皮膚被靚麗陽光曬得微微發紅,令她看上去健康無比。

也,美麗無比。

“我是藍,寧甄藍。歡迎來到花之塢。”

明媚的陽光,灑在三人身上,似一層淡淡金輝,暈染著他們……